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儿一听有人说话。本能地抱住身边一只枕头,紧紧搂在怀里,对李莲英大叫:“不准 碰我儿子!”
“好好,奴才不碰。”李莲英慌忙张开双臂,边说边向后退去。
“吟儿!”慈禧轻轻叫着她。见她将枕头抱在怀里,当作死去的儿子,老太后心里说不 出地酸痛。
“您是谁呀?”吟儿瞪着两眼。
李莲英正想开口,慈禧一把拉住他,将脸凑到吟儿眼面前说:“你瞧瞧我是谁?”
“挺面熟的。你说你到底是谁呀?”吟儿盯着慈禧若有所思他说。
“主子!这是老佛爷,您还不赶紧下跪!”小回回在一旁急了,高声提醒吟儿。吟儿认 真地打量着慈禧,她看了半天,突然失声笑了。
“噢,真的是老佛爷呀!咱们快跪下。”吟儿掀开被子,抱着枕头下了床,要跪下给慈 禧请安。
“别跪了,你身子虚。”慈禧伸手拦住吟儿,示意李莲英和小回回扶她在床边坐下。吟 儿坐在床边,嘴里却叫着要磕头。小回回使劲按住她,她只得在床沿边扭动着身子,表示她 对慈禧的尊敬。
吟儿的病与下面人始终不告诉她儿子死去的消息有关。不是下面人不说,是不敢说,因 为老佛爷传了旨,这事儿由她决定什么时候说。眼见着吟儿病成这样,慈禧心软了。她在吟 儿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说:“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让他们说。我怕你心里不好受,所以想 抻几天再告诉你。看来不说不行了,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早晚要告诉你的。”
“老佛爷,您轻点,孩子刚睡着… ”
“你就别扎我心窝子了。”慈禧用衣袖拭着眼窝,安慰对方,“花开花落年年有,你给 我争口气,明年再生一个大胖小子。”
“听见了吧,明年你就要当哥哥了… ”吟儿高兴地咧开嘴,拍着怀里的枕头。在她看 来,这就是她儿子。
李莲英见吟儿那付认真的神情,担心地在慈禧耳边说:“老佛爷,不对劲儿。”慈禧没 理他,继续劝慰对方:“吟儿,我知道你气糊涂了。你放心,我一定替你顺这口气。要是查出来这事跟谁有关 系… 哪怕是皇后,我也绝饶不了她。”
“老佛爷,您又跟谁过不去了?”吟儿愣愣地盯着慈禧,她最害怕老佛爷这种口气,因 为少不了有人要倒大霉。
“谁跟你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
“没人跟我过不去呀?奴婢一不招灾,二不惹祸,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过不去啊!”
“主子!老佛爷要给大阿哥报仇!”小回回忍不住在一旁对吟儿说。也许除了慈禧和吟 儿,没有谁比他更伤心,要是吟儿的孩子大了,成了皇上,吟儿就成了老佛爷,他自然也就 成了李总管的角色,现在孩子一死,他啥也不是了,熬到头,在宫中不过是个三流的角儿。
“大阿哥不是废了,又从哪儿冒出个大阿哥?”吟儿听小回回说老佛爷要替大阿哥报 仇,心里觉得奇怪,去西安的路上,大阿哥不是让慈禧废了,跟他阿玛端王一块发配到新疆 去了。其实那孩子不坏,就是不爱念书。
“主子您别打岔。说的是您自个儿的孩子,皇上的亲儿子。”小回回向吟儿解释着。
“他不是皇上的。他是我的。”吟儿紧紧抱着枕头,两眼瞪着小回回和慈禧,唯恐他们 会抢走她和荣庆的孩子。
“那不是一码事儿吗?皇上是他爸爸呀。”小回回耐心地说。
“不,不是。”吟儿突然沉下脸,神情严肃地说,“他爸爸不是皇上。”
她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尤其是慈禧,当即愣在那儿。尽管吟儿有些疯颠,她说这种 话仍然叫慈禧吃惊,她在心里品味着这话中的份量,就像醉酒的人,神志不清,往往能口吐 真言,难道吟儿她… 老太后不敢再往下想。李莲英挺贼,接着吟儿话茬往下问。
“他爸爸不是皇上?”
“当然不是了。”吟儿认真地说。
“是谁?”慈禧心里一惊,浑身惊过一丝颤慄,突然想起光绪当时竭力否认吟儿怀的是 他的血肉。吟儿刚要张口说出荣庆的名字,一种本能的警惕,加上女人天性中的羞涩,话到 嘴边又忍住。
“好孩子,跟我说,就跟我一个人说,”慈禧好言好语地凑上去,哄着吟儿,心里本能 地觉得其中有什么蹊巧。
“您可不许告诉他们。”吟儿指着李莲英和小回回。
“我让他们出去,行了吧。”慈禧让李莲英和小回回离开这儿,然后低声问她,“告诉 我,究竟是谁?”
“他… 他是… ”吟儿突然在慈禧盯着自己的眼神中,看到某种摄人心魄的凶狠,那 目光象一根钢针,扎进她那一片恍惚的脑壳里,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犹豫片刻,终于将 荣庆的名字咽回去。
“说,他爸是谁?”慈禧急了,伸手从吟儿手上夺过枕头,“你不说我摔死你儿子!”
“别别,我求求您,别摔!”吟儿放声哭喊着,这一声哭叫,带着一股强烈的热流由胸 口冲向头顶心,顿时打开了她那浑浑沌沌的脑壳,她突然醒悟过来。她盯着老佛爷,见他手 里抱着的不是她儿子,只不过是一个枕头,这才明白她和荣庆的儿子再也没有了。她禁不住 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儿子已经死了。
“死了也得招出他爸是谁?”慈禧厉声喝道。
老太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和沮丧。她做梦也没想到,平时老实巴交 的吟儿,竟然在她眼皮子下面瞒过她,将她不知跟谁个男人生下的野种冒充皇上的龙种。她 越想越窝心,越想越愤怒。她突然想起在乡下看守祖宗陵园的茶水章。他和吟儿是她最信赖 的奴才,而他们都骗了她,骗得如此彻底,如此可怕。她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是人不是 人,都敢往你眼里揉沙子。我这几十年,身边还有几根真香啊!
吟儿死死咬住牙根,不肯说出荣庆。慈禧下了一道旨令,既不逼她也不用刑,怕这事儿 闹出去,成了大清国立国以来最荒唐的笑话。她亲自叫来了小回回,要他带话给吟儿,她不 交出那个野男人的出处,跟着她的宫女太监一律处以极刑。慈禧深知吟儿善良,用这个办法 逼供,比其他办法更加有效。
小回回将慈禧的旨令告诉吟儿,同时代表景仁宫的所有奴才求她交出那个男人,以保全 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您只当积德行善,救救我们这十几条校狐儿!”小回回跪在地下求吟儿,他知道老佛 爷性子,闹急了,什么都干得出。
“你别费劲了,我不能说。”吟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说不出的慌乱。她本想一命抵一 命,自己一死了之,没想狠毒的老佛爷竟要用宫里的十几条性命作为赌注。她想保住荣庆, 就得让这些人陪着自己一块儿死。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跑不了。”小回回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吟儿。这件事 他心里早有底,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由他嘴里出卖荣庆而已。
“你胡说!”
“不是他才有鬼了,我还拿准了,就是西行路上那一夜!”
“你别喊!”她心里说不出地慌乱。小回回不但认得荣庆,而且还替他俩传过信捎过 话。在县城里的那晚上,还让他撞上过。
“我凭什么不喊?只当是攀上了高枝儿,谁想骑上匹瞎骆驼!真是露多大的脸现多大的 眼呀!”他心里说不出地委屈。作为吟贵人身边太监,他本指望跟着她步步高升,没想出了 这么大的事儿。她为了保住荣庆,竟然不顾下面十几条性命。因此她不说,他可得说。
“那是你自找的,又不是我让你来我身边当差的。”
“要是您实在不肯说,那只好我给您出首去。”
“小回回!你……你不能这样。”她急了。
“我也是逼到绝路上了,你变鬼也别怨我!”他无奈地说。
“你打算怎么说?”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慌,想从他嘴里套话,然后再拿主意对付他。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闷闷地看一眼她。
“那好吧。赶到老佛爷问我,我就说全是你给安排的。咱们俩就一根线上的蚂蚱,黄泉 路上就做个伴儿。”她为了救荣庆,突然想出个主意,反咬小回回一一口。
“你,你想反咬一口?”他心里一惊,从地上站起。
“咬不咬在我,信不信在老佛爷!”她冷冷地望着他。
“我说吟姑娘,你也够狠的。”
“挤到地儿了,我也没办法。你变成鬼也别怨我。”
“就是我不出首,你也活不了啊!”他盯着她脸上的冷冷的笑容,知道她不是随便说着 玩的。
“只要不牵连他,我全认了。”她语气平和地说。
“那……那您也不会牵连我吧?”他试探地问。
“想洗干净?”
“我,我本是好意,你不能害我啊,”
“那你想个法儿,给他递个信儿,让他赶紧躲躲,只要他没事,你就没事儿,要 不……”
“您说,我这会儿出得去吗?”他无奈地说。他听出她后面没说出来的意思,分明在威 胁他。
“你自个儿掂量吧!”她说完靠在椅子上再也不说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要不帮 我,我就拖你一块儿下水。
为了救下面十几条人命,更为了救自己,小回回终于找到了荣庆舅老爷,乾清侍卫恩 海,将这石破惊天的消息告诉了他,让他连夜通知荣庆赶快逃命。恩海起初张大嘴巴半天说 不出话。最后当他回过神,知道吟儿原来怀的荣庆的儿子时,舌头在嘴巴里打了几个转,再 也说不出话来。
“还愣着干嘛?人命关天啊!”小回回丢下一句话匆匆走了。恩海一屁股坐在乾清门边 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脑袋,两眼瞪着院子里白花花的大太阳,心里苦涩不堪地大叫:庆儿庆 儿!你祖上究竟作了什么大孽,生下你这个惹祸的孽种,一次比一次闹得大啊!
当荣庆从二舅那儿得知吟儿生下的儿子死了,这孩子不是皇上的种,是他作的孽,他顿 时吓呆了。
他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连夜逃离京城,一边扳着手指头细细算了一遍。可不,按 吟儿怀胎十一个月计算,这儿子正好是他的。那一晚上的欢情,种下这个孽种,一想他错怪 了吟儿和皇上,特别想到是他亲手害了自己的血骨,心里头那颗血淋淋的玩意儿像点着了一 把火,在胸腔里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靠着炕沿坐在地下,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滚烫的血沿着他脖子往上爬,由下颔、耳根 一路咝咝叫着爬上他额头,令他太阳穴上的青筋急跳,脑壳疼得像要炸裂开,不可能啊,我 怎么会害死我自己的亲骨肉?
他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那天,他的确去了景仁宫,悄悄找到了小太子爷住的暖阁。 他从后门爬上房梁,点起一支迷魂香吹进屋里,几名宫女顿时迷迷盹盹睁不开眼,一个个趴 在那儿睡着了。他从怀里取出那团剧毒的棉球,刚走到男婴躺着的床边,突然脚下蹿过一只 大黑猫。他本能地一闪身,手上的校恨球失手抛在孩子的小床上。他正想上前捡起棉球,顺 势往婴儿嘴边一抹,了结了那个生命。不料门外的太监听见屋里有响动,一边吃喝一边跑进 来。
他急忙溜到屏风后面。太监一进门便叫醒了宫女。要不是他们以为那只黑猫搞的鬼,他 准让人发现了。趁着众人打猫的乱劲儿,他迅速溜出后门,一阵风地跑了。他清清楚楚记得 那只剧毒的棉球没沾上孩子。再说这种毒药也不会像舅老爷所说,孩子过了一整天之后,在 半夜里毫无痛苦地死了。话又说回来,会不会婴儿的小手碰上了棉球,然后又不知什么时候 吮他的小手,这样悲剧才拖到了深夜发生。
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脑子越乱,怎么解释似乎都不尽合理。如果他是凶手,孩子的死况 不对。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偏偏孩子在他去的那天出了事,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 更为神秘的刺客?
有人敲门,他本能地从地下站起,问是谁,外面没有回应。他觉得奇怪,抽开门栓,却 不见门外有人。他正疑惑,小格格突然一跃而起,伸手搂住他脖子。原来她敲了门,身体贴 在门外的廊柱上,他一拉门,柱子正好挡住他的视线。
小格格双手吊着他脖子转了一圈,不等双脚落地,便高兴地叫开了,说她阿玛想等新王 府一建好,就给他俩办喜事。
“咦,你怎么呐?不高兴?”小格格盯着他,觉得他神色不对。
“高兴,高兴。谁个说不高兴啊?”
“不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格格,你先回去,我有点儿急事要办?”他接着她肩膀,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心中生 出一种深深的歉意,这不,他刚下决心跟她结婚了,又犯了这么大的事,就是能结婚,他也 不敢连累她啊。
“不说什么事,我不走。”她不满在看他一眼,脸紧贴在他结实的前胸,“我早瞧出来 了,你这几天一直躲着我。要不我爸都说你了,念完经你就打和尚了。”
“银柳儿!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她抚摸着他胸口,想起那天他抱着她上了床,想着他给她一个 男人所能给的一切,心里涌出一片柔情和羞涩,“庆哥,这回不一样,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你可不能扔下我一走了之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别误会… …他喃喃地说,将她搂得更紧。嘴上否认。心里 却说不出地惶然。这次他不但要抛下她远走高飞,恐怕连家里人也要栽进去。想到这儿,他 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不孝子孙。他在外害外面人,在家害家里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格格跟 他在一起是个祸,相反,她离开他才是福。
“庆哥,我跟你说了,你要是扔下我,我就不活了。”
“不不,你要活,好好活,你是个好人,人好心善,真要说起来,是我配不上你。”
“别跟我说这些,我不听。说正经的,结婚的事怎么说?”
“听你的。我听你的。”
“那好。说定了,今晚上你去拜我阿爸。”她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定了定了。”他边说边将她送到门边。
“你怎么老往外轰我呀?”
他见小格格不肯走,只得骗她,说他一身臭汗,要洗个澡。小格格含情脉脉地看他一 眼,故意开玩笑地说,怕啥,我帮你洗。他慌了,连声说让人看见不好,并指着床上取出的 衣服,他真的要洗澡,要不晚上怎么见瑞王爷。
小格格想了想,说好吧,晚上她在家里等他,走到门边,她又走回来,问他那瓶鹤顶红 藏在哪儿了。前些天,他答应一定娶她,为了不发生意外,让她将那瓶剧毒的鹤顶红交给他 保管。她起初不肯,最后还是交给他了。她当然不知道他用了这种玩意儿去宫中害人。她让 他将鹤顶红还给她,他慌忙说不能给她,等结婚那天再还给她。她笑笑,最后还是走了。
小格格一走,荣庆立即整好东西,趁着天色还早,跟谁也没打招呼悄悄从后院走了。
荣庆来到城外他把兄弟无六的住处。元六的地址是茶水章告诉他的,巧的是茶水章也上 这儿来了,他俩正坐在院子里,围着一张小方桌喝酒。原来茶水章为人老实,从不生事,这 些年在陵园干的不错,加上崔玉贵被慈禧撵出宫,李莲英一手遮天,念及旧情,关照他上了 年纪,将他从城外调回宫中。在敬事房做外差。他刚接到调令,便上元六这儿喝酒,也算庆 祝一下。
见到荣庆,茶水章和元六自然非常高兴,一定要他坐下一块儿喝酒。他想了想,毫不推 让地在这间小破院的方桌边坐下。他深知这一走,天各一方,怕是再没机会见面了。他这次 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谁也帮不了他,小格格也帮不了他,所以他决定今晚上连夜赶到天 津,躲进洋人的租界,然后从那儿乘大轮去日本,永远离开脚下这片黄土地。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元六前一阵子在镖局做事,四处闯荡,因为眼下不太平,这个 行当越来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