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缝着眼睛,洗漱后,吃了一点粥,又坐在床上,拉着谢审言的手,盯着他。我不再流泪,怕看不清他的脸。他脸色暗灰,毫无生气,可我却觉得他十分好看,因为他还活着。
早上,杏花说爹和谢大人来了,她扶着我起身,我对爹和谢御史行了礼。谢御史虽然已经不是御史了,可大家背后还是这么称呼他。
谢御史坐在床前,久久地看着谢审言。我站在一旁。好久,谢御史突然怨意横生地看着我,说道:“如果审言那夜不来,他也不会遭此横祸!”
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咬了嘴唇,不想说话。爹叹息了一声说道:“审言与那些人的打斗才警觉了钱家父子。若他不来,我家洁儿必不能幸免。真那样,审言也不会好受……”
谢御史大声说道:“但至少他能好好地活着!不像现在这样!你勾引了贾功唯,才惹上了这个祸事!”
爹咳了一声说道:“那贾功唯疯癫……”
谢御史看着爹气道:“无风不起浪!谁不说是董家小姐过去曾对他殴打羞辱,种下了祸根!”
爹又轻叹:“那是以前的洁儿……”
谢御史打断:“现在的也差不多,我曾在我府和公堂看见她,女扮男装,不守闺德!”
我微低了头说道:“公爹的意思我明白,请相信我,我愿意现在是我躺在那里,愿意是我在来去之间徘徊。虽然您大概不相信,但是因为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可以说,如果两个人恩爱,侥幸逃脱的人远比躺在那里的人难受,活下来的人远比死去的人痛苦。”
谢御史冷冷地说道:“你是说如果审言死了,你就会随他而去,你会殉情吗?”
爹突然说道:“谢大人!……”
我低声道:“公爹,我不会殉情。”
谢御史几乎是含泪说道:“审言为了救你,就要没命了,你竟然不敢说你会为他死?!”
我轻叹着说:“我可以为他死,但我不能自取性命,因为那样,我就杀害了他最心爱的人,他不会感激我,只会遗憾我的软弱。”
谢御史还是一脸愤怒:“说来都像你在狡辩,贪生怕死!”
我低着头说:“公爹,您把死看得这么重,是因为您觉得死是终结。可我知道,死去就能进入最光明最快乐的地方,表示一个人在人世已经完成了他要学习的功课,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而活着才是考验,要与失望和痛苦抗争。我不贪生,也不怕死。”
谢御史气得发抖,说道:“听听,你是如此无情无义!简直在说审言理当死去!你嫁给了他,就这么咒他,如此寡廉鲜耻!”
爹叹息了一声说道:“谢大人,我的小女曾经死去,她知道生死之别……”
谢御史打断说:“你就知如何袒护你的女儿!她是审言命中的克星!审言被她折磨成了残废,到如今,命悬一线!我根本不该让审言娶她!”说完他起身而去。
爹看着我,轻声说道:“洁儿,不可把他的话当真!”我点了下头,爹跟着谢御史去出了。
他们走后,我久久地坐在谢审言身边,握着他的有些凉的手,看着他昏迷中的平静面容。虽然谢御史的话,激愤中伤,但我却根本没有感到任何难过。想到如果谢审言真的走了,我要侍奉谢御史终生,他一定会这样喋喋不休地恶语对我,我没有觉得害怕。为什么?
在与谢御史的对话中,有什么触动了我,我沉思着,关于生死,关于殉情……
我知道就是人死去,爱也不会消失。我曾面临永恒和人间,两条路之间,我选择了回来,因为我放心不下审言。他比我更勇敢,曾走过了那么多的艰难。如果他有选择,无论多么痛,多么苦,他爱我,他一定会回来!即使他不能了,他说会和我走到底,他也一定会守在我的身边!我听不到他的话语,触摸不到他时,他到了我的梦里,陪着我,抱着我,用爱安慰我,伴我走过了悲痛绝望的时刻。他没有看着我流泪伤心而不管!对于我们,根本没有分离,没有永别,只有他充满阳光的吻,只有他抱起我的手臂!生死契阔,已经不存在!
我的身心彻底松弛了,卸去了一切披覆的盔甲,可已经没有什么能伤害我。我的心鲜活如婴儿,面对未来,充满了欣喜和力量。没有悬崖,没有沼泽,审言的爱会托起我,我面前的一切,都是坦途!我对他的爱会让我感觉到他的爱,我的爱不会让我心碎,不会让我心死,只会让我坚强。我有了所向无敌的勇气,因为我有了不能动摇的信念:审言将与我相伴一生,我再不会孤独忧伤!
俯身,我把脸贴在谢审言的面颊旁,轻轻地说:“审言,我终于明白了,你不会离开我,就是我说了再见,你也不会走开!你的心和我的心是一样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信你了。”
他的手在我手中极轻地一动。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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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两天,我成了全府中除谢审言外最安静的人。大家看过我那日的整日哭泣,接着变成了后面两日的少语,都以为我失了心神。
我总拉着谢审言的手看着他,不和别人答言。只有没人在旁边时,我会和他说些话,讲我们过去谈过或经历的事情。有时我会流几滴泪,但基本不再痛哭。
谢审言始终昏迷,时有高烧。皇上派来的御医看过了谢审言,都摇头而去,但哥哥根本没有放弃之意。他白天在谢审言身边,喂药,换药,多次行针,遍扎谢审言的四肢身体。他有时会随口说些穴位,什么种种要穴,固护精元,强心振气之用。像是在给我听,可我知道他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夜里,我守在床边,哥哥每一两个时辰就来看顾一次,亲自为谢审言换洗。
哥哥每日沐浴三遍,说是为了便于清洗,他把头发剪到了肩膀处,头顶上的发髻格外小。在这里,男子讲究蓄发,不蓄发者被视为轻贱。我明白这是哥哥在表达他的决心。他平常不多言语,可有时会口气急躁,我在以前从来没有听过。
有一次,哥哥除去谢审言的胸前绷带,将谢审言侧卧,让我扶住谢审言的肩膀,让冬儿给他端着针盘,他要刺谢审言的后背。谢审言肩上的伤口还算好,他贯穿了胸膛的伤口有些溃疡了,我知道一旦发炎,感染心脏,就是……也许哥哥有了同样的想法,他坐在床边握着针的手,微微发抖,好久不能下针。我半痴呆地说道:“哥哥,没关系。”他看我,低声说:“有关系。”我淡然地说:“哥哥,没有死亡。”哥哥看我的眼神是在说我疯了,他闭眼深深呼吸了一下,说道:“我不管。我是郎中,一定能护住他。”说完他睁了眼,手不抖了,沿着谢审言的脊椎,连扎入了二十多只针。
谢御史每日数次来看谢审言,那个老仆人也来。谢御史总是先盯着谢审言看一阵,接着对我恶言恶语几句,不外乎我克了谢审言以及实在没有情意之类的话。我听了面不改色,无动于衷。只是想到他以前这样骂过年仅十岁的谢审言,心中难受些。那个老仆人必是一场哭泣,但对我也是没有好脸色。我不在乎,别人都在乎。杏花和冬儿在旁听着,再看我的样子,每每都流泪,哥哥皱眉。有时爹在场,自然会为我申辩,但谢御史根本不给面子,说我是他家的媳妇,自然该受他的教训。
爹和丽娘他们单来时,丽娘就会哭,爹会长吁短叹。钱眼和他的爹也每天来,钱眼一句笑话都不说了,神情沉郁。他的爹会把手轻放在谢审言的胸前,给他度些真气。他的爹还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可有一次哥哥要道谢,他一摆手,森严之气顿现,让我想起他那拍飞了贾功唯的那掌,哥哥没再言语。钱眼等他爹出去后,低声对哥哥说他的爹十分负疚,只晚了两三步,就让谢审言受了重伤。他还成了我的长辈,被爹摁着,婚礼上受了我的扣拜。谢审言如果出了事,他爹觉得自己误了谢审言一条命,欠了我的谢意。
我有时想来,钱眼的爹会武是应该的事。那次在崖边,钱眼说他有个厉害的师傅。他从小讨饭,没讲过有什么拜师学艺的事情,那个师傅自然是他的父亲。只是我们都被他父亲的那副谦卑的乞丐样子所惑,没人往那里想。既然他的父亲装成那个样子,定是有隐衷,所以虽然他露了武艺,我们都不明提。
谢审言进入弥留的时刻是一个夜晚。我是个外行,都看出不对。他的脸色已经没有了任何光泽,嘴唇几乎是黑紫色。他的呼吸很慢,出气多,进气少。哥哥已经喂了药,把他的全身,包括头部都扎上了针,他号着谢审言的一只手的脉搏,我拉着谢审言的另一只手,只觉得那手格外的的凉。
哥哥低声说:“请大家都来吧。”冬儿哭着出去了,杏花在屋中抽泣不已。我却没有哭,紧握了谢审言的手,仔细看他的脸,想到在以后的千万个日夜里,我会多么向往这个时刻!我还能拉着他的手,看着他!
一会儿,爹和丽娘,谢御史,钱眼父子都来了,在谢御史坐在了床前的椅子上,对着谢审言的头部,爹坐在了他的旁边,丽娘坐在了我身边,低声哭。
谢审言的呼吸更加慢了,有几次,他呼出一口气,停了好久没有吸气。我以为他呼吸停止了,他却又吸了一口气。我才深切体会了人们所说生死不过是一口气的意思。就这么一口气,他吸了,就是活着,他不吸,就是死去。
谢御史突然出声:“你这个贱人!没干下好事!为人不检!惹是生非!……”我反应过来,明白他在骂我,但我没有抬头看他,只依然盯着谢审言。这么可贵的时刻,我不能浪费在看谢御史上面,
爹出声打断:“谢大人,小女心中也不好受……”
谢御史骂道:“什么不好受,她都没有哭!大概现在就想着怎么去嫁给别人了吧?!把我家审言克死了,再去克别人!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种人!心里装着多少害人的主意!满肚子男盗女娼!肮脏!我家审言倒了霉,碰上了你……”他今天是大发作了。
我紧握着谢审言的手,没说话。此时是我能握着他的手的时候,不是我对付谢御史的时候。
谢御史继续:“什么东西!你使尽浑身解数,就要得到我家审言。是没人要了吧?!你怎么不嫁给那个贾疯子?!克死了他,也算你做了件好事!你上次怎么没死?!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爹实在忍不住了:“谢大人,小女并非如……”
谢御史根本不容爹说完:“你闭嘴!你纵容她为恶,如今还有脸说并非?!你敢说她没对审言干过那些发指之事?!你对天发誓?敢说吗?!”
爹结巴了:“那是,以前……”
谢御史冷笑:“什么以前!没有以前!干过,就是干过了!我们后面有日子,我定让你偿还!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害死了他!……”
也许是我的幻觉,谢审言的吸气比以前频繁了些,我微转目看哥哥,他也正看着我,我收了目光,重新盯着谢审言脸,的确,他的呼吸连续了。
哥哥突然开口:“谢大人,您要如何让我的妹妹偿还呢?”
谢御史恶笑:“我以前就说过,我府缺了刷马桶的下奴!审言在你府当过下奴,她自然该……”
爹又出声:“谢大人,你怎么能如此待我女……”
谢御史打断:“她是我家媳妇,谢家有家规家法,不像你董家,养出如此恶女!”
哥哥叹息道:“爹,妹妹命苦,大概难逃这样悲惨的一生……”
爹脱口而出:“清儿!你怎能这么说……”
哥哥又道:“爹,妹妹毕竟嫁人了,是他谢家的人了。”丽娘冬儿杏花都大哭出声。
谢御史恨道:“说她是我谢家人,真是羞耻!如果我那天不是乱了方寸,岂容她嫁进来!现在她进来了,就别怨命苦!日后让她好好学学谢家的规矩!”
谢审言的脸上现出一抹生气,非常隐约,但绝对不同于他方才的死气。
钱眼看懂了,问道:“知音,如果你公爹让你洗马桶,你怎么办?”
我叹息了一下,盯着谢审言的脸慢慢说道:“马桶我是不会洗的,大不了,让他打死我就是了。”
大家吸了口冷气,谢审言的眉头极微地动了一下,谢御史的声音:“你会说话了!装了两天哑巴。我家自有家法……”
丽娘急了:“你……”
爹立刻拦住:“我们护得她一时,护不得她一世,她是谢家人了,只好任她死活……”
爹也看出来了!只有谢御史还在闹:“她死了也进不了我家祖坟!”
门一开,李伯的声音:“老爷,大公子,神医到了!”哥哥带了哭腔的声音:“师叔!您可来了!”
我不由得抬头,见门口看走进来一位一身灰布衣裙的女子,眉目秀丽夺人,可神色极为冷漠,虽是未婚发式,但年纪当是三十来岁了。她身后跟着李伯。
她一言不发,到了哥哥身边,劈手夺了谢审言的手腕号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了一小瓶药,递给哥哥,说道:“只给一小勺,十滴左右。给我准备澡水!半个时辰内,人都出去!”
哥哥忙应道:“是!师叔!谢谢师叔!”还是一副哭腔。
那个女子叱了一声:“当初让你多学几年,你急着要回家,现在哭哭啼啼了,笨蛋!”
哥哥低头说:“是!师叔!”
那个女子转身往外走,冬儿跟着她说:“神医师叔,我来带你去沐浴……”
哥哥等那个女子出了门,拿了小勺用针刺的方式给谢审言喂了药,才缓了口气。抬头对李伯说:“谢谢李伯。可是难请?”
李伯苦笑:“倒不太难,你师傅看了你的血书,就给了药,你师叔看了,就马上动身了。只是一路上,骂了你上百句‘笨蛋’……”
哥哥叹息道:“的确,我没有治外伤的天赋,令师叔十分鄙夷。请大家快快离开,我师叔言出如令,回来若见有人……”
谢御史出声道:“她是何种女子,如此放肆?”
爹站起身:“谢大人,请随我来吧。”
谢御史还在说:“我看她不知礼仪,鄙俗不堪……”爹搀着他出去了。
大家纷纷走了,只剩下哥哥和我,我还拉着谢审言的手,哥哥犹豫地说:“师叔从不喜外人看她操作,妹妹还是等在外面。”
不理大家两天了,我突然觉得对不住大家,想和哥哥说话了,说道:“哥哥,如果碰伤口,她的工具都要煮过消毒,手也要干净……”
哥哥看着我快速点头,说:“我会告诉师叔。她有自制的外伤药膏,涂上就能去毒消炎,我过去曾亲见她为别人治伤,百医百愈。”
我还想接着说,就问道:“你师傅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师叔如何称呼?”
哥哥叹了口气:“我师家是张仲景之后。”
我讶道:“医圣张仲景?伤寒杂病论?!”
哥哥点头,我说:“一代医术奇人。‘坐堂’之称始于此人。”
哥哥说:“因为他每逢初一十五就大开衙门,坐在大堂,让平民百姓入内,他为大家诊治。”
我说道:“他擅长药剂针灸,难怪哥哥你如此精通。”
哥哥看了我许久,眼中有明显的喜悦,他说道:“我师傅兄妹二人,师傅承继了家中祖传医术,我师叔因是女子,幼时家里以传媳不传女之训不传她。可我师叔天资聪颖过人,知道我师傅擅长内医,另辟蹊径,自学外医,从小就解剖各种动物,为家人所厌。她及笄之时,言说只愿嫁入医者之家,与日后夫君同参医术。定了一家亲事,半年后,那家的公子就因病死去。又定了一家,方要过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