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的断裂!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他的黑眸中腾地燃烧起一丝暗红色的幽火,血腥的暗红犹如一抹腥甜的血渍浸染在那双眼中。他的神情也开始随之狂乱,低吼道,“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吗!”
长恭按捺着心头的恐惧和震惊,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套出皇上的话来的好机会,于是强自镇定,又说道:“我娘最重视的人就是我,若是你伤了我,我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皇上的神色更加狂乱,那眼神像噬血的孤狼,“是,是!要不是当初拿你威胁她,她又怎么会顺从于我!”
长恭闻言心神大乱,怒不可遏地脱口道:“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我娘!”
皇上一愣,蓦地,那噬血红瞳中狂暴的戾气犹如火焰般肆意燃烧起来,仿佛要吞噬一切阻碍之物,他眉头一蹙,左手一用力,将她整个按倒在地,然后凑近她的脸,用一种变音的声调怒道:“高长恭,今晚就留下来伺候朕!”
长恭全身的血液倏地冲到头顶,猛一抬头望向他,在这样可怕的距离四目相对,让她无法呼吸……
“你说什么?”盯着他鸷猛冷骇的神色,她的心口像被烈火煎熬般,身体的温度在他森冷的注视下忽冷忽热起来:一会儿仿佛如置身熔岩,一会儿却好似坠入冰窟。
“朕的话你没有听清吗?”皇上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唇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从今天起,就由你来代替你娘的位置,朕不想再等下去了!”
长恭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席卷了全身,但还是缓缓开了口,“皇上,臣是男子,还是您的亲侄子。这种有违伦常、大逆不道的事,恕臣难以从命。”
“这些对朕来说,什么也不是!朕只知道你是翠容的孩子就够了。”他那尖尖的下巴散发着刀刃般的光泽,“若要你三哥没事,今晚就留下来。平时你照常还是兰陵王,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保证你的三哥会平安无事。”
长恭的心里一颤,那握紧的双拳不由松了下来。
该怎么办?她究竟该怎么办?
皇上低头盯着她,眼神迷离,喃喃道:“翠容,你一定想不到有这一天,你的孩子也会成为我的禁脔,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翠容,这就是对你的惩罚,对你想要杀死我的惩罚……”
长恭心里混乱一片,心知若是被他发现自己是女儿身,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忽然听到皇上的话,不由又是一惊,脱口道:“你说什么,我娘杀你?”
皇上并没有理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为什么,翠容,当初若不是你想杀死我,我又怎么会失手将你扼死……”
长恭的脑中“轰”的一声响,所有的思想仿佛全被炸成了碎片,在失去理智的那一瞬间,杀意陡然而生!她的手上用足了全力,如闪电一般地砍在了他的后颈上。
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皇上已经面色苍白地倒在了一旁。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无可挽回的事,虽然心里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他毕竟是皇上啊,她高长恭竟然——弑君!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皇上,臣弟有事禀告。”
她的心里一喜,颤声低唤了一句:“九叔叔……”
高湛听着她声音异常,略一迟疑,就推门走了进去,并不忘顺手关住了门。刚进入内室,在看到倒在地上的皇上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变得铁青。
“九叔叔……我,我杀了他……”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脸的无助和惊恐,“是,是他杀了我娘,他,他还想对我……”
高湛扶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长恭,别慌,有我在,不会有事的。”说着他弯腰去探了探皇上的鼻息,低声道,“他还没死。”
长恭一听他没死,不由稍稍松了口气,但高湛的脸色却是愈加凝重,指了指床榻上的软垫道:“把那个递给我。”
长恭一时也不懂他的意图,只是将软垫交给了他。在接过软垫的一瞬间,长恭忽然发现九叔叔的眼中流转着一抹骇人的森寒和让人不寒而栗的残酷。
这种眼神……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高湛已将那个软垫重重地闷在了皇上的脸上,用尽全力地死死压住了他的口鼻,皇上似乎惊醒了过来,身子不停地扭动,还发出了极轻的呜呜声,却惹来了对方更强有力的攻击……大约又过了一会儿,皇上终于不再动弹了。
高湛这才缓缓放开了手,软垫从他的手中滑落,露出了皇上那张青紫的脸。他喘了几口气,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又伸手去探探皇上的鼻子,这才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神色。
长恭在一旁已经完全呆住了,只是愣愣地看着汗水沿着九叔叔的额角流了下来……好半天,才喃喃唤了一声:“九叔叔……为什么?”
“皇上的性子你我都清楚,你若是惹了他,他一定会千倍奉还,等他醒了,就算要灭了你们全家也不是没有可能,至于你的小命,更是难保。”高湛一脸的冷漠,“只有他永远不醒,才不会伤害你。”
“可是,九叔叔,这是弑君……”她的心脏因强烈的刺激而收缩着。
高湛转过头看着她,正要说话,忽然发现了她额角的伤痕,脸色一沉,“这里是怎么回事?”
长恭摇了摇头,“我没事,可是九叔叔,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杀了皇帝,你杀了他……”
“长恭,还记得你问过我的话吗?”高湛抬眸看着她,“我说过,任何人。”
长恭愣在了那里,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曾经的对话。
“长恭,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如果是皇上要杀我呢?”
“我说了,任——何——人。”
她的心里被说不清的酸涩和感动所充满,硬是将涌到眼眶里的液体生生逼了回去,想要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好像随时会和眼眶里的液体同时涌出来。
“九叔叔,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高湛的嘴角缓缓牵出一丝森冷诡异的微笑,眼里的温度却冰寒刺骨,恍若来自最森冷的地底冰窟,“如今,当然是向天下诏告皇上驾崩,另立新君。长恭,等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只管在一旁看着就好。”说着,他忽然紧紧搂住了皇上,发出了一声惊呼,“皇上,皇上,您怎么了!快来人!”
一眨眼间,从寝宫外犹如潮水般地涌入了不少人,整座王宫顿时沉浸在了一片慌乱之中。
望着嘈杂的人群,假惺惺哭喊的内侍和宫女们,故作伤心的九叔叔,长恭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真的,很冷。
天保十年,齐文宣帝高洋薨,时年三十一。
太子高殷于晋阳宣德殿即位,改年号为乾明,大赦天下。
***
一个月后。
这天夜里,长恭又像往常一样被噩梦惊醒了。她起身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一睁开眼睛,之前弑君的一幕就历历在目。九叔叔将一切掩饰得天衣无缝,谁也不曾怀疑过他们。更何况,谁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再加上对于这位残暴天子的驾崩,几乎人人心里都窃喜不已,谁还会来追究哪里不对劲,早就欢天喜地地将太子高殷迎上了皇位。
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九叔叔多说了一个谎话。
作为皇上临终前见到的最后一人,从九叔叔口中说出皇上临终时令常山王高演照顾新君这条遗命,丝毫不让人觉得可疑,而且还颇得高演的母后娄太后的欢心。
而且,自从这件事之后,九叔叔和高演的来往就明显增多了。
“喂,你又睡不着了?”小铁在她身后迷迷糊糊地发出了声音。
长恭笑了笑,“怎么,这才刚离开一会儿你就想我了?”
“噗”,一个软垫飞了过来,正好砸到她的头上。
“睡不着明天就让她们给你熬些红枣汤,光喝茶水有个屁用!”小铁哼了一声,翻过身去。
长恭无奈地摸了摸头,“女孩子家,别总是把这些粗话挂在嘴边。”
“我就喜欢,我本来就是山贼!”她还固执地还嘴。
“嗯,看来我得找人来好好教你四书五经了……” 长恭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小铁的脸一垮,立刻不再顶嘴。
长恭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小铁的死穴,每点必中。所以这个家伙在她面前几乎从来没有占过上风。
再次回到床榻上闭上眼睛之后,倒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邺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长恭早早就换了官服,和几位哥哥一起去上朝了。
天还没有完全亮,朝阳还在层层云朵中若隐若现,天地白茫一片中透着层层缕缕的金色。长恭到宫里的时候,正好看到九叔叔和六叔高演踏雪而来,自从新君登基以来,高湛和高演一改往日的懒散,几乎是天天上朝,且关系好得非同一般。
让长恭感到纳闷的是,在这之前似乎完全没有半点征兆。九叔叔之深不可测实在不是她所能想象的。
“长恭。”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高湛忽然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九叔叔,怎么了?”她随着高湛走到了偏僻处,只见他的面色比往日柔和了几分,低声道:“长恭,我已经派人将你母亲的尸骨和你爹共葬一处,只是为免多生事端,并未立碑。”
长恭心里一动,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哽咽道:“九叔叔,多谢……”
“傻孩子,和我还客气什么。”高湛的眼中掠起一丝笑意,“只怕委屈了你娘。”
长恭摇了摇头,“我娘原本就不在乎那些虚名,只要和我爹在一起,已经足够了。” 想到这里,胸口处好像有什么涌了出来,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唉,堂堂兰陵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高湛伸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刹那的光华,耀人眼,乱人心,还略透出些许宠溺,些许怜爱,些许好笑。
长恭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耳边只有九叔叔低低的笑声,心里忽然泛起了一丝温柔的感觉。
无论九叔叔怎样残酷,怎样心机深沉,对她,却永远是真心相待。
“长恭,在那儿磨蹭什么,还不过来。”孝琬不耐烦地催促着她,示意她赶快随着他们一起进殿上朝。
高湛的眸光一暗,脸上的神色还是淡淡的,“过去吧,你三哥这性子,总有一天要吃亏。”
“九叔叔,那我过去了。”长恭忙回转了身,往孝琬的方向走去。那晚孝琬被放回来后,追问了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是守口如瓶,把九叔叔教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皇上是在闲聊中突然暴病而亡,这是她和九叔叔统一的口径。
这个借口是瞒过了很多人,但有一个人,是绝对没那么容易糊弄的。长恭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恒伽那抹虚伪的笑容,从他每次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就知道他一定在怀疑。
不过,就算有怀疑,他也一定会当做不知道。明哲保身,才是他的处世之道。
长恭走进殿内时,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对面的恒伽。只见他朝她扬起了一个狐狸般的笑容,又望向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长恭飞了一个白眼给他,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位新君高殷,继承了高家男子美丽的容貌,年纪不过十六,自小师从汉人文官,因此行事作风颇有儒家之风,举止温恭有礼,敦厚宽容,和先皇完全是两个极端。也正因为如此,辅从于他的一些汉人官员也在殿上的议事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过,在高殷小时候,先皇为了锻炼他的胆量,让他亲自动手砍下死囚的首级,高殷心善,不肯砍下死囚的首级。结果高洋大怒,亲自动手用马鞭重打。高殷受此惊吓因此而心悸气短,口舌不便,精神也时常昏迷紊乱。
所以,有时好好上着朝,皇上也会因病发而早早退朝。
在今天的朝会上,高殷拜常山王高演为太傅,拜长广王高湛为太尉,对两位叔叔的荣宠不言而喻。两位亲王在叩谢圣恩时互相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正巧被长恭看在眼里,她下意识地望了恒伽一眼,果然不出她所料,恒伽的目光也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
长恭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两位叔叔似乎有什么不妥……
“杨丞相,朕打算驾临芳林园,亲自检录囚徒,给予那些轻于死罪的人不同程度的减免罪刑。你觉得如何?”皇上缓缓开了口。
身为右丞相的杨在先帝在世时就颇受倚重,尽管无缘无故地经常被鞭打虐待,但他对先帝倒是一直忠心耿耿。先皇下葬之时,众臣虽然号哭,却全是有声无泪,只有杨涕泗滂沱。
“皇上仁德,臣以为不但应该如此,最好还能分命使者巡视四方……”杨上前了一步,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长恭完全没有在意,对她来说,商议这些民生琐事,还真不如让她去打一仗来得干脆。至于什么儒家的那一套,她更是不感兴趣。
因为连日来都睡眠不足,她居然站着站着就闭上了眼睛,这杨丞相的声音还真让人昏昏欲睡啊……
“长恭,长恭……”一阵喊声忽然从耳边传来。她蓦地被惊醒,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她正身处自己的房间里,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小铁,快掌灯,我得起来上朝去了!”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不妙,一睁开眼,只见众人都一脸抽筋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有几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高长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上朝时睡觉,对皇上如此不敬,该当何罪!”一位个子瘦小的官员低声斥道。
“皇上,长恭他并不是有心……”孝琬急急开口。
恒伽忽然上前了一步,“皇上,长恭他心系国事,急切想为皇上分忧,昨夜与我相谈至半夜,所以才有此失态行为,望皇上见谅。”
皇上颇有兴趣地问道:“那么你们昨夜商谈了些什么?”
“回皇上,臣等觉得在军队方面是否也该整顿一下?如果全国军队中七十岁以上的军人都能被授予名誉职衔,武官中六十岁以上的和衰老病弱不堪派遣任用之人,统统放归乡里,免除兵役,对鼓舞军中士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恒伽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
皇上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叹道:“原来如此,兰陵王和中书令为国忧心,真是辛苦了。此建议甚好,朕即日就下令实施。”
长恭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这不是她的错觉吧?一向只顾自己的狐狸在帮她开脱呢,而且,他在皇上面前说起谎话来居然都不眨一眨眼的。她想着想着又不禁有点好笑,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他。几线初升的阳光穿过金光闪烁的琉璃飞檐,穿过古朴幽深的沉沉长廊,落在那个临江照水一般的身影上,将那抹优雅温润的笑容映照得像春光一般明媚。
“众卿家,朕今晚会在北宫设宴,到时你们都过来吧。不过……”皇上的目光一转,落在了孝琬身上,似是随意地又说了一句,“河间王不得入内。”
孝琬脸色微变,但还是回了一句,“臣遵命。”
长恭见三哥受了委屈,不由有些窝火,刚想说些什么,只见恒伽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并且使了一个眼色。
退朝之后,孝琬因自己不知哪里得罪了皇上而闷闷不乐,孝瑜劝了他几句,因有事便跟着高湛和高演先行一步。长恭也摸不着头脑,一见三哥不高兴,她对这小皇帝也不由多了几分怨气。
“河间王,你还记得北宫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恒伽在一旁笑了笑,随手掸去了落在肩上的一瓣红梅。
孝琬略一思索,脸上隐隐有伤痛浮动,“此处是先父遇刺之所。”
“世人都知河间王是难得的孝顺,在文襄皇帝过世后,还专门请画师画了他的像,时时对泣,试问如果河间王去了北宫参加宴席,不是会触景生情吗?皇上正是考虑到你的心情,才不让你去的。”恒伽的黑眸内潋潋流动着幽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