刘大志沉声道:“三弟,这是我刘家自己的事情,你家在广陵的这一房……挺好,但是请也不要插手我家的事情吧!”他说着拽了拽骡子的辔头,道:“你大堂姐在车上是不?这是要回去江都是不?”
“听我的话,不要闹了,兰儿跟我回家。”刘大志前两句好似是在与傅阳说话,然而最后六个字却是对着车里的人说的,说着,伸手将辔头一拉。他年轻时候在船上,什么苦活儿都干过,所以手上力气很大。那骡子便乖乖地要跟刘大志走。
傅阳脸色变了变,赶紧说:“这是我妹妹在车上。春儿,春儿?”
傅春儿在大车里应了一声,打了车帘子,探出头来,望着车外,道:“咦,原来是大姐夫——我们要回去江都,大姐夫什么时候带了大姐姐,一起回去见大伯父大伯娘去啊!”她故意将车帘子全部打开,露出大车里面的情形,也清楚地表示,车里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刘贤见到傅春儿如朝华般娇艳的面孔,忍不住又是一呆。
刘大志阴沉着脸,看着车里的情形,晓得自己上当了。他索性对傅阳说:“三弟,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大堂姐犯了错,因此我才将她禁足在家中。本想着过几日到年底了,就让她出来。在亲戚之间走动的。没想到她误会了我的意思,竟然私自跑出来。她一个怀了身子的妇人,也跑不远,因此我才会猜她是躲到了你家中。”
“哦?是吗,大姐姐在我们家?我们做主人的反而不知道,大姐夫却这么清楚?”傅春儿口头上毫不相让。
刘大志往身后那些家丁模样的人脸上扫过去,露出些恼怒的神色。那些家丁便瑟缩地往后退了退。但是刘贤却上前,附耳在刘大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大志扭头看向傅阳,说:“三弟,你要知道,广陵城中我们两家之间向来处得不错,如今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妇人,撕破了脸。可就不好了。眼下若是你家还认我是你堂姐夫,就请你大堂姐出来,跟我回去吧。”
傅阳听了刘大志这般威胁的语气。脸上终于露出恼意,道:“我实是不明白大姐夫在说什么,莫说大姐眼下不在我家这里,她若是听到这般朝她泼脏水的话,定然也是会生气的。”傅兰儿往常那个脾气,听了刘大志说这等话,一定已经如小老虎一般张牙舞爪地上来了。
刘大志哪里会理会傅兰儿作何反应,挥手将身边的家丁们叫过来,他自己则定定地看着傅阳,道:“傅阳兄弟。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可不想我家这些不知轻重的家伙儿,惊扰了三叔三婶。”他的年纪比傅老实怕是还略大些,但是照样称呼傅老实夫妇为“叔婶”,然而语气之中却满满地带着威胁之意。
刘贤的眼光又往傅春儿这头转过去,傅春儿觉得他这等腻腻歪歪的眼神实在是讨厌,烦了个不住。干脆瞪了回去。她瞪人的眼神也颇凶狠,刘贤见了,便缩了回头,偏过头去。
“咦,东家少爷,这是在做什么呢?”巷口走过来一群青壮,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姚十力。他身后跟着一群傅家的伙计。傅阳便跟他打招呼,道:“十力啊,怎么,这是哥儿几个在聚么?”
“是啊,东家少爷,不是说好了,今日过来扰你的么,难道你忘了?”姚十力大声说。过来的傅家伙计都是青壮,人数比刘家的家丁还要多些,这会儿呼啦啦一下涌进瓦匠营的巷子,纷纷站在傅阳身后。这里一下便力量悬殊之势倒转,而在巷口,东关街上的行人见到这里围拢了不少人,就有爱看热闹的忍不住便凑了上来。
刘大志见讨不到好处,当机立断,对傅阳说:“三弟,我今日且不打扰了。请你记住,你大堂姐是我刘家的人,总是住在亲戚家也不是个事儿,总有一天要回我刘家来的。还望三弟在三叔三婶儿面前说两句好话,早点传话给你大姐,叫她早日回去。否则——”
刘大志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自己转身便走了。刘贤叫了一声:“叔叔!”立刻跟了上去。奇怪的是那些刘家的家丁,倒是并没有散去。反而三三两两地聚在瓦匠营外头,看这架势倒像是要在傅家院门外头监视傅家动静的样子。
傅阳看了就很是泄气。
姚十力过来,拍拍傅阳的肩膀,道:“阳少爷,怎地,不欢迎我们呀!”话是这么说,但是他脸上一点嬉笑之色都无,反而凑过傅阳这边,问他:“要不要我们兄弟今晚都住回来?”
傅阳也压低了声音道:“没事,你们就闹上一会儿,从后门出去就行。要真闯我们傅家的院子,这几个估计还不敢。”
这时候傅春儿也从大车上跳下来,说:“算了,哥你既然答应了大家,食言总是不好。反正就我一人,不如等明日空了再去吧!”她说话的时候抚了抚太阳穴,脸上还留着些恼意,姚十力便有点怜惜地往她那头看了一眼。傅春儿感受到这等目光,心头微微一惊,赶紧将眼神晃开了。
傅阳赶紧着人将大车去还了,跟着在作坊这头招呼这帮兄弟。平日里大家都是埋头做事的,今日傅阳见大家都在,又没啥要忙的,干脆留大家下来,温了几壶黄酒,摆上一点下酒的炒货,大家便饮酒行令。
而这些事情傅春儿自然不会参与的。她自回到院中,想把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衣物都换过。岂知玉簪这会儿气咻咻地从楼上下来,见到傅春儿过来,奔过来道:“姑娘,刚才那位姑奶奶非要到楼上栏杆旁边张啊张的。我看刚才院门外面围了那许多人,想劝姑奶奶回房歇着,结果被姑奶奶好生说了一顿。”
傅春儿见玉簪面上涨得通红,可以想见傅兰儿那头,定是没说什么好话。她问:“没什么大动静叫外头的人看见吧。”
“不晓得呢。”玉簪委屈地道:“刚才堂姑奶奶骂得太凶了。我一时没忍住,与她争了两句,可能动静有点大。”
傅春儿心里头大叫,这叫什么事儿啊!
傅兰儿在她家,俨然就是个烫手的大山芋,抛也抛不得,捂又捂不住。想想刚才,自己与哥哥,在自家院子外头,那样费心费力地替她周旋。另外若不是傅阳早有安排,邀了姚十力等一大帮人过来,自己只有傅老实和傅阳两个,剩下全是妇孺,没准在刘家手下就真会吃亏。可是那位姑奶奶,这倒好,竟然有这份闲心,与婢女置些闲气。
“现在大堂姐怎样了?”傅春儿不晓得傅兰儿消停了没,但是楼上听不见什么响动,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堂姑奶奶说是又觉得头晕,打发我去做甜汤,说是要吃血燕,别说咱家没有血燕,就连那血耳,都不会做把她吃。”
“这样啊!”傅春儿扶额。“刚才她穿的啥衣裳你还记得么?”她惦记着刚才傅兰儿在自家楼头的形貌,万一真给人看去了,还真是得圆一圆。“记得,您那件豆绿色的绸面小袄。姑娘,您真该将屋里的衣裳首饰都收起来才是啊!”
“唉——”傅春儿想,真是棋差一招,本以为这位大姐眼皮子已经没那么浅了。“娘不是有件豆绿色的褙子,跟这个颜色差不多的么?你去给我取来,咱们在楼上说会儿话,再能像刚才那样吵两句,就更好了。”从外院往自家楼上看,原是只能看见人影,隐约听见些声音,要能确认到底是哪家的女眷基本上很困难。
不过傅家广陵三房既然不想直接跟刘家破脸,最好还是掩饰一下,把功夫做足。因此傅春儿打算自己穿成与傅兰儿差不多的样子,回头在楼上跟傅阳打个招呼什么的,就不会穿帮了。
玉簪会意,又觉得好玩,脸上浮出笑容,应了一声赶紧去了。傅春儿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心道:“我怎么就这么闲呢,张罗这些个事情。”
稍后她去向母亲问计,将今日刘家上门来堵着自己出门的事情一一都说了。杨氏听了,皱着眉头道:“听上去像是你兰儿姐犯了什么过错,刘家很是恼怒,但是却又不想张扬地让亲戚们都知道这事儿。”
她说着叹了口气道:“我相信错在你兰儿姐这头,否则刘家没有这样的底气,直接上门,还说这样的重话出来。但是兰儿做了什么错事,竟能让刘家连自家的子嗣都不顾了呢?”
杨氏思索一会儿,突然在桌面上重重一敲,道:“明日我亲自去一趟江都,我就不信了,你大伯娘可以不顾兰儿的生死。”
二百三十七章 丑事
第二日绝早,杨氏便与傅老实一起出门,往江都去。傅家几个小的都留在广陵城里。姚十力等人闹得昨日晚了,好些人便干脆宿在作坊里。傅春儿本来心下惴惴的,然而自家宅子中,眼下摆明了是人多势众,傅春儿这才稍稍放了点心。
然而杨氏与傅老实直到天擦黑了才回来。傅老实夫妇带着一身的寒气进屋,傅春儿好奇地往他们身后望望——没有人。
傅春儿终归是觉得有些失望,说:“大伯娘他们没有上来啊!”父母去了这么久,傅兰儿的事情,总是该有个结果吧。可是难道即便这样,也没有将大伯娘请来看看自己的女儿么?
傅老实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大伯与大伯娘上广陵府来了,但是谈完事情便回去了,我们送出城这才回转的。这天色,看来他们今日只能在仙女镇上歇一宿了。”
傅春儿看了看天色,阴阴的,北风渐渐地起了,她奇道:“为何不在咱家暂住一宿呢?”现在她家里新盖的小楼,客房总还是有一两间的。
“怕是到了咱家,便不知该不该去看他们那位宝贝闺女吧!”杨氏说话里,讥刺与不满的味道极明显。傅老实别过脸去,似乎也觉得颇为丢脸。
傅春儿张口就想问,杨氏却一把拉着她,道:“都已经这个时辰了,赶紧吃晚饭——”傅春儿知道杨氏担心傅兰儿听到什么,连忙也岔开话,说:“娘,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已经熬好的黑鱼汤,将鱼片一汆就成呢!今日忙了一天,吃晚饭是正经!”
*——*——*——*
匆匆吃过晚饭,杨氏将傅春儿与傅阳兄妹两个,拉到自己房里,确认屋外没人,这才掩上了房门,与一双儿女说话。
傅春儿已经急不可耐地在问:“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伯家都已经上来广陵了,怎么也不过来咱家看看兰儿姐。”这件是最费解的事情,而且令傅春儿心中隐隐地有不好的预感。
杨氏顿了顿,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大伯与大伯娘当时那个神情。我眼瞅着就是再也不想见那个女儿的样子。”
她这会儿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只是极肃穆地说着,“春儿年纪也长了。阳儿又是快要娶媳妇的人。我便将兰儿的事情与你们说过。”然而傅春儿与傅阳听着都觉得话头不对,
傅老实夫妇今日去了江都,将傅兰儿的事情与傅元良夫妇说过了,傅元良听说之后,反应还算正常,拍案而起,就打算同老三一起进城,去找那刘家算账。然而金氏却极为瑟缩的,看上去有些心虚,尤其是听说了刘大志上广陵傅家的门。口口声声说傅兰儿犯了“过错”,听到这话的时候。金氏便几乎要闭上眼厥过去。
在傅元良再三逼问下, 金氏这才说,她在刘家做客的时候,曾经听刘家的下人说了些闲话。“当时我想,下人不满意兰儿这样年轻就当家的,不满抱怨是有的。不知怎么会闹成这样。”
傅元良几乎暴跳,道:“那前日里阳儿来送信,你怎地也不知会一声,你亲生的女儿,你一句招呼都不打,就这样丢在老三家,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做母亲的。”
傅元良拳头都差点蹭上了金氏的脸,被傅老实拦住。金氏哭道:“不成啊,这几日,就这几日,香儿也要相人家了,这事情要是闹大了,我怕香儿日后,也会被她姐姐带累,没脸见人的啊!就这几日啊,熬过去就好……”
杨氏听了这话,蹭地就跳起来,指着金氏的脸,说:“大嫂子,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闲话,竟然会带累香儿的亲事。”她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正颜厉色地对金氏说,“大嫂子,我家可是一片好心,将你们这位金贵的姑奶奶从刘家捞出来的。你别光想着你们还有香儿,我们家也有春儿,春儿的亲事,眼下也是看得见影儿的,要是无端端就被你们姑奶奶带累了,我跟你们家没完。”
傅老实大约也是头一回见到自己妻子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着急模样,连忙去拉杨氏的袖口,竟没拉住。
金氏自悔失言,看见杨氏这样气急,还未及陪不是,已经被傅元良拉住领口,道:“你这个婆娘,到底兰儿是什么事情,你非要将我们大家都急死才行是么?”
金氏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起,那日她在刘家,曾经无意之中听见有人嚼傅兰儿与刘大志侄儿刘贤的舌根。那时候金氏还沉浸在乍然听闻傅兰儿曾经小产的震惊之中,待到省过来,连忙去问傅兰儿。傅兰儿全不在意,只想着什么时候生养个男娃,自己在刘家才能扬眉吐气起来,言下竟并不否认。
金氏当时反复劝傅兰儿,告诫她一定要向刘大志求这求那,总之一定要把胎养好了才行。另外金氏要她有什么急事就去寻傅老实一家,傅兰儿自然是硬顶着,决不许母亲向三房那里求助的,没想到后来竟然闹成了这副样子,而她也被逼不过,从刘家逃了出来。金氏当日收到杨氏的亲笔信,晓得傅兰儿被接到三房那里,心知怕是东窗事发了。她心存侥幸,只道傅家三房能护好傅兰儿,却并不知道刘大志上门的事情。待到傅老实夫妇亲自找上门来,金氏这才知道事态严重,而傅元良那头,也瞒不住了。
傅元良与傅老实商议之后,决定立即过来广陵府,见见他的“好女婿”,分说亲女被虐待这件事情。而傅兰儿究竟有没有过错,傅家的几位长辈,站在自家的立场上,自然是不希望出现这种事情的,可是,眼下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的,不知道刘家会怎么说。
傅家人在刘家自然是遇上了刘大志的冷脸。先是傅元良与傅老实两个,被请到小厅里商谈了整一个下午,金氏与杨氏才被请到厅中,见到傅元良与傅元实,这才晓得发生了什么——傅兰儿腹中的那个孩儿,已经证实并不是刘大志的骨肉,却是刘贤的。证实的方法很简单,刘大志长年在外跑船的,而傅兰儿腹中的那个孩儿,月份不对。而刘贤那头,竟也认了,只是刘贤自然指是傅兰儿的不是,而他自己,则只是个醉后没的把持得住,受了引诱的寻常男子而已。
刘大志的意思,傅兰儿腹中的孩儿,不管怎样,都是刘氏的骨血,他们并不打算马上处置傅兰儿。刘家提出,待到傅兰儿产子之后,再处置她,如果是个男孩儿,看在她对刘家“有功”的份上,夺子去母,将傅兰儿逐出刘家,也就是了;然而如果是个女孩儿,则将傅兰儿交给刘氏宗族处置,最坏的情况就是动私刑——沉塘。
金氏差点就晕过去,她再也不会想到,她的兰儿,竟然会做出这等丑事,而刘家竟然也忒绝情。眼下广陵三房是她认为唯一可能仰仗的,想到这里,金氏便哭着过去扯杨氏的衣襟。
杨氏道:“我当时真的恨不得上去给她两掌,教她醒一醒也好。若不是她,自小事事迁就兰儿,养成了她这样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跟着又图刘家虚荣,让兰儿嫁到那头去,还是什么’吞婚做’的亲事……”她说着,长叹一口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傅春儿心里忽然一动,原来傅元良夫妇,怕是实在觉得没脸见这个女儿,傅兰儿能有今天,罪魁祸首,实实在在,是养成她这副性子的夫妇两个啊!
“娘,如今究竟怎样了?刘家还逼咱家交兰儿姐出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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