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把这碗燕窝吃了。”孝琬用勺子在碗里搅动了一下,“吃完了这个,还有那碗参茶也喝了,对了对了,还有……”
长恭哀叹了一声,“有完没完啊,三哥,我又不是病人。”自从回来了之后,大娘和哥哥们每天都把各种各样的补品往她这里送,不就是打了一回仗吗,这阵势都让她怀疑自己简直是不是挂重彩了。
“没完。”孝琬利落地回答了一句,“这些哪够啊,你这可是从关外回来,这一路吃不好,睡不好,瞧瞧你的小下巴,都尖得没法看了,你赶紧着把这些全吃了,给我养胖点儿。”
长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好像没那么夸张吧。
“不过话说回来,”孝琬的眼中闪动着骄傲,“我这弟弟还真不是平庸之辈,初阵就立了这么大的功,三哥我也佩服你!”
长恭脸上的笑容一滞,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双被鲜血浸染的蓝色眼睛,心里不由涌起了几分惆怅。
就在这时,门帘被人掀了起来,孝瑜走进了屋里,掸了掸身上的雪花,笑道:“我说怎么一回来就觉得这大厅冷冰冰的,原来所有的炭火都被三弟拿到这儿来了,还是四弟这屋子最暖和。”
“三哥……”长恭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孝琬讪讪一笑,“什么所有,不就拿了一点儿嘛,我这不也是怕这里的炭火不够,把长恭冻着了嘛。”
〖3〗
孝瑜促狭地笑着,“你总是有理。”
长恭嘻嘻一笑,“我知道哥哥们疼我。”说着,她又往屋外看了一眼,道,“小铁呢?又和小云在一起?”说来也奇怪,她随军出征的这段日子,小铁居然和三哥的女儿小云成了好朋友。
“可不是吗。”孝琬随口应了一声。
“大哥,你刚才去哪儿了?这么大的雪还往外走?”
“我去了趟九叔的府上。”孝瑜笑道,“顺便和他道个喜。”
长恭微微一怔,“道喜?”
“九婶又有喜了。”
长恭的唇边扯出了一个笑容,“下次大哥别忘了帮我替九婶带个宜男蝉。”按照邺城的风俗,据说孕妇若是佩戴做成蝉形的萱草;必生男儿。因此长恭在上次王妃怀孕时也曾经送过。
“你自己怎么不送过去?”孝瑜盯着她,“你已经很久没去九叔那里了。”
长恭没有再说话。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九叔叔现在有娇妻幼儿相伴,如今又是喜事临门,再添麟儿,他哪里还有什么时间来生自己的气呢?
“对了,过几日,我们全家都要去宫里赴新年家宴。”孝瑜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最近皇上又开始喜怒无常,到时你们都言行谨慎些。尤其是你,孝琬。”
孝琬点了点头,道:“前阵子皇上去金凤台受佛戒的时候,心血来潮想要放生。结果就找了很多人给他们插上席子做的翅膀,让他们从高台上跳下去,不知摔死了多少人,这样的放生可是闻所未闻……”
“孝琬,”孝瑜打断了他的话,“就少说两句吧。”
孝琬做了个鬼脸,没有再说下去。
长恭喝着一勺碗里的燕窝,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大哥,二娘今天又去了申国公夫人府上吗?”
孝瑜点了点头,“她也是无事可做,去申国公夫人府里聊聊也好。”
长恭笑了笑,又随口问了一句,“不知二娘有没有离开过邺城?”
孝瑜想了想道:“好像不曾离开过,身为女子,哪能随随便便出远门。”他似乎有些惊讶,又带点调笑,“怎么忽然问起我娘来了?你可是从小就和她结怨了……”
“大哥,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还拿来取笑我。”长恭嘟起了嘴,引来兄弟俩的一阵笑声。
听了大哥的话,长恭稍稍感到安心,心里却又浮起了一丝疑云,郑远口中的高夫人到底是谁呢?爹爹生前妻妾无数,再加上高家宗室,这高夫人实在是数不胜数,到底是——哪一个?
***
王宫里每逢新年举行的家宴,也是所有高家宗室最为惶恐的时候。凡是皇上看中了哪位宗室的家眷,当晚必定被留宿宫中,至于什么时候出宫就要看皇上的喜好了。这其中,也不乏受辱之后自尽之人。
所以,这顿本该是欢愉亲切的家宴,却是人人自危,强颜欢笑,只求平安过了这个新年。
就像现在一样。
不过,这些人里一定不包括九叔叔……长恭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又忍不住抬眼往高湛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他正自顾自地饮着酒,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月清辉,倒是他身边的王妃,满面春风,一手还有意无意地放在微隆的腹部上。似乎是察觉到了长恭的目光,她也抬起头来,朝着长恭娇媚地笑了笑。长恭连忙也回了一个微笑,心里却有些说不清的惆怅,因为,从进了大殿之后,九叔叔就没看过她一眼。
“小九,听说你又快做爹了?”皇上忽然笑吟吟地瞥了瞥高湛,开口问道。
高湛放下酒杯,淡淡地道:“回皇上,正是。”
“好,好,来人,赐长广王妃锦缎百匹,玉如意一对。”皇上的话音刚落,王妃连连谢恩,脸上露出了一脸惊喜和得意之色。
众人也立刻说起了恭喜的话,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巴结一下皇上身边最为宠信的红人。
“高长恭。”皇上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长恭身上,冷不防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长恭赶紧咽下了嘴里的一口菜,站起身慌忙应道:“臣在。”
皇上注视着她的脸,似乎有一刹那的失神,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轻咳一声开口道:“高长恭; 你剿灭突厥有功,朕也该好好封赏你,这样吧,朕就封你为兰陵武王。”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各异,孝瑜依旧微微笑着,孝琬的神情有些复杂,似是欣喜,似是担忧,长公主则是一脸的欣慰。
长恭微微一怔,立刻谢了恩。
四周又不失时机地响起了一片恭喜王爷之类的声音。
“长恭过了年也有十五了吧,这么年轻就被封为郡王,真是英雄出少年。”皇后在一旁笑道,温柔的声音恍若三月春风。
“娘娘过奖了。”长恭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这位和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子,只见她面若芙蓉,柔软中带着温暖,娇艳里渗着芬芳,春水流波一般的柔美。
“娘娘和四弟还真是有几分相像。”孝瑜低笑道。
孝琬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无论容貌怎样相像,都少了几分长恭那磊落干净的英姿清华,差之远矣。
皇上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长恭,脸上泛起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皇上,长恭这样的少年英雄,也不知哪家的大家闺秀才能相配。”皇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如皇上趁着今天的好日子,也替他指一门合适的亲事?”
长恭心里一惊,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高湛的声音从席间传来,“娘娘,高长恭不过是偶然立了一功,依本王之见,他还需要更多的磨炼,这儿女之事或许有点早了。”
皇后没有想到高湛会忽然开口,目光掠过他的时候,神色似乎有些奇怪。
“小九说的没错,这事就以后再说吧。”皇上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酒杯,眉宇间流露出阴暗冷沉的神色。
长恭感激地望了一眼高湛,他并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皎洁如秋月,孤冷如雪峰,周围一切似乎瞬间都失了颜色……
宴席中众人觥筹交错,说着一些口不对心的客套话,无不期盼着晚宴早些结束。长恭也只觉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舒服。
“好险啊,四弟,差点就给你指了亲事,真要这样,你那小媳妇儿可怎么办?”孝琬冲着她挤了挤眉。
“三哥,你还说……”她瞪了他一眼,不经意间留意到皇上的目光正停留在殿中一个人的身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人,赫然就是自己的三嫂崔澜!崔澜似乎还没察觉到,但长恭留意到了崔澜身边的长公主,正轻轻蹙起了眉。就在她感到忐忑不安的时候,皇上将目光移开了,游移着,搜寻着,终于落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长恭看清那人,不由有些惊讶。
因为——那是一个男人。
长恭认得此人,他是之前东魏皇帝的遗留宗室元韶,算起来应该也是大娘的亲戚。这次家宴不知为什么,皇上也请了不少元氏后裔。
在皇上如冰似刃的目光注视下,元韶低着头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元韶,朕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皇上神态自若地持杯饮酒,“你倒说说看,汉光武帝刘秀能复兴汉朝的原因是什么?”
一听皇上喊到自己的名字,元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也不仔细考虑,居然顺嘴说了句,“回……回皇上,这是因为刘氏的子孙没有被杀干净。”
皇上眼中微光一闪,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居然光着脚从席上跑下来,一把握住元韶的手神情激动地说道:“这才是真知灼见啊!”在元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皇上的笑容早已换成了一股令人冰冷彻骨的残酷,冷冽的煞气源源不断地从他那冷凝如冰刃般的眼眸中散发出来,他一字一句道,“传朕的旨意,除了嫁与高家的元氏女子,其余元氏后裔,一律处死,妇孺不留。”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脸色大变,殿上的元氏众人顿时大哭起来,那个说出蠢话的元韶已经吓得昏死过去了。
长恭的身子刚动了一下,就被身边的孝瑜按了下来,“别动,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不关我们的事。”
孝琬也一脸凝重地朝着她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娘不在其中,与我们无关。”
望着两位哥哥一脸置身事外的漠然,长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大哥,三哥,我不会冲动的。”
说着,她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大娘,只见大娘正抬头注视着皇上,两人的眼神似乎有一刹那的交汇,又迅速地分开了。
接着,她就看到大娘的眼角似乎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泪光。
长恭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涩,她明白大娘此刻的心情,看着自己的族人就要全部死于非命,自己虽然幸免于难,但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吧。
皇上在下了这么一道血腥的命令之后,又泰然自若地欣赏起了歌舞,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歌舞所吸引,长恭借着出去方便的借口溜到了大殿外。
风中又开始飘起了簌簌的细雪,仔细看的话,庭院里面的白梅已经绽出了小小的蓓蕾,花苞根部的淡粉映衬着冬雪,愈见温润。长恭呼吸了几口带着梅香的空气,心里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她想了想,又继续往前走去。
***
走了没多少路,她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似乎是女孩子的哭声。她心里有点好奇,便循着那哭声找了过去。
转过了几条长廊,在一个偏僻的庭院门口,她找到了声音的主人,原来是一位普通宫女。看她容貌清丽,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
“发生什么事了?”长恭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宫女抬起头来,在看清长恭时不觉一愣,似乎忘了哭泣,脸上倒是飞快地浮起了一丝红晕,结结巴巴道:“是,是,高……高……”
在宫里,宫女们最津津乐道的两位如星辰般闪耀的美少年,一位是斛律光的四子斛律恒伽,另一位就是高家的四公子——高长恭。所以,当这位传说中的翩翩少年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这位小宫女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在做梦。
“你……你……”她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长恭微微一笑,“为什么在这里哭?”
小宫女这才回过神来,抹了一把眼泪道:“小主子刚才在玩蹴鞠,一不小心将牛皮球踢到了这个庭院里,小主子让奴婢把球找回来,如果找不到,一定会被小主子剥皮抽筋的。可是,可是,奴婢又不敢进去……”
长恭明白她口中的小主子是皇上的第七子,生性顽劣残忍,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一切。
“为什么不敢进去?”她看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异常,只是好像常年没人居住了。
小宫女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哽咽道:“奴,奴婢听姐姐们说,这里闹鬼……”
长恭好笑地挑了挑眉,这一定又是宫女们的谣传了,也许是太过无聊,所以宫里经常会传出闹鬼的传闻,每次听到,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之前入宫,她都是见了皇上就回去,从不在宫里多逗留,所以对王宫里的一切并不熟悉。
小宫女抽泣道:“奴婢是刚来的,奴婢也不清楚。”
“你先别哭了,我陪你进去。”长恭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这地方果然是很久没人清理了,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杂乱。她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忽然在角落处看到了一口井,井旁的雪地上清晰地印着圆形的痕迹,她快步走了过去,往里面一探,只见一片漆黑,便随手捡了一颗石子扔了下去,只听“咚”的一声响,并无水声。
“这是口枯井,球可能掉在这里了。”
小宫女爬到了那口井边,只是稍稍一看,就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正想说话,忽听长恭说道:“去拿根绳子,我帮你下去捡。”
小宫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愣了半天后才反应过来,感激涕零地道了谢,匆匆忙忙地去拿了一条绳子来。
长恭将绳子的一端系在了井旁的铁扣上,用力抖了抖绳子,又转头朝着那个小宫女一笑,身姿轻盈地沿着绳子滑了下去。
井底的落脚之处,似乎是一层厚厚的淤泥,长恭弯下了腰,伸手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疑惑地继续往上摸去,摸着摸着,她的脸色渐渐发青了……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好像是……
她连忙掏出了怀里的火折子,在火光一闪的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样东西居然是一副白骨!
虽然有些吃惊,但她毕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腥的人,所以倒不觉得害怕。她将火折子凑了上去,仔细地看了看那具尸骨。从大小上看,这似乎是具女子的尸骨,而且已经死去很久,不然也不会变成一堆白骨。
在这个阴森森的后宫,出现这样的东西,她或许不应该感到惊讶,也不该多管闲事。眼下,还是找到了球就赶紧回到大殿里,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想到这里,她往四周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球正躺在尸骨的手边。
长恭顺手捡起了球,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那白森森的手骨,忽然停留在了一样东西上。
那竟然是一枚似曾相识的翠玉戒指。
她的瞳孔顿时倏地放大,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仿佛被霎时抽离,五雷轰顶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一瞬间,她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只有一抹翠玉色像是流动般无限地扩大开来……
那是——娘永不离身的戒指。
第三十一章 井底女尸(1)
她缓缓伸出手,在触碰到那指骨的时候,只听“咔嗒”一声,骨头忽然断裂了,那枚戒指滴溜溜地滚落到了她的面前。她身子一颤,死死盯着那枚戒指,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了。
“高公子,高公子……”从上方忽然传来了小宫女焦急的喊声。此时,连她也不敢相信自己还可以保持如此的冷静,她居然只是伸手捡起了戒指放入怀里,又拿起了球,沿着绳子爬了上去。
小宫女一脸感激地接过了球,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少年已经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雪越下越大了,轻柔如纯洁的羽翼,漫天回绕、盘旋。长恭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庭院,忽然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了雪地上。她索性不再起来,将脸埋入了冰冷的雪中,什么也不再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整个身子蓦地被人拎了起来,撞入她眼帘的是那双带着焦灼的茶色眼眸。
“长恭,你怎么了?”高湛轻拍着她身上的雪花,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和惊讶。
长恭低下了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觉得她好像是笑了,而且笑得非常厉害,有什么东西本该溢出眼眶的,但是她哭不出来,一股凉飕飕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