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受宠若惊地站在那儿,说奴才不累,怎么也不肯坐。慈禧也没勉强对方,转脸对 跪在地上读书的太监说:“甭念了。之乎者也的,听着心里也在累。这样吧,以后你自个儿先看懂了,给我讲个 大概意思就行,就像说书的。”
“奴才怕说不好。”太监一脸惶然地抬头望着慈禧。
“唉,茶水章在的工夫,没让我费过这么大劲。他不但会沏茶,也会读书,但可不像你 这样,话不多,总能说出要害之处。有空你请教请教他去,那不丢人!”
“喳!”太监答应着。
“你去吧。”慈禧垂下眼帘,那位太监慌忙夹着书一路退出起居室。
“这两天儿有什么新鲜事儿吗?”读书太监一走,慈禧便问李莲英。
“珍主子好像三天没吃饭了,”
“是嘛。好汉子就怕三天饿,我就不信她能较过这个劲儿。等看着吧,还有什么?”
“皇上那头儿也安静多了,天黑就睡觉。”
“不弹琴啦?”
“有时也弹,不像头几天,整宿折腾,没完没了的。”
“噢。宫外头呢,有什么说头啊?”
“都说老佛爷圣明,今年准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乐。”
“我不听喜歌儿,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嗅,市面儿上嚷嚷动了,说是过了腊月换皇上。”
“谁传出去的?”慈禧一愣,立即追问。
“回老佛爷话,这也没法儿查,不过呢,让平民百姓先嚷嚷嚷嚷也不错,省得到时候一 翻两瞪眼儿,来个‘崩登呛’!”李莲英表现出他坚决站在她的立场上,一心支持她拿掉光 绪。
慈禧没有答腔,下了炕沿,在屋里不停地走动,觉得这个传闻中包含着许多信息,必须 认真对待。底下人,特别是满族的王爷们,都吵着要废掉皇上。其实她何尝不想,只是她比 那些个糊涂虫看得要远一些。当今西方各国对光绪在朝廷实行新政,普遍持赞扬和支持的态 度。相反,对她重新垂帘听政,各国都有许多微词。如果她现在废掉皇上,难免各国出面干 涉。再说全国各地的总督和巡抚都没明确表态,特别是南方各省的官员,对光绪的新政态度 积极,如果宣布废掉皇上,会不会引起内乱很难说了。这些人拥兵自重,万一打着皇上的旗 号挑头闹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是要动光绪,现在也绝不能动。慈禧理清了思路,当即让李莲英准备笔墨,让他替她 拟一个诏书。
李莲英走到靠墙的书案前,打开砚盒,取下笔架上的毛笔,一边磨墨一边说不出的疑 惑。心想这么晚了,什么诏书不能留到明儿再拟?慈禧见他准备好了,便对他说:“我说你 记,明儿交到军机,让他们整理。”然后边走边想,口述着诏书内容。
“圣母皇太后诏曰:近日满城风雨,议论朝政,已属非是。更有居心叵测之徒,竟然飞 短流长,空穴来风,造谣帝位将有更迭,此乃谭嗣同余党借机生风,着令步军统领衙门严查 速办。再有妄议皇位者,定斩不赦… ”
慈禧说说停停,有时想半天才冒出句,有时口若悬河,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要等李莲英 记下才能接着往下说。李莲英坐在桌边,一字一句认真记着,心里却说不出的惊讶。他深知 慈禧心里很想废掉光绪,所以迟迟不肯下决心,只是时机不到。为这,她常跟别人说,不准 提废皇上的事,但嘴上这么讲毕竟口说无凭。这会儿她让他记下诏书内容,明儿送到军机处 成了文字,白纸黑字,再要想废皇上就很难很难了。他不明白慈禧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岂不 是自己捆住自己手脚。
李莲英记下了慈禧口述的内容,一脸狐疑地站在桌边。慈禧走到桌边,拿起诏书随意看 了一下,然后对李莲英说:“怎么着,没想到吧?”
“老佛爷!奴才就怕… ”
“怕什么?”
“奴才就怕瑞王爷他们见了寒了心哪,”
“你呐?”慈禧出奇不意地问道。
“奴才听老佛爷的。”李莲英先是一愣,机敏地应付着。
“我知道你心思。皇上一天在位,心里一天不踏实。其实这也难怪你。”慈禧叹了口 气,对这位最贴心的大总管说,“你想想,各省总督巡抚都没说话,外国公使也不点头儿, 能换吗?快发到奏事处,明天就贴告示!”
李莲英舒心地喘了口气。慈禧可不是随便跟他交这个底,这里头的意思远不止这些,说 明她不但原谅了自己,而且仍将他当作最心腹的奴才。想到这,他那长长的马脸上透出一丝 欣慰。
“老佛爷!懿旨是不是现在就发到奏事处,让他们连夜送到瑞王府。”
“明儿早上发。”慈禧说完站在那儿,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心事,突然提出要更衣。
李莲英不明所以地望着慈禧。按平常这会儿该上床了,老太后突然要换衣服。换衣服就 意味着要出门,这么晚了,她到底要干什么。幸好李莲英对她突然作出意外的事已经习惯 了,连忙叫进几名宫女,伺候她更衣打扮。宫女们七手八脚替换了绣花长袍便服,头上戴上 黑色“寸子”,穿上花盆底鞋。
慈禧坐上无顶软轿,由两名太监抬着,一路出了储秀宫,说要去北三所。李莲英紧跟在 轿后,不知慈禧耍的什么把戏,这么晚了,去珍主子所在的冷宫究竟想干什么。
光绪和珍妃在窗口说着那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茶水章劝了几次,说这儿不能呆得时间太 长,万一有人报上去,让老佛爷和敬事房的人知道了不好办。光绪不理他,硬是不肯走。
听见宫中传来更鼓声,茶水章估计差不多快二更天,再要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再次走到 光绪身边劝他赶紧走,珍妃也帮着一起劝,说外头大凉,您快点回去吧。
“皇上!”珍妃见茶水章催得紧,知道他安排皇上来这儿一趟不容易,尽管心里舍不得 光绪,嘴上却不得不劝他,“这回不出事儿,才有下一回,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珍儿!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下回啊!”
光绪磨磨蹭膊不肯走,抓着珍妃手不放。正在这时,守在大院门边的小太监突然慌慌张 张跑来,说老佛爷由储秀宫出来,正向这边来了。光绪一听慈禧要上这儿来,顿时吓得张口 结舌,不知该怎么办。茶水章本想趁慈禧没来赶紧离开这儿赶回瀛台,但已经来不及了,院 门边已经传来动静。老佛爷说来就来了,一大帮人抬着慈禧,提着宫灯进了院门。
茶水章慌忙与小太监一前一后,将光绪从小平房边拖走,沿着草丛跑到远处一堆砖瓦边 猫下腰,一动不动地躲在那儿,珍妃和吟儿也急忙躺回各自的铺上,装作一副熟睡的样子,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光绪等人刚走,慈禧便坐着软轿来到了珍妃和吟儿住的平房。
李莲英举着手中的纱灯由窗口向里照着。慈禧在太监的搀扶下,走到窗边向里张望,影 影绰绰见到珍妃与吟儿一个躺在炕上,一个睡在地下,似乎没什么可疑处。
“奴才叫醒她们?”李莲英低声问慈禧。
“不用。”慈禧摇摇头,站在那儿心里有些纳闷。
今儿白天她听崔玉贵的耳线说,章德顺前些天晚上回宫中取药,在宫里呆了好长时间才 出宫门,而且有人看到他在北三所一带走动,怀疑他会不会为光绪来这儿打探珍妃的情况。 今晚几天上有云,天黑得出奇。她坐在那儿苦苦思索着光绪的皇位问题,突然有种莫名其妙 的冲动,想上北三所来看创这个绝食三天的坏女人,也许在这儿能碰上她意想不到的事儿。
慈禧问李莲英刚才听见什么响动没有,李莲英摇摇头,说什么也没听见。她来这儿时, 分明觉得里面有动静,而且几个守院门的太监吞屯吐吐,神情不大对头。她问李莲英,是不 是叫人在大院里搜查一遍,看创有没有人搞鬼,尽管慈禧与李莲英说话声音很轻,而且离窗 边有一截距离,躺在地铺上的吟儿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由窗口吹进的凉风中断断续续听见 两人的说话,心里不由得紧紧揪在一处。皇上就躲在附近,只要他们派人四下搜查,茶水章 和皇上肯定会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鬼!鬼鬼!有鬼……”为了引开慈禧与李莲英的注意力,吟儿来不及细想,突然从地 铺上爬起放声大叫。
“吟儿!你……你干什么?”珍妃从炕上坐起,厉声喝道,心想这种时刻,你还嫌乱得 不够。吟儿不理会珍妃,又跳又叫,一边叫有鬼,一边不停地从里屋跑到外屋,又从外屋跑 到里屋,像鬼魂附了身,闹得小屋里一片乱响。
慈禧听见吟儿大叫有鬼,心里说不出的疑惑,连忙叫李莲英派人开了门上的铁锁。李莲 英带着几名太监,好不容易才将吟儿制服,将她带到慈禧面前问话。问来问去,吟儿根本认 不出慈禧,疯疯癫癫,答非所问,瞪着一双大眼不停地叫着有鬼。慈禧火了,狠狠给她一个 耳光,一边厉声喝道:“吟儿!你敢放肆!”
吟儿挨了一巴掌,双膝一软,一头扑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她才从地上撑起上身,作 出一副被慈禧打醒了的样子,揉着眼睛四下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她发现老佛爷站在 自己面前,顿时吓得跪在地上,连磕头,说奴才有罪。李莲英在一旁见了,连声夸着老佛 爷是真佛下凡,一巴掌就将附在吟儿身上的鬼打走了。
“吟儿,你怎么啦?”慈禧挺直了腰板问道,心里让李莲英说得乐滋滋的,似乎真的认 为自己前身是佛。
吟儿认真地告诉慈禧,说她不是做梦,北三所这儿真的有鬼。她一连几天看见窗外有黑 影儿游荡,有时无声无息地飘进屋里,好求歹求才肯离开。刚才她看见原先在珍主子身边当 差的张公公等几个太监,从窗口飘进屋里,她求他们走,他们不肯走。所以她才吓得大叫。
一听吟儿见到张太监等人,慈禧当即心里一惊。因这些景仁宫的太监和宫女,都关进了 空房,后来有几个被她下令乱棍打死,张太监就是其中一个。这消息外面人谁也不知道,就 连敬事房里管事儿的太监也不知道。尸体都是夜里偷偷运出宫外,悄悄埋在官地里,对外说 他们病死了。
“吟儿,你别怕,邪不压正,只要你不怕,他们自然就不会来了。”慈禧一边说,一边 吩咐李莲英明儿派人送几炷香给吟儿,让她早晚烧烧,吟儿跪在地上连点头。慈禧说完, 再也不敢在这儿久留,匆匆上了轿子,让人抬着离开了这片荒凉的大院。
太监们等到吟儿进了平房,这才上了铁锁,也许受了吟儿影响,一个个慌慌张排地走 了。慈禧等人走后,珍妃这才明白过来,吟儿刚才故意装疯卖傻,说有鬼,吓跑了慈禧。否 则她派人一搜查,皇上和茶水章便完了,因为院子只有一道门,他们想跑也跑不了。
她感激地看一眼地铺上的吟儿,本想夸奖她几句,想到这些天一直对她很冷淡,话到嘴 边却说不出口。
“地上太凉了吧?”珍妃终于找出一句话问着对方。
“不怕,有草垫着。”吟儿回答。
“来,上炕上睡。”珍妃拍着炕沿。
“不不,您是主子… ”
“叫你上来就上来!什么主子奴才的,躺在那儿都是个人。”
珍妃急了,一定要吟儿到炕上睡。吟儿不肯,说怕挤了主子,珍妃说炕上足够三个人, 两个人非常宽敞。两人争了半天,直到珍妃准备下炕帮吟儿搬铺盖卷,吟儿才慌忙从地上爬 起,在珍主子脚头铺了铺盖卷。
黑暗中,主仆两人躺在一条炕上。也许刚才的事太惊险,两人顿时没了睡意,似乎都想 说点什么,但谁也没说。在这一片静谧中,她们各自想着自己心思,同时又在揣想着对方的 心思。她们虽然什么也没说,心却悄悄贴近了。
慈禧回到储秀宫,越想越觉着纳闷。对吟儿所说北三所闹鬼的事既说不出地害怕,同时 也有些疑惑,会不会茶水章闹的鬼?说实在的,这些年她对茶水章算是白疼了。当初光绪向 她要茶水章,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本以为他到了皇上那边,对她心存感激,一定会暗中 帮她的。哪怕他不帮她,至少也不会帮皇上,没想他暗中却偏向皇上,令她特别失望。
奇怪的是李莲英一直替他说好话。要不是崔玉贵送来许多情况,她也一直以为茶水章心 静如水,在她与光绪之间保持中立。看来不能让他在光绪身边呆下去,要尽快将他从光绪身 边调开。想到这儿,她突然叫李莲英立即赶到瀛台,看看光绪那边有什么动静。
一头雾水的李莲英连忙带人赶到瀛台,发现光绪早已就寝,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守在岸 边的太监都说岛上没人上来过。李莲英从瀛台赶回储秀宫向慈禧报告了瀛台那边的情况,慈 禧这才安心上了床。
李莲英将有关不许再议废皇上的懿旨送到瑞王手中,瑞王无奈地照办了,但心里说不出 的纳闷,不明白慈禧究竟什么意思。这天下午,瑞王爷急匆匆由军机处赶到储秀宫来叫起 儿。
当李莲英向慈禧报告,说瑞亲王叫“起儿”时,慈禧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光绪皇位的事, 他是坚决主张光绪退位的人。慈禧挥挥手叫他进来,一边笑着对李莲英说:“又来了个明白 人。”瑞王进来,请了跪安。李莲英知道他与慈禧要说事儿,知趣地退出殿外。
“回老佛爷话,奴才按着懿旨的意思,让统领衙门贴出了告示,现在外头没人敢提 了。”瑞王这话儿是反着说的。这几乎成为宫中大臣主子说话的一种游戏规则。支持主子自 然不用说了。如果有不同意见,就说臣以为如何如何;要是反对的活,干脆就说别人怎么怎 么说。他说“外头”没人敢说了,其实是特指朝廷而言,也就是说朝廷上没人敢议论,学问 就在这个“不敢”二字上。换句话说,是不敢,不是不想议论,更不等于同意,这无疑表明 了他是不同意的,皇上为什么不能换。
“外头不敢说了,各路的诸侯也装傻吗?”慈禧对他的话心领神会,别看他是个粗人, 大事从不含糊,总是坚决站在她这边的,对她来说,这是一条既咬人又叫唤,同时又忠于主 子的一条好狗。
“老佛爷问的是各位总督的意思?”果然,主子一张口,瑞王便知道对方的心思。
“荣禄不用问。两江的刘坤一,两湖的张之洞,他们有回话儿了吗?”
“刘、张二位都是汉员,管的着咱们的家务吗?”
“我啐你!”慈禧瞪瑞王一眼,又好气又好笑。每当这种时候,瑞王变得三岁小儿都不 如,天真而简单。见瑞王不敢吭声,慈禧接着往下说,“你怎么总犯糊涂,不错,皇上大行 归天,有儿子儿子接,没儿子就得在近支里头选,这是爱新觉罗氏的家务。人家汉员也从不 开口,现在可不是!皇上欢蹦乱跳的,好模眼儿就换了‘听’,搁在谁也得掂量掂量。刘张 两位,一个东南,一个中原,他们要是说出个‘不’字儿来,那就是半个中国摇了头!”
瑞王听了不得不佩服老佛爷,六十好几的人,居然处处考虑得周全。他终于明白,老佛 爷不是不想换皇上,是怕闹不好烫了自己手,沉吟了半天,瑞王终于低声对慈禧说:“奴才 斗胆说一句,这两个封疆大吏,换了旗人不就安生了吗?”
瞅着瑞王那张烧饼似的大圆脸上认真的表情,慈禧心里苦笑,觉得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一 条极好的看家狗,说到政治这玩意儿整个小菜儿一碟,怎么教他也不会有出息了,自祖宗入 关以来,笼络汉人,起用其中的人才,就是因为汉人地处中原,打仗不如满人,论文化,见 识那都比满人高出许多,所以这才成为朝廷一条国策。汉人人数远远多于满蒙人不说,更是 人才济济,像纪晓岚、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翁同和等,出了多少人物。她心想,旗人 但凡要有出息,她还至于着这份儿急?不用说她,就是各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