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们,比那最珍贵的花朵都要动人。而被美人儿簇拥的皇上高洋,只是低头饮着美人儿递过来的美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孝瑜几人不慌不忙地行了礼,当长恭报上了名字之后,高洋蓦地抬起了头,锐利的目光直射到了她的身上。
“你就是长恭?”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长恭抬起头来;直视着这位只见过一次的二叔。此时此刻,这位二叔,和在她记忆里那个疯疯癫癫的二叔,完全是判若两人。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他瘦削的脸和尖下巴好像刀刃一样雪白发亮。那一瞬间,他看上去是那么单薄脆弱,但是也极其强悍锋利,简直可以说是炫目。他眼里有一种讥诮的神情,尽管阳光那么猛烈,但他却让人全身发冷。在看到她的容貌的瞬间,皇上的眼神似乎柔和了几分,脱口道:“你越来越像你的娘了。”
长恭对皇上的这句话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高洋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失言,扫了周围一眼,淡淡道:“都坐下吧。”
“多谢皇上赐座。”孝瑜连忙叩谢圣恩,示意两个弟弟坐下。
长恭正要坐下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正走来一人。苍蓝的蓝天空下,满园繁花似锦,而素白的花雨下,那人的容颜透明似水、清冷如冰,摄魂夺魄的美丽之中偏偏又带着几分让人不敢亲近的疏离。
长恭心里一喜,是那个漂亮的九叔叔高湛!
“臣弟见过皇上。”高湛上前行了行礼,他那双深邃的茶色眼睛里流露出一抹苍白的疲惫。
“小九,你来得正好,先坐下吧。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我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拘谨,”高洋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今天让你们来,除了拉拉家常,也是想让你们尝尝柔然的贡品——七子茶。”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群宫人手捧茶盅款款而来。
高湛刚想坐下,忽然见到长恭正笑眯眯地对他挥手,“九叔叔,来这边坐!”高湛愣了愣,只听皇上笑道:“小九,你就过去坐吧,看来长恭很喜欢你这个叔叔啊。”
孝瑜也笑了起来,“说起来我倒想起了一件趣事,长恭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九叔的时候,还把他叫做了九哥哥。”
长恭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谁叫九叔叔看上去这么年轻嘛。”说着,她还转头朝着坐在身边的高湛道,“对吧,九叔叔?”
高湛微微扬了扬嘴角,并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高洋身边一位妩媚的红衣美人捧起了茶盅,娇滴滴地说道:“皇上,这一杯……”刚说了一半,她的手似乎被人撞了一下,茶盅“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滚烫的茶水飞溅到了她的脸上,也有几滴溅到了高洋的手上。
这名妃子大惊失色,根本顾不得自己的脸,慌忙跪下,浑身颤抖,哭哭啼啼道:“皇上,皇上恕罪,这是有人害臣妾,臣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高洋慢慢扯回了自己的袖子,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来人,拉她下去。”
“皇上,皇上饶命啊……”妃子吓得浑身哆嗦,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继续恳求。
长恭见她哭状凄惨,不觉得这是什么大过错,正想说些什么,身子刚一动,就被一股大力牢牢摁住了手。
她惊讶地转过头,发现摁住自己手的居然是九叔叔,他并没有看她,脸上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又扭头望向了两位哥哥,只见他们也是神色自若。就在她有些混乱的时候,只听一声惨叫瞬间打破了宁静的花园。
她心惊胆战地望向了惨叫声响起的方向,只见那名妃子脸色苍白,手腕处鲜血淋淋,一双玉手居然被生生砍了下来……
高洋神色泰然地将手中的剑一扔,恍若没事一般问道:“大家觉得此茶如何?”
孝瑜也飞快地笑着回答:“回皇上,此茶味道甚妙。”
众人也纷纷跟着笑了起来,花园里又是一番热闹景象,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旁边早有其他宫人上前,拖走了昏死中的妃子。望着眼前那道长长的血迹,长恭只觉眼前一片空白,这么残忍的事情居然就这样发生在自己面前,而身边的人,居然能当做完全没有事发生过!
“继续喝茶。”高湛的声音低低传来,“很快,你就会习惯了。”
“九叔叔……”长恭愕然地望着他,深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与此同时,高湛也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但那留在她手上的凉意还是挥之不去。
这——就是皇宫吗?
她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
“长恭,有空你就来宫里多走动走动。”皇上的话忽然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猝不及防地抬头,正好撞上了皇上意味深长的眼神。
“朕也听说了你娘的事,人死不能复生,不过,长恭,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不然,你爹和你娘可要伤心了。”
“是,长恭知道了。”她连忙低下头。心里涌起了一丝淡淡的疑惑,皇上刚才的眼神——好奇怪,仿佛是在透过她望向别处,这样的眼神,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经见过。
“对了,小九,你母妃的后事,朕会令人操办的,你就不要操心了。”皇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朝着高湛说道。
长恭大吃一惊,怎么,九叔叔的娘已经过世了吗?前不久还听大哥问起来,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多谢皇上费心了。”高湛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哀戚。
九叔叔怎么一点也不伤心?长恭不解地望向了高湛,只见他垂着眼帘,只有浓墨泼洒般的狭长睫毛在轻风中以一种脆弱的姿态微微颤动,像是欲飞却已经折断了翅膀的凤蝶。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其实九叔叔他,也是伤心的吧,只不过,他不是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人。
想到这里,她想起了自己的境遇,心里涌起了一丝同情,于是,就像刚才他伸手一样,这次轮到她伸出了手,轻轻覆在了高湛的手上。
高湛一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动,只是保持着原来的这个姿势。
原来,这个孩子的手——比他想象中的更温暖……
第九章斛律兄弟(1)
一转眼,已经过了大半月。
斛律光派出去查访的人并没有带来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但长恭一直坚信自己的娘一定还活在世上。
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再相见的一天。
自从上次耶律光答应了她的要求后,长恭每天都会去斛律光的府上和他的那些孩子们一起习武。再次见到斛律家公子们的时候,须达那吃惊的表情让她暗暗好笑,而那个狐狸般狡猾的恒伽居然好像没事人一样,照样对她客客气气的。
长恭天资聪颖,无论是弓箭还是剑术都极易上手,很快就掌握了入门的诀窍,这一点让斛律光欣慰不已,自然,也招来了须达等人的嫉妒。
不过,现在长恭可不怕他们,在斛律光的撑腰下,偌大一个将军府里,谁也不敢招惹她,就算须达对她再怎么不满,似乎也拿她没有办法。
这天长恭又像往常一样来到了斛律光的府上,但很不凑巧,斛律光一大早被匆匆传召入宫了。长恭刚踏进院子,就见到须达一脸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拦在她面前挥了挥剑,“高长恭,爹说你进步快,不如和我比比如何?”
长恭干脆地摇了摇头,“你已经学了好几年了,我才学了十多天而已,明摆着我吃亏,我才不想比。”
“原来文襄皇帝的儿子这么胆小如鼠,说出去真是为人所不齿。你可真是给你爹娘丢脸。”须达挑衅地望着她。
“二哥,说话小心。”恒伽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听到二哥提到长恭的爹时,忙出口提醒了一下。
长恭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冷声道:“拿剑来!”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长恭不过是个初学者,没过几招就被须达逼得节节后退。在过了十几招后,须达终于找到了一个空当,一剑架开了她的剑,顺势一脚踹在了她的腹部。
这一脚力道极大,顿时将长恭踹倒在地。
“二哥,够了。”恒伽低低叫了一声。看来二哥是故意将怒气发泄在她的身上,所以这一脚才如此用力,其实倒没什么,只是如果让爹知道的话,责罚一定是免不了。
须达见长恭倒地,顿时得意地笑了起来,“高长恭,别以为你有多厉害,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乖乖认输吧!”
长恭瞪了他一眼,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捡起地上的剑就朝他一阵猛砍,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蛮劲,完全不按章法地胡砍一气,一下子将须达给打懵了。趁他一愣神的时候,长恭扔了剑,冲上前对着他的眼睛就是一拳……
须达更是大怒,也扔了剑,与她扭打作一团。
“好了,好了,别打了!”恒伽也没料到居然变成了这样,只见两人撕扯拉咬,完全从切磋武艺变成了泼妇打架……
唉……他很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下子可如何是好?
“这是怎么回事?!”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喝,恒伽心里暗叫不好,爹怎么在这个时候提早回来了?
在斛律光将两人拖开时,这两人居然还在拳打脚踢,互不相让。
“须达,在这里你年纪最长,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斛律光见到这种情景也是哭笑不得。
须达“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长恭,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父亲问长恭的时候,须达的心里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长恭照实说的话,他一定会被父亲责骂一番。
而恒伽则保持着他那虚伪的微笑。微笑,再微笑,嘴角永远是那个弧度。
“斛律叔叔……”长恭转了转眼珠,“我们,我们只是在切磋武艺,须达哥哥在教我如何与敌人肉搏。”
听她这么回答,须达惊讶之余也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斛律光脸色稍霁,转向了须达,“是这样吗?”
须达犹豫了一下,恒伽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爹,就是这样,二哥想教长恭多一点技能。”
“这样的话,你们继续练习吧。”斛律光对他们点了点头,往正厅走去。
见到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处,须达这才呼了一口气,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长恭道:“好小子,没想到还挺讲义气。”
长恭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喂,你居然敢不答理我!”须达顿时一急,顺手抓住了长恭的衣襟,“说话!”
长恭冷冷道:“我不和猪说话。”
须达大怒,“什么,你说我是猪?我是猪才怪!”
长恭的唇边露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哦?你是——猪才怪。那么抱歉,我也不和猪才怪说话。”
须达一愣,脱口道:“胡说八道!我不是猪才怪!”
他刚说出口,长恭就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我不是猪才怪!我不是……”
“二哥,别说了……”恒伽实在看不下去,连忙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二哥,你上他的当了。”
“上当?”须达一愣,只见长恭笑眯眯地对他眨了眨眼,“你不是猪,才怪。”他猛然反应过来,顿时怒极,“高长恭,我要杀了你!”
长恭早就闪到了门边,一脸得逞的笑容,还冲着他们眨了眨眼,“两位哥哥,告辞了。小弟先走一步了。”
话音刚落,她就没了影。
“气死我了,这个家伙……明天见到他非好好教训他不可!”须达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恒伽望着长恭离去的方向,嘴角边那抹虚伪笑容的弧度渐渐加深。
高长恭——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有趣。
***
长恭刚回到府里,就被长公主叫到了她的房里。
“长恭,这些天累着了吧,先过来喝碗燕窝。”长公主拉她在身边坐下,吩咐下人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燕窝,“趁热吃吧,我让她们熬了很久了。”
“谢谢大娘。”长恭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暖意,顺手舀了一勺燕窝放进嘴里。
“长恭,你怎么这副样子……”长公主这才留意到她的一副狼狈相,不由吓了一跳。
长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娘,我和斛律叔叔的几位公子切磋了一下。”
“唉,长恭,其实,你是个女孩子,何必去学这些打打杀杀的呢,不管怎么样,将来总有一天你也要嫁人啊。”长公主面带担忧地说道。
“大娘,就算是个女儿家,学了这些保护自己也没有坏处啊。”长恭笑了笑,舔了舔嘴唇,“大娘,这燕窝真好喝。”
“这样的话,我吩咐她们每天给你留一碗。”长公主温柔地看了看她,“长恭,其实……”
长公主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娘,四弟是不是在这里?我刚听下人说四弟已经回来了。”话音刚落,孝琬就推门进来了,一见到长恭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四弟,是谁欺负你了?快告诉三哥,让三哥打断他们的狗腿!”
“三哥,冷静,冷静……”长恭轻叹了一口气,用手抵住了额头,“只是切磋了一下而已。”
“什么?切磋?算了,以后还是不要去了,有三哥教你不是一样嘛。”孝琬心疼地看着她手上的红痕,刚想伸手去撩开她的衣袖,就被长公主“啪”的一声打开了。
“哎哟,娘,干吗打我?”孝琬一脸的无辜。
“嗯……”长公主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
“那是因为刚才三哥手上有只蚊子嘛,对吧,大娘?”长恭朝着长公主眨了眨眼。
长公主立刻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孝琬一脸莫名其妙地打量她们一会儿,半天迸出一句话,“你们两人都怪怪的。”
长公主和长恭相视而望,不由笑出声来。
孝琬见她们笑得畅快,也不由得跟着她们笑了起来。
门外,经过长廊的静仪主仆正好听到了这一阵笑声,静仪的脸色一沉,低声道:“听见了没有,那个女人的贱种在这里竟然过得这么舒心,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浑身不舒服,阿妙,难道就没有办法教训他一下吗?”
阿妙垂眉轻声道:“其实,奴婢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夫人该报的仇不是已经报了嘛,他不过一个孩子,应该——”
“不够,还远远不够!”静仪转过身,恶狠狠地盯住了她,“这个贱种从小就对我有敌意,将来留在这里必定是养虎遗患。而且……”她冷冷地笑了起来,“当初大人的眼里只有那个女人,根本没把我们当做一回事,我就不信元淑琴会这么大度,会将那个女人的孩子视如己出!”
“夫人,小声点,大夫人的名讳可不能随便说。”阿妙惊慌地看了看四周。
“哼,现在她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她那个公主早就过气了,我的爹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宠臣,更何况……只不过,翠容那个女人竟然……”
静仪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
在过了太太平平的一段日子之后,长恭又一次被皇上传召入宫。
尽管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但皇命不可违,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不过她也听别人说了,皇上这阵子的心情好像都不错,所以杀人的次数比起之前已经减少了许多,只是偶尔上演一下大砍活人双手或双脚的戏码。
长恭每次见到皇上,总觉得手脚会无端冒起一股寒气,伴君如伴虎,真不知要是万一哪次惹恼了皇上,自己的手脚可就不保了。
今天皇上不知为何只传召了她一人,更是让她胆战心惊,在临行前,哥哥们对她再三嘱咐,让她千万谨慎谨慎再谨慎。
幸好到了宫里,皇上只是赐了晚宴,在宴后和她拉了一会儿家常后就让她回去了。
走出了赐宴殿,长恭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不早了,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润泽的石板反射出青幽的水光。御花园中修剪整齐的树木随着夜风掀起一阵阵黯淡的墨色波浪。月色浅浅,星光点点,一阵微疾的风拂过,令沾染了月色的葱茏的草木犹如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