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生儿子了?”他问。
“哪儿轮上她?听说自打她跟皇上大婚以来,几乎没沾过皇上边。”
“那肯定是瑾贵妃了。”他又问。
“也不是,”她故意卖关子。
“孩子刚生的?”
“那可不。要不说老佛爷笑得合不拢嘴,让你撞上了好运!”
“这就不对啦。那时候皇上正在路上,还没到西安呢,除了皇后和莲妃娘娘,再没其他 宫妃呀。”他纳闷。
“不是嫔妃,是个宫女生的。”她终于说了底牌。
“宫女?”他心里本能地一惊,情不自禁地想起吟儿,“她叫什么?”
“她叫吟儿。”她父亲说起过这位宫女叫吟儿,原先在瀛台伺候过皇上,后来随皇上一 块儿西行到了西安,“这位宫女也够走运的,生了皇上的儿子,就得改口称娘娘了!”
“真的是她?”一听生儿子的宫女是吟儿,他激动得脱口叫出来。这孩子一定是他与吟 儿路上那一夜欢情怀下的。因为她跟皇上绝对没有这种关系,而且光绪为了祝贺他们俩,特 意送了绿玉搬指。瞅着小格格手上戴着的搬指,他心里说不出地后悔,觉得不该答应送给 她,这毕竟是皇上赏给他俩的。
“你认识她?”小格格顿时警觉,担心这位叫吟儿的宫女是他的旧相好,因为荣庆曾为 了这个宫女的相片,答应跟她定亲的。
“不不,不认识。当时在皇上身边当差,听说过她的名字。”他急忙否认,心里却翻江 倒海般地闹腾起来。他细细算了一遍日子,突然觉得不对,犹如一盆凉水,顶着数九寒天的 西北风当头浇下,一直凉到他心底里。他怎么算也不对,时间晚了近两个月。要是吟儿真的 怀上了自己的儿子,早在两个月前就该生了。
难道真的是她跟光绪皇上生的?他在宫中呆过,深宫中规矩严密,皇上晚上跟哪个嫔妃 同房,都有专人记录,绝不会张冠李戴的。按日子算,她应该在太原到西安之间怀上的,这 时候,她身边除了光绪,再也没其他男人啊!他咬着牙龈,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仇恨,要是 他手上有刀,要是光绪这会儿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儿毫不犹豫地将对方宰了。
“庆哥!你,你怎么啦?”小格格见他眼神发直,满脸铁青,两只大手紧紧捏在一起微 微哆嗦。她慌忙抓往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他不说话。她感到不对劲儿。他两只手冰凉 冰凉的,浑身不停地发抖,吓得她抱住对方,连声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瞪着两眼,像离水的 鱼儿张合着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小格急了,搂着他哭起来。
听着小格格的哭声,感到她那温暖的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上,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她那儿, 缓缓流进在他的心口,再从心口漫向他的全身。他伸出手,抚摸着她那乌黑的长发,闻着她 发际上飘来的特殊的香味儿,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难言的柔情。加上这一回,小格格已经是第 三次救他了,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这样一次次帮他,而他却一次次地叫她伤心,甚至叫她下 不了台。他之所以这样,不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最终却出卖了他,当上的皇家 的娘娘了,他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不听他的话夺眶而出。
“庆哥!”她叫他,伸手抹着他眼窝里的泪水。
“银柳!我对不住你,一次一次地骗你… ”他哽咽着,将脑袋紧紧抵在她胸口。
“不不不,咱俩不说这些… ”她紧紧地抱住他脑袋,这些年来,自她亲妈死去之后, 几乎从没人这么叫过她。乍一听,小格格几乎不敢相信这两个字是从她最心爱的男人嘴里叫 出来的。当她意识到这是真的,他以颤抖的声音叫着她这近乎被人遗忘的名字,她再也忍不 住,放声大哭。
出于对吟儿的极度失望,面对她生下皇子封为贵人这一事实的无奈,加上父母一再苦 劝,以及小格格多次救命的恩情,灰心透顶的荣庆决定与小格格结婚,从此了断他和吟儿之 间了又未了的情缘。就在此时,元六突然找上门来,告诉他有关茶水章的消息,于是,他心 里悄悄生出一个可怕的复仇计划。为了实施这一计划而不连累小格格,他决定暂不和她结 婚。
一天上午,他骑着一匹快马,来到北京东郊一座皇家陵园,找到了在这儿看守陵园的茶 水章。茶水章见到荣庆,拉着对方的手,在这恍如隔世的相会中,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一 天。他望着这位宫中的老太监,与他分手两年多,他一下子老了许多,对方至多四十四五 岁,两鬓突然冒出许多白头发。
说到他们分手后的情况,俩人都不胜感慨。
原来茶水章与荣庆在武昌失散后,他沿途乞讨,最后回到河北老家。没想白洋淀的房子 被官兵放火烧了,妹妹不知去向,一时无处藏身,他只得返回到北京。最后,他千方百计托 人找到李莲英,隐去了他在武昌随荣庆一块儿去找张之洞的情况,说他身为老佛爷和皇上的 老仆人,实在不愿得罪任何一方,这才悄悄离去。由于世道不太平,他又是个净了身的废 人,眼下实在无路可去,所以求李莲英帮他一把。
考虑到他在养心殿当差时,皇上与老佛爷为了新政发生矛盾,茶水章与李莲英曾达成一 个默契,不论谁的主子斗赢了,都要帮对方说话。就这样,李莲英将茶水章安排到城外守 陵,这也算是一种处罚。后来八国联军打进北京,茶水章护陵有功,慈禧由西安回来后,赦 免了许多与戊戌变法有关人员的罪名,顺手推舟也替他免了私逃出宫的罪名。后来茶水章悄 悄上荣庆家,打探他的消息,同时将自己的地址留给了他们家里人。
“吟儿让皇上收了房。”双方说了各自分手后的情况,荣庆便板着脸,说起这件事。
“咱家也听说了,但总觉得未必可信。吟儿不是那种人,皇上也不是那种人,特别珍主 子离开他之后,他连皇后都不肯见一面… ”茶水章沉吟地说,“这里头一定有误会!”
“我起先也这么想。可她已经替皇上生了儿子,这总不会假吧?”荣庆反问对方。
“这… 这就说不清了。”茶水章闷闷地说。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我替他在外面拼死拼活地卖命,他… 他把我女人给占了!” 荣庆愤愤不平。“话不能这么说。皇上一向讨厌皇后,他失势后一直是孤家寡人,身边从来 没有女人,也难怪皇上。”茶水章劝着荣庆。
“除了皇后,宫女妃子一大群,他找谁不行,一定要找她?”荣庆越说越激动,心里萌 动着一股仇恨。
“你打算怎么办?依我看,你娶了瑞王家的小格格算了。她对你呕心沥血,一片情 深。”
“这事儿再说吧。”荣庆沉默片刻,突然压低声音,“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把你宫中的腰牌借我用一下。”
“你想干什么?”茶水章警惕地瞪着两眼,看出他神情不对,竭力劝着荣庆千万别胡思 乱想,“你刚刚洗脱了罪名,又想进宫闹事?”
荣庆咬着嘴唇不说话。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进宫究竟要干什么。他听小格格说,过 几天便是珍妃的祭日,宫中准备为珍妃打捞起尸骨的同时,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事,瑞王出面 代表皇族作主祭人,不但请了许多喇嘛去那儿念经,珍妃家也要派人到场,他想趁着乱劲混 进宫中。到了那儿,再相机行事。他不忍心对吟儿下手,也不敢刺杀皇上。因为一旦犯下拭 君逆天的大罪,诛连九族,满门抄斩,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脑袋能顶得了的罪,因此他的报 复只能落在吟儿和皇上的孩子头上。只要情况许可,他准备躲在宫中,等天黑后再想办法潜 入景仁宫见,有必要时,他将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吟儿生下的孽种!
不论茶水章怎样劝荣庆,他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最后还是借着去看小格格的机会, 偷了瑞王府管事太监的腰牌,在珍妃的祭日扮成太监混入宫中。
珍妃的遗骨早就打捞上来了,装人了事先准备好的棺木里,放在怀远堂的大堂上。几十 名喇嘛围坐在棺木前喃喃颂经,替珍妃超度亡魂。荣庆混在人群中,怀里揣着一小团棉花 球,他从小格格睡房里偷了那瓶鹤顶红,将那无色透明的液体涂在棉球上。只要他能混入景 仁宫,趁着夜色,将棉团往婴儿嘴边一抹,一切都解决了。
他本该趁着人多找机会躲起来。他在宫中当过差,情况比较熟悉,这对他不是个问题。 他所以迟迟没走,是为了等吟儿出现。按理说,她伺候过珍主子,怎么也得上这儿来送最后 一程。只要她一出现,他立即偷偷跑到景仁宫,趁她不在时下手。他等了好半天,仍不见吟 儿露面。
喇嘛念完了一轮经,瑞王当下叫人钉死棺盖。几名太监举着钉锤,走到棺木边,嘴里一 边喊着“珍主子躲钉吧”,一边用那足有五寸长的铁钉将棺盖钉死。就在这时,吟儿突然由 外面冲进,一头扑在棺木前放声恸哭。
“珍主子,您总算见天日了。可惜您连个摔盆儿打幡儿的人也没有。您要是不嫌弃,奴 婢的儿子给您当孝子,来这儿给您送行了… ”她一边哭,上边拿起棺木前的坛坛罐罐,拼 命往地下摔。
本来一场严肃却没有多少悲伤的法会正按步就班地依照皇家仪式进行着,吟儿的突然出 现,特别她作为宫中唯一生下太子爷的贵人身分,当着众人哭得如此伤心,一下子搅乱了常 烘上的秩序。首先触动了珍妃的家人,包括她姐姐瑾妃,都不由自主也哭了。他们一哭,其 他人也跟着哭,会场气氛顿时变得非常悲戚。瑞王一见常烘乱了,立即让人将吟儿劝开,一 边让喇嘛们围着珍妃的棺木摇动手中的经筒,一边念经一边将人群与棺木分开。这时,李莲 英与小回回得知吟儿跑来哭灵,怕她伤了身子,慌忙将吟儿从地上拖开,送进了大堂边的侧 厅里休息。
吟儿在小回回等人的搀扶下走进侧厅,这才发现光绪皇上站在里面,吟儿刚要下跪,两 眼红肿的光绪双手拉住她,非但不让她跪安,反倒搀着她在窗边的炕榻上坐下,这一来,吟 儿好不容易让人劝下了,又忍不住放声哭了,光绪低声劝她不要太伤心,但自己却止不住流 眼泪,按皇家规矩,光绪不能出席珍妃的奠祭仪式。为了表示自己的哀念,他只得躲在这儿 悄悄替他的爱妃送行。刚才吟儿哭灵的常烘,他在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心里非常感激她对 珍妃的一片真情。为了救她和荣庆的儿子,他背上这个名份,完全值得。光绪和吟儿互相看 了一眼对方,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俩人心里也许什么都明白了。
大堂上的法事进入高潮,哭声念经声和鼓乐声混作一团。荣庆站在那儿,想着吟儿刚才 哭灵的情景,眼瞅着吟儿身穿贵人的宫服,口口声声说她的儿子是珍主子的孝子,严然以太 子母亲的尊贵,抬高她前任主子的地位,荣庆心里非常愤懑。他一咬牙,趁着常烘上的乱 劲,悄悄由人群中抽身走开,向南边的筠望阁走去,准备由那儿出西门,直奔景仁宫……
天刚透亮,慈禧被守夜的宫女从梦中叫醒。老太后从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瞪一眼跪在 床头的宫女,刚要发脾气,突然想到如果不是出了天大的事儿,守夜宫女绝不会这时候叫醒 她。她腾地一下坐起,没等她张口说话,李莲英一路从门口爬着进了寝宫。
“老……老佛爷!不……不好了,太子爷出事了!”李莲英那平日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的 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脑袋贴在地下,一动不敢动。
慈禧张着嘴巴,过了老半天,从喉头深处并发出一声暗哑的干嚎。昨天刚打发走珍妃, 心头去了一块心病,没想突然传来五雷击顶的噩耗。老太后两眼一黑,昏倒在床上。
李莲英吓得连忙叫人传太医院的御医,没等医生赶到,慈禧已经醒来。她睁开眼,什么 也没说,匆匆让人伺候着穿上外套,然后乘着软轿带着李莲英一路赶到景仁宫。对于太子的 安全,她早就考虑过。皇上身边那么多嫔妃,包括她侄女隆裕在内,所有的人对吟儿生下皇 家的龙种,都有种说不出的敌意和妒恨。这些嫔妃大多出名门之女,有的人家本来就皇亲国 戚,一个父跟在皇上身边伺候了好多年,都没成气候,竟让一名不起眼的小宫女抢走了这份 殊荣,她们中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对一夜间成了皇太子母亲的吟儿,这些人无不咬牙切齿 啊!
一路上,慈禧心里说不出地后悔。她本来打算将吟儿的孩子接到储秀宫,由她亲自监 护。考虑到孩子大小,晚上要吃吟儿的乳水(宫中虽有两名年轻的奶妈,吟儿仍然坚持要自 己喂奶),她只得等孩子满了百日后再说,没想到这一犹豫,偏偏出事了。
她在李莲英的搀扶下走进景仁宫暖阁,一眼看见不足月的小孙子平静地躺在床上,身上 盖着一块明黄色软绸,像是睡着了。几名太医和一大帮宫女太监见老佛爷赶到,一个父面无 人色地跪在地下。屋子里静极了。似乎能听见人们的心跳。
每逢大事,老太后一向出奇地镇静,就像西行的路上,她吃再多苦,绝不轻易流露。当 她逐个问了太医一遍,都说太子没救了,她既没发脾气,也没显得非常伤心,只是静静地站 在那儿,思忖着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为了预防不测,她特意让李莲英加派人手,每天四班,每班三名宫女,在这儿轮流值 候,还不包括门外的两名太监。防范如此严密,怎么会出这种事?奇怪地是婴儿一直没有出 现什么突发情况。从昨天下午起,起初只是睡不安稳,后来不肯吃奶,再后来全身发烧,接 着就不行了,这段时间里,除了吟儿和奶妈,再就是皇后和慈禧本人来过这儿,其他再没任 何闲人进来过。
想来想去,她觉这事儿非常蹊巧,为了查出事因,又不能传出去坏了皇家的名声,她决 定封锁消息,包括对吟儿,也暂时瞒着她,她不动声色地挥挥手,让这些人退下,让李莲英 将这儿所有在场的宫女太监,包括太医全都带到西铁门边的总管值房软禁起来,以防消息走 露。
慈禧站在那儿,盯着床上的婴儿,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悲情,这是她好不容易企盼的 龙种,也是她一手促成的,眼看着已经成功,没料到突然发生变故。这个大清国的皇位的正 统接班人,在珍妃的屈死的井口边开始走向人间,接着又神秘地在珍妃亡魂走的当天夜里离 开了人间。这是天意,或者仅仅是一种巧合?她想到这儿,不由得从心底里掠过一丝颤慄。
慈禧走进吟儿的寝宫。她来这儿看她,是为了亲口告诉她儿子不幸夭折的消息,她一直 瞒了她好多天了,慈禧她没进门,小回回便告诉她,说吟主子疯了,劝她不要进去。慈禧不 信这个邪,偏要进。她心里放不下吟儿。她认准吟儿是个生子娘娘,能坐头胎,就能坐二 胎,没了这回还有下回,这龙子龙孙不定就指望她了。
吟儿靠在床上,脸色苍白,怀里抱着枕头,嘴里哼哼叽叽地像在哄孩子睡觉,根本没在 意慈禧的出现。从她儿子死后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她成天吵着要抱儿子。下面人骗她说 儿子在太医院。她要去太医院,他们不让她去,后来她似乎知道儿子死了。她问身边的人, 谁也不敢说出真相。后来她便开始发呆,说胡话,逢人便说儿子,除了说儿子,别的什么也 不说,好像这世上除了儿子,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吟贵人!老佛爷来看您了。”李莲英扶着慈禧走到床边。
吟儿一听有人说话。本能地抱住身边一只枕头,紧紧搂在怀里,对李莲英大叫:“不准 碰我儿子!”
“好好,奴才不碰。”李莲英慌忙张开双臂,边说边向后退去。
“吟儿!”慈禧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