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往来的行商也不少,自家赁了铺子之后,可以适当地在铺子门口摆几张桌椅,可以供路过之人坐下来吃些东西。反正埂子街上来往的人大多脚步匆匆,不愁有人会一坐半天,占着位子。
不过,虽然傅老实去寻牙侩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底气,但还是带回来了一个令人颇为难以接受的价格。因此傅家几人又在“小山泉”门口忙碌了大半个月,终于,傅老实以每个月近一吊钱的价格,赁下了正对“小山泉”对面的铺子。这时候,“小山泉”也由赵二出面,和傅家议定了几种供“小山泉”浴客们享用的几种搭配的小食。而袁老板在傅春儿的启发之下,在当日傅春儿购置漆盒的那家作坊里,定制了一种三层的食盒,将筷子匙勺和各色佐料放在最上层,第二层放三丝春卷之类碟装的小食,第三层更高一些,放得进汤碗。食盒外面的纹样里嵌了“小山泉”的字号,显是“小山泉”专属的,食盒里面傅春儿想的那些机关铜扣,一应俱全,但是做的更隐秘些,所以就算是别家想仿,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得能仿得出来。
傅春儿在想所卖的吃食上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她原本想将鸭血汤也加到菜谱上,可是傅老实的一席话令她大吃一惊。“春儿呀,广陵城不兴吃鸭的,养鸭的人少,你若是天天要买麻鸭来做吃食,恐怕不能够啊!”
“啥?没有养鸭的,那四叔那日……”
“唉,甭提了,我在小秦淮转了好几日,愣是没有见到一户养鸭的。也不知小四当日是怎么撞上的!”
“唉——”傅春儿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为了她那没出息的四叔,而是——怎么这里,广陵城竟然不兴吃鸭,她的记忆分明告诉她,盐水鸭、板鸭,应该是一江之隔的金陵府的特产啊,怎么偏这里就不兴吃鸭了呢?
“城里不比江都老家那边,兴吃老鹅,过年过节都会买上一两只的,”傅老实一边说,一边沉浸在回忆里,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为阳儿抢了你碗里半块鹅肉,愣是哭了一整天,怎么劝都没用!”
傅春儿向傅阳看去,心想,竟然有这等事,看来以前傅家家境还算过得去,傅老实还能买些老鹅回家来打打牙祭。傅阳一脸尴尬地别过头去,应该是心中还记得欺负妹妹的那档子旧事。但是傅春儿看着他,却突然想起,这几日以来,家中一直很忙,缺人手,大家忙忙碌碌之际,将傅阳去做学徒的事情抛在脑后。然而傅阳自己却一字不提,傅春儿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哥哥问一问,于是她仰起脸问傅老实:“爹,往后哥哥会去别家做学徒么?”
第二十四章 百年老店戴凤春
虽然傅阳不愿,但是傅春儿还是去问了问傅老实。傅老实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挠挠头,搪塞了几句,最后说:“最近咱家忙,还是不要叫阳儿出去学徒了吧!”
傅春儿心中突然有些憋闷,道:“爹,如果咱家铺子缺人手,那以后还是考虑雇人吧。哥哥年纪也不大,眼下正是学东西的时候,总要寻个地方,能令他学个傍身之技吧!就算是哥哥留在家里照顾铺子,也得问问他愿不愿意吧!”
傅阳赶紧上来截住傅春儿的话头,道:“妹妹别说了,爹和妹妹每日这么辛苦,我在家里帮忙是应该的。”
傅春儿看着这父子俩,突然一跺脚,起身就走。
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傅老实原本没错,家中其实只有一个他可以算得上是壮劳力,留傅阳下来,他与傅春儿的压力都会小不少,而且也没有额外雇人的开销。但是她总觉得傅老实怎么就不问问傅阳自己的意思呢?这毕竟是关系他自己前程的大事。可是这个傅阳,似乎一点儿都不领傅春儿的情,而且一点坚持都没有,反而倒是她这么个事不关己的小萝莉在这边瞎操心。
更糟糕的是,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时空里,像傅阳这样的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里,似乎连改变人生轨迹的机会都看不到,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自己做主的,甚至没有人肯来征求你的意见,连生身父母都不会。每个人似乎都只在自己既定的命运的轨迹里往前走啊走啊。傅阳还是个男孩子,而自己一介小女子,将来可选择或是可改变的机会就更少。
她出了傅家小食铺子,沿着埂子街,朝傅家新宅的反方向走了去。方才走出几步,傅阳便从后面赶了过来,叫道:“妹妹,你怎么了!”一连叫了几声,傅春儿才回过头来。见到傅阳,她原来憋在心里的一口怨气突然泄了,整个人没精打采起来,“哥哥,我没什么——”
怎么这话偏就说得这么无奈呢!
傅阳默默地立在傅春儿身边,半晌,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开口:“妹妹”,“哥哥——”
傅春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下了决心,对傅阳说:“哥哥,我一定会帮你,不过你的心思,也一定要告诉我啊!你想去学徒么,想学什么呢?”
傅阳点点头,刚想开口,两人的交谈就被一阵震天响的爆竹声给打断了。傅春儿心道,这非年非节的,怎地就这么大声地放爆竹,是有新铺子开张了么?
旁边有几名路人一边交谈,一边往前走——
“听说戴凤春又新开了一家分店,前面那家,就该是他家新店了吧!”
“是呀,戴家老爷子魄力不小,这一百多年都只有一家总店的,这才几年之间,分店应该开了两三家了吧!”
“嗯,东关老店大约是有年头了,老爷子想把销路往钞关这边拓一拓吧!”
“也是,反正都是戴家作坊里出来的一样的香粉,最便宜的也要一两银吧,总归你家娘子搽在面上喷喷香——”
“去,你家娘子才搽戴凤春的粉,被我给闻见呢!”
“滚你的臭瘪色——”几人笑闹着就往前去。傅春儿心道,难怪那日听说戴家在为作坊寻学徒,怕就是这个原因吧,人家扩大经营了呢!她便抬起头,见傅阳也好奇的很,于是使个眼色,两人就跟了上去打算瞧热闹。
果然见这新开的铺子是一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模样,门前的爆竹纸屑洒了一地。傅春儿与傅阳两个,三挤两挤就挤过了人堆,来到新铺子跟前。只见新的店铺极敞亮,铺门上方挂着大大的招牌,上面龙飞凤舞了“戴凤春”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立在傅阳左手边的一位老者,点了点头,拖长了声音道:“戴凤春自本朝隆武年间开业,已历百余年,观此店的声势,买主直趋门下,此诚业内独一家啊!”那老者说着,还拈了拈胡子。旁边一个年轻的后生倒是面露几分不服气,说:“那薛家铺子不是也挺兴旺的么?”
那老者拍了拍后生的肩头,一脸了然地道:“薛天赐业内新贵,与戴家百年传承相较,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呀!你是替薛家过来打探的吧,一会儿自己进门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生意的。”
那老者一番话说得文气绉绉,然而傅春儿这边,则大多是广陵城中的百姓,过来的看热闹的,所以她耳边都听着些广陵土语——“乖乖隆地咚”之类的赞叹艳羡之声。
少时,一番新店开业的礼节结束,戴凤春的新铺子便大了开铺门迎客。这间铺子设计得很巧妙,外面临街的一进铺面,货柜只占了一半,而且大多是已经装成礼盒的成品。另一半设了几张八仙椅,四壁布置得极其雅致,四面的板壁上,挂着好几副水墨条幅。估计这一进是专为招待男客用的,因此在此招呼的几个伙计都是男子。傅春儿听傅阳鼻子里低低“哼”了一声,心知他见到熟人,果然,转头一看,戴诚正脸上堆满了笑容,招呼着进店的客人。
再往里走,自有人为前来的客人打帘子。傅春儿与傅阳两个小孩,也随着看热闹的人混了进去。一进第二进,傅春儿立即嗅到了淡淡的花香,极为清雅,她四周望望,便心中有数,这一进应该专门招待女客的。
第二进铺子的装饰极为用心,甚至四周的板壁都被漆成了珍珠白色,四处都装饰着时令鲜花,而那清新的花香,似乎无处不在。第二进进门处便有一名颇为端正俏丽的小丫头,给往来的客人奉上礼品。那是一只小小的香件,装在布袋里,布袋上绣着一个“戴”字。傅阳也凑过去要了一只,塞在妹妹手里。傅春儿一闻,那香味似乎与铺子里的花香一无二致,而且隐隐地有些清凉,感觉有些提神醒脑的功效。
再往里看,这第二进铺子里,四周围都是柜台,柜台里各式香粉、胭脂、香件,摆得整齐有致,柜台后面站了好几名穿着一样服饰梳着一样服饰的姑娘,正低声细语地为客人解释着什么。铺子里所售的香粉胭脂,全部都有样品供客人试用。招呼着客人的姑娘们,正从柜台后面取出一只只用月白色细绸做的粉扑,帮着前来的大姑娘小媳妇上妆。傅春儿心中颇为震动,这家店,已经颇具现代化妆品店的风格了啊!
第二十五章 “瘦马”卞九
在铺子第二进来来回回看着的大姑娘小媳妇,看着每一件货品,都似乎爱不释手,但是一听价格,就都有点傻眼,不少人讪讪地放下了手中的物件。柜台后面“戴凤春”招呼客人们的姑娘们,却神色一点不变,依旧不厌其烦地解说,显出十分诚意,有几位穿戴不错,手中大约也是有些闲钱的,便耐不住,开始往外掏银两。
恰在此时,一位年纪稍长的姑娘立在铺子正中对大家说:“今日分店新开张,所有货品八折,仅限埂子街分店,只此一日。”
大家一听,纷纷又将已经放下的货品都拿了起来,自觉捡了便宜,还只此一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还有不少人低声嘀咕,“戴家总店可是从来不曾打过折扣的呀!”
傅春儿和傅阳使个眼色,两人一起从第二进铺子里走了出来。此时“戴凤春”简直客似云来,铺子外面等了不少候着准备进店的,戴诚正带着几个伙计在店门口招呼大家,让客人们稍等一等,等里面的人出来以后再进店。他保证今日“戴凤春”不等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不会闭店。然而即便如此,喜欢凑热闹的百姓还是在门口越聚越多,干脆排起了长龙。
一个轻柔的嗓音响起:“店家——”
店门口立时静了些,人们唯恐声音一大,这如流水潺潺一般清脆好听的声音便听不到了。
戴诚脸上依旧堆满了笑,这可和他那时在平山堂上的嘴脸完全不像。“姑娘有什么事?”
人前,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扶着一名年纪稍长的少女,款款地走到铺子跟前,“哎呀,九娘来了呀!快快,小娟你还愣着干什么,九娘,您快请进去。”
那被称作“九娘”的女子,身量苗条,纤腰仅容一握。她闻言一笑,如同异花生晕一般,头上的珠钗微微颤动两下,方才开言:“店家,会不会坏了你家的规矩?”
戴诚此刻脸上谦卑之极,道:“九娘,您是总店的常客,分店开业,劳动您亲自到店已经是荣幸,怎好还让您在门外等着,日头又这么大……”
说着,他回头大声道:“翠姑,卞家九娘来了,快来迎一迎!”
说话间,小姑娘扶着那“九娘”走进店去,与傅阳兄妹错身而过,傅春儿耳中听见她移动脚步之时那细细碎碎的环佩之声,鼻中闻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味,她身量还小,个子一丁点儿矮,因此看不到那九娘的面貌,一瞥眼之间,就见到那女子的裙下,露出一对尖尖的三寸金莲来。
傅春儿在前一世久闻“三寸金莲”的大名,可是在这个时空几个月,她却还未曾亲见。就连自己的母亲,秀才家的女儿杨氏,都是一双天足,她甚至还在街上看到过有人穿花盆底儿的,回家问了杨氏,才知道这竟是关外传入的一种时新款式。当时杨氏见她一脸好奇的样子,还曾颇为隐晦地告诉她,“缠足”的女子,不一定是“好人家”的姑娘。
于是傅春儿直到今日,才真正见到了一对“三寸金莲”,心想,终于见到一回被封建社会所深深迫害的女性对象了。只是,怎么在铺子外面围观的百姓,好像比她还要激动的样子。
“哎呀,卞九娘,今日终于见到了!”一个年轻后生一边摇头一边感叹。旁边一人问他:“这卞九娘是什么人?”
那个年轻后生如神魂颠倒般依旧摇着头,口中说:“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见到卞九娘,我今日可以去死了——”
“你这个呆瓜,你死了,卞九娘都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个人!”另一人使劲摇摇那后生,一边低声回答问话之人,“卞九是城里最出名的’瘦马’!”
这话飘到傅春儿耳中,她的耳廓不禁又动了动,原来这是历史上小有名气的“瘦马”啊!
原先问话之人听了此言,“哦”了一声,“原来是广陵瘦马,竟然是这等姿色,想来也应该有主了吧!”
那神魂颠倒的年轻后生闻言马上直起身子,说:“是呀,人家是……啧啧啧,你懂的……我瞎起哄个什么劲儿!”
问话之人却仿佛又被整晕了:“说什么呢?我懂什么呢?”
旁边一人拍一下那年轻后生,对问话之人说:“别理他,”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这卞九乃是徐家……徐家那位的禁脔,日后要么迎入门中,要么置做外室,”说着那人提高了声音,拍着年轻后生的后背,道:“所以啊,与你哪里有半文钱的干系!”
那后生闻言,深深叹了口气,却又不死心,探头朝第二进的铺子望去,顺便磨磨牙,暗恨这戴家铺子里人太多,自己不得机会入内,哪怕与美人同室片刻也是好的呀。
傅春儿正看得好笑,却见傅阳双目一眨不地,盯着另一个方向。傅春儿好奇地也随着看过去,只见一顶青呢小轿停在“戴凤春”新店的旁侧,一名仆妇正扶了两名少女下轿。
“也是熟人!”傅春儿心道。看那两名女子的身影,应该是戴悦姐妹二人。她见傅阳看得出神,便捅捅他,说:“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傅阳的脸腾得一下便红了,摇了摇头,支支吾吾两句,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傅春儿心中狐疑,心道,这么点的小哥哥,怎么好像见了戴家的姑娘,就有点心思不属的样子,怎么好像起了淑女之思一般?不过好像那日在平山堂,傅阳见了戴悦小姑娘,也是百般不自在的。
傅春儿伸长脖子,见戴家姐妹从店铺旁边一条小巷进去,一转就不见人影了,应该是直接从后面去铺子。她回头拉了拉傅阳,说:“哥哥,我们回去吧!”
回到“小山泉”跟前的铺子,傅老实正在铺子前面张望,估计他也是担心了好久,见两个小的回来,便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傅春儿低眉顺眼地,没说话,和傅阳一起赶紧去忙铺子里事情。少时,她正巧独自一人在外收拾着搁在外间的桌椅,仔细地将各处一一抹干净。突然,一双曾经见到过的黑云履突然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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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做某人的贴身丫头?
“你,你叫什么来着?”黄以安似乎来之前喝了不少酒,“小姑娘,嗯?”傅春儿一抬头,竟然见黄以安乜斜着醉眼看着自己。之前她可没注意过,此人竟然长了一对桃花眼。只不过黄以安此时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一身酒气,傅春儿哪有心思欣赏这位风流少年的俊美容貌,硬梆梆地答道:“我姓傅,名字你没有必要知道吧!”
“嗯,姓傅……对了,姓傅!”黄以安这时打了一个酒嗝,傅春儿急忙扭脸躲了开去。黄以安却不乐意了,腆着脸说:“好歹给爷上点吃食呗,这空肚子冷酒的……”
“黄五爷想用多少文的吃食?”傅春儿听他说得有点可怜,还是问了一句,“我们这里八文,十二文,十五文的都有!”
“啪”的一声,一块约摸半两重的银子抛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