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公司的什么皇亲国戚,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从顺风的收益内取走一笔,除非走此捷径,把公司的利润偷龙转凤地阴干掉。
任淑贞趁我在错愕又沉默的半刻,说:“我已递了辞职信,故此,在临走前,做一件赏心乐事,也未尝不舒一口气。”
“另有高就!”
“新的受雇条件其实比这儿还差一点点,但宁吃开眉粥,莫食愁眉饭。在现今的工作岗位上,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专业人士,只需个替他们家的亲朋戚友安插工作的,言听计从的文员,而是以其名为人事部主管,那又何必?”
“恭喜你重出生天!”
“谢谢,焦先生并不是坏人,他其实是个老行尊。只不过真的老了一点!”
任淑贞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
时代是进取的时代,凡事必须讲实力,谈计划,再容不下官官相卫,裙带尊荣。
一连经历的几件公事,使我洞悉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
章氏的确是开明、进步、公平、革新的一个机构。
顺风跟它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在这儿,我所受到的掣肘,不难想象。
渐渐的觉得很有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悲哀与无奈。
怎比从前?
从前,我能顺利地把理想通过努力,实验出成效来。
从前,我可以在公事上得到全面而合理的支援与商议,并不似如今的投诉无门,欲哭无泪。
从前,从前,怎么总是一连串的从前!
那么,现在又如何?将来又如何?
我颓然若失。
太太太羡慕任淑贞有路可逃了。
我很少在黄昏未足六时就下班的。
这天实在意兴阑珊,故而打算趁中环还是闹市,到外头走走,添一点生气。
中环永远熙来攘往,永远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永远的只见热闹,不见沧桑。
中环永远像在事业上当时得令,意气风发的中年职业女性。晨早,就精神奕奕,抹上一层健康明媚的光彩。中午,虽忙得满头大汗,依然威风凛凛、顾盼生辉。到了黄昏,摇身一变而珠光宝气,翠拥珠围的贵夫人,准备出席名流晚宴去。
我这么一个在世界上似乎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完全不配中环的气氛,完全不应出现在这个地头之内。
也许,这种灰蒙蒙的感觉,其实在这儿营生的很多人都有。
我倒是真的不能不闭上眼睛,硬充好汉下去而已。
我闭了闭眼,一张开来时,看见了一个久违了的身影。
不会是他吧?
第46节
正在惊疑之际,对方已回过身来,正正地对住了我。
彼此的眼神接触了,都避无可避。
我倒是大方地跟他点头打招呼。
“致生,你好!”
对方显然尴尬,随之而起的面部变化,竟是一种不安不忿,还微带些愤怒。
然,他没有引退,反而向前踏上一步,给我还礼说:“是你吗?楚翘,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怎么一下子老掉了这么多,且憔悴?没有什么叫你不开心的事吧!”
一番话听得我愣住了,无辞以对。
钟致生又说:“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太太江美芬!我们在上星期结婚了。”
他那身边的一位女士向我伸出手来,我才发觉一直有人陪在钟致生身边。
那位新任钟致生太太,脸蛋圆圆的,皮光肉滑,完全是个福气相,可以想象得出,一踏上中年,就会长一身肉,拖男带女,跟在钟致生后头走,依然开开心心,满满意意的样子。
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
我赶快带着笑容,跟她打招呼。
“怎么样?近日还好吗?”钟致生这样问我时,很洋洋自得。
不知是否我多心了,我觉得语气非但毫不关切,且还有一点点嘲笑的味道。
我只能温和而平淡地答:“还好,还好!”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
“听说你已不在章氏任职了,几时也请我饮喜酒?”
钟致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地这么令我呕心。
站在他身旁的妻,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更令我反感。
干什么呢?要向我炫耀,向我报复吗?
是必要挖出我的疮疤来,暴露在他太太眼底下,那才舒得那一口气?
像他俩,今日的情势怕就已成他日的定局,能够有什么生活上的突破可言。
这小夫妻生活,怕在本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在天天地过着,直至老死!
我要稀罕的话,怕还轮不到这位江姑娘捡着个钟致生了。怎么倒转来,竟把我看成败下阵来的人,而以胜利者自居呢?
多么的现实,我才扔在地上的东西,立即有人捡起来,放在口袋里。
正正因为有人当成心肝宝贝般看待,失意者立即身价大显,敢给我打招呼,攀话、甚至含蓄地凌辱。
对,钟致生今晚真正时来运到,混上了一个大好机缘,非常清楚地表达,他并没有等我。
世界上已没有海枯石烂,矢志不渝这回事。
总之人人破釜沉舟,为求自救。
我勉强地再挤出我那干笑来,似答非答地聊了两句,就走开了。
一个人莫名其妙、毫无目的地在闹哄哄的中环黄昏走,突然脸上一阵麻酸,热乎乎的,出了什么事了?
以手一拭,原来竟流下两行热泪。
我伤心吗?为钟致生?为他没有等我一生一世?为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之内就能等得着另外一个肯欢天喜地对他的女人?
怎样原来我如此的小家子器,如此的经不起考验,自尊心一下子被受伤害,也不问责任与源起,就立即发脾气,忙不迭地把罪名塞给对方了。
钟致生有什么错呢?谁不应为自己着想。
失恋人的灵丹妙药是以最高速度翻身,活得比以前更好,谁巴巴地困在过去的死胡同内,谁是大傻瓜?
反而是令失恋者,要人家巴巴的一直自困愁城,永远怀想着往昔,那是条什么道理了?
我流了泪,除了良心上稍稍地在指责自己之外,也实在是感怀际遇。
不是说我羡慕江美芬,本城有几百万个女子有资格得到她的福份。
我并无悔恨当初之恋。
只是,如果风水真的轮流转的话,钟致生已获重生,又几时轮到我了?
如今擦身而过的许许多多中环人,跟我比较,还是给我比下去了。
我好像是贪得无厌的一个人。
是吗?是吗?
是不是只是比下有余,就不必理会比上不足这回事了?
我想我不明自,太深奥、太难懂、太扰人的一个人生问。
回到家里去,静谧一片。
母亲不在家里设局,一定是到旁的亲友家去搓麻将了。
想想母亲,可能她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
当初行差了一步,选择了一条可有可无的道路走,过尽无无谓谓的半生,如果还在生活上处处表现自己的聪敏与机智,只有更觉愁苦。
道行越高,越能感触际遇与环境的不协调、生命的不公平,徒惹伤感,可又无奈其何,倒不如装傻扮懵,干干净净地过一生算数!
如果母亲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缘何会在自己退婚时,予以如此大体大方的支持?
一反常态,只在于生活上出现重大事故之后,其余的光阴,都由着它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地流逝罢了!
我会不会都有一天,得着了母亲的这层领悟,而又跟她一个模式地过日子呢?
不是不忧疑,不是不悲哀的。
我扭亮了床头灯,什么都不打算想,只希望能聚精会神看一回书。
现代社会的生活节拍明快、生活内容复杂,因而影响所及,时代文艺作品与电视电影,全都是那种风起云涌、曲折离奇的情节。
我其实盼望能读到一本形容鸡肋生活的平淡小说,反映更普遍、更实际的现代人生,也许能引起的共鸣还要大。
人们总是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好了。
唉。
两头不到岸,在水中央。那种无奈与激气还真说不出来,岂非是苦上加苦?
我若再世为人,宁可一就是成王,留芳百世;一就是败寇,遗臭万年好了!
事业上,若不能翻云覆雨、权倾商场,就干脆不用工作,躲在闺中养花写字过优闲日子!
至于恋爱,若没有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但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抵死缠绵,山盟海誓,就宁愿在空门过活、修心养性、六根清静。
恨死了鸡肋感情、生活、工作!
恨死了目前的心境与处境!
恨死了淹不死,又到不了彼岸!
我无端端的一阵怨火攻心,把书狠狠地掷到地上去,人翻倒在床上,手抓着那条薄被,好像要把它撕成片片碎。
第47节
突然的,电话铃声响起来。
我由着它。
好一阵子,还管自吵个没完没了。忍无可忍,抓起来,大声嚷:“谁?找谁?”
“楚翘,你凶巴巴的,这是干什么了?”
是母亲!
我毫不讳言,答:“实在闷、很闷、很闷!”
第一次我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母亲面前发泄内心的感情。
对方沉静了一阵子。
然后传来母亲开朗的笑声:“那还不容易。我老早劝过你要学搓麻将。别少瞧这玩意儿,根本是中国民间艺术,既可怡情,又能养性,一牌在手、半世无忧,根本都不用知晓天下事,那种舒服,难以形容。”
我握着电话筒的手开始麻痹,不知是否对方的言语深具震撼力!
由此可知,本城绝大多数的人,如此地迷恋四方城,有一个绝大的奥秘在。
那就是它专治都市鸡肋病!
我忽然之间笑出声来。
最大的智慧往往隐藏在最平凡的事物之上。
既然生活上没法有满足意念欲望的风起云涌,只得往那十三只麻将中寻。
任何一铺牌的不顺心、不称意,一下子过了,又是下一局,翻身的机会每隔五分钟一次,委实是太令人振奋、令人无须急不及待,令人一直沉迷下去!
我怕我这个周末,就要坐到母亲身边去,拜她为师了!
“楚翘,好好地过掉这晚就好!”
对,天明即起,有太多事等着办的话,不敢胡思乱想。只有晚上最难过!
“你试试早点睡,别等我的门!”
“什么?”我怪叫。
“我今晚怕要搓个天光达旦了,你四表姨死不肯放人!”
“祝福你,母亲,你将有个称心如意、刺激绝伦的晚上了。”
“嘻!谁说不是呢!楚翘,你得照顾自己。”
母亲挂断了线。
她或许会在洗牌时,稍稍担挂着我,然,只一瞬间的功夫而已,又有她的陶醉与投入了!
说得好,成年人,谁不应该想办法照顾自己?
我俯身,在地上试找回我的那本书。
真要命,刚才发的脾气太大,书都不知给我扔到什么角落去了?
电话铃声又响起来。
一定又是母亲放不下心,要嘱咐我什么了?到底血浓于水。
“喂!”我抓起电话筒来听。
对方的声音有点熟,是的确似曾相识,谁?
他找阮楚翘。
短短的那句话,透着烦躁与紧张的语气。
我答:“我是阮楚翘。”
然后没有了声音。
我叫道:“喂!喂!我就是阮楚翘,谁找我呢?”
对方答:“是我,楚翘!”
啊!
脑子顿时间空自一片,再回过神来,才从记忆中猛地抽回一个影象。
章德鉴。
“你好!”我只能说这句话。
“楚翘,我能来见你吗?”
“现在?”
“现在!”语气如此的坚定。
我一时还未及反应,对方已经再说:“我就在你楼下,方便让我上你家吗?”
一定是急事吧!我没有多考虑,随便应了声“好”,对方就挂断了线。
我仍呆呆地坐在床上,有点疑幻疑真的感觉。
一个自己暗地里在被窝内朝思暮想的男人,再过几分钟,就出现在跟前了,我的感觉会怎么样?
搜索枯肠,无法有合适的句子可以形容。
只是茫然,迷惑、反应浑噩。
或者,我应该换一套像样一点的衣服,总不能披件睡袍就去迎接一个异性的朋友吧!
念头才这么一转,已经有门铃声。
没办法,只好出迎。
尴尬是一定有的了。我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时多。
门开处,如假包换地站了个章德鉴。
第一次,我如此明目张胆地睁大眼睛直视着他。
章德鉴那端方的轮廓与五官,其实一直予人一种相当平和与安全的感觉。只如今,他的眼神像带着两朵灼热、焦急、忧疑,甚至无奈的小火焰似,令他看上去变得年轻而可爱。
男人在什么时候会更惹女人的青睐与呵护呢?
怕就是在章德鉴出现这副可怜兮兮、带点神经质表情的时候。
我下意识地让开身子,迎了他进屋子里来。
来访的过程非比寻常,事态显然是严重的。
我静待对方发言。
第48节
章德鉴似乎在深深吸一口气,才放胆说:“楚翘,我并不知道你退了婚!”
“嗯!”我应着,茫然地应着。
对方的第一句话,令我骇异。
“这有关系吗?”我问,语气无法不带点苍凉。
“太有关系!”章德鉴趋前一步,握紧我的双臂,说:“楚翘,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天!我不明自,为什么我要告诉他?
我的终身幸福与抉择,如果需要向他交代的话,那么,他实实在在也欠我一个解释。
解释终于来了。
“楚翘,如果我知道,我决不会结婚,我决不会,请相信我!”
要我相信他,在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有用吗?有必要吗?
我呆住了,脑袋霍霍作响。太多的问题一下子涌现,根本没办法火速归类,然后清楚地思考。
章德鉴的脸,涨红得像喝了很多酒很多酒似。
他提着我双手,不放。
我隐隐然觉着痛楚,却不知是来自手臂、抑或心际。
一个男人如此地面对自己,忏悔,其他的一切,就应该尽在不言中了罢。
可是,太突如其来的惊与喜,我都无法接收得下。
我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不明所以。
也许,就是因为我的神情表现了这副心思,章德鉴益发心急,他叫嚷:“楚翘,我该死,我该死,这么多年积压在心里头的话,都没有好好地跟你坦白,我甚至没有理会与根查你的近况。我只是在听到你和致生的婚讯之后,失望、自暴自弃,我因而……”
突然的,章德鉴满眶盈泪,清晰地一颗一颗滴下来。
我的身与心,都在这一刻放软了,轻声喊了一句:“德鉴!”
他就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这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
我这句话是真心诚意,的确需要问清楚对方、同时问清楚自己。
都已经过尽了这么多个年头,才发觉两个朝夕共事的人,其实是朝思暮想地等着对方吗?太讽刺了。
我们走的并非一般人走的路,竟然是切切实实的是由了解而相爱,因误解而分离。
彼此之间的误解,也委实是太深了。
不期然的,我的泪水滴在章德鉴的肩膊上。
还不辨是不是喜泪呢?
“楚翘,我碰到了李念真,她告诉我太多太多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事!”
章德鉴把我抱得紧至差不多要令我窒息似。
“我不能再错下去,我不能再放过你!”
我稍稍地挣脱了章德鉴的拥抱,跟他坐到那张往日只有我们母女俩坐着看电视的沙发上去。
“我以为你不会爱我,我一直都这样以为着。”
章德鉴仍把我拥在怀,断断续续地诉说他的感受与回忆。
“我以为你并不打算将家庭与事业都付托于同一个男人。致生曾多次有意无意地告诉我,你不喜欢混淆公私二事。”
不能怪致生,他如果是有心离间,益发证明他爱我之心热炽。
“我一直以为章氏是我俩的心血结晶,如果要我报答你,只有照顾你一生一世。
“记得那一次,我们得到了非洲公司的长期合约,看着你拿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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