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站在那,半晌的不知所措。
慢慢走回庭月阁,想了一路。
恍然间明白过来,我何必想那么多,我想的念的不过就是表哥一人,他对我有没有情又如何,我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就满足了,他不娶妻,那我就这样陪他一辈子又何妨?
于是回了家信,只道女儿不孝,无法服侍身前,辜负爹娘期望,只求二老能够原谅。
当真是横下了心肠,只为不愧对自己的心,我放弃了尽人儿女的孝道。
写完时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水湿了巾帛。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恒玉已是三岁。
望着镜子中豆蔻不再的容颜,突然的感慨,当真是弹指芳华逝。
曾经的爱恨,曾经的痴嗔,都化成记忆里的长叹,那是一团模糊的泪痕,一层混沌的光晕,不清不明,无所归依。
本以为将会永远如此下去,却终究她离去了。
毫无预警地,她突然带着恒玉就这样离开了飞鹰堡。
“你为什么不留她?”我诧异表哥的平静。
他只是静静看了我一眼,“留下了又如何?她的心不在这里。”
我无语。
三年来的点点滴滴还是无法打动她么?为何她总是如此决绝?难道那个地方当真如此让人想念?可我分明记得她说过,“牢笼,那个地方就是个牢笼,华丽而精致,把你整个人连着心全都圈了去。”
所以我不懂,不懂她为何还要回到那个沉重的地方,正如我不懂表哥为何眼睁睁看着她离去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只是她走后表哥越发地繁忙起来,整日忙着打理江湖上的事情,人也变得鲜少言笑,只偶尔会一个人在她住过的院落里独自静静坐着。
我也开始对朝廷的事留心起来,但终究不是局中人,很多事看得不分明,只知道恒玉终究被册立为太子,她也成了人人畏惧景仰的端文皇后。
终于明白了以前姨娘和表哥说的话,她的确不属于这里,她注定要站在那高处用她独有的清冷孤傲睥睨众生。
知道表哥对我是满怀愧疚的,所以他总是尽最大可能地照顾着我,却从不越矩。
“庭月,你想要什么?”
对着他的询问,很多时候我都是笑着摇头,偶尔也会使些性子提些刁钻的要求,表哥却也不介意,只是尽努力地达成我心愿。
只是我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所以又一次他如是问后,我笑着对他说,“我不求别的,为了能让我在飞鹰堡有个立足之地,给我个名分如何?虚的也就够了。”
听着是玩笑话,只有我知道我的心跳得有多厉害,脸上保持着那淡然的笑,长袖里手却在兀自颤抖。
随着表哥的静默,我心底绝望地想好了表哥会说的拒绝话。
其实我要求的并不多,只要一个空虚的名分便够了,我只希望在后人谈起时能将我与他讲述在一起,我便已是满足。
“你当真不想嫁出去了么?”
我有些哑然失笑,“就我现在这样?”
“好,我答应你。”
听着,却是我惊呆了。
表哥的神情是那么严肃,全然不像是有玩笑的成分。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表哥对我的同情和愧疚,他担心我日后的生活,担心我他日受人奚落,所以愿意给我少夫人的名头过完下半生,至少保我衣食无虞。
有些想笑,却又怎么也笑不出,明明是自己的愿望,可达成了却又成了一种失落,难道人心终不能满足么?
那一天天很蓝,身上的吉服很红,红得有些刺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婚事的讽刺。
婚礼是简单的,只请了两家长辈和一些走得比较近的朋友而已。
大家都是熟稔,也不必摆出羞涩生疏样,我倒也落得个自在。
只是笑容还是必要的,不管有多么的虚伪。
盖上盖头,步入礼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君,从今后我便是仲孙家的人,他名义上的发妻了。
一切如我所愿,可我为什么无法开心,无法坦然笑得畅快?有的只是苦涩,淡淡的积聚了七年的苦涩,这一刻一起涌上心头。
喧闹的众人,晃动的光影,一颗颗落下的泪珠。
我要谢谢这艳丽的大红盖头,它遮去了我全部的委屈全部的无奈全部的酸涩,可以放任我自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宣泄所有的不甘。
也只有这一刻,当盖头被揭下时柳庭月的不甘,柳庭月的脆弱都将随之揭去,剩下的只有这个叫柳庭月的女子,这个被人称作少夫人的人而已。
姨娘身子一直比较弱,又由于表哥的事忧心成疾,在这个冬天染上风寒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就在一个樱花漫天飞舞的午后她睡在了我的怀中,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天她精神格外的好,甚至还拉了我到庭院里赏花。
她躺在躺椅中,身上盖着薄毯,阳光得照在身上,暖暖得很是惬意。
我和她说着些话,只是她不停地咳嗽,因为长期不见阳光略显苍白的脸庞此时看起来泛着些红润,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她叫丫鬟抱来了承风,她一直注视着小娃忽闪闪的大眼,只是她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忧郁。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承风并不是我与表哥的孩子,在他还是襁褓时便被他的亲生父母遗弃在了寒风中,是表哥把他抱了回来。
因为明白我与表哥不会有孩子,所以我便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待,疼他,宠他,教他说话教他写字。
承风很聪明,也很听话,大家都很喜欢他,只除了他不是表哥的孩子,他的身上没有仲孙家的血缘。
但无所谓,在我心里,他便是我与表哥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儿子。
“庭月,这些年苦了你了。”姨娘有些喟叹。
“没什么,庭月自己选的路庭月没有怨言。”我垂着眼眸,淡淡地说。
“如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无极这孩子了,他太死心眼,又重感情,庭月,万一我有了差池,帮姨娘好好照顾他好不好?”姨娘微微抬起身,抓着我的手,望着我,眼睛里满是期待。
“恩,庭月一定会照顾好表哥,不让姨娘担心。”
“好,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姨娘复又躺了下去,望着眼前一片花海,眼神有些迷离,“多美啊,当年我也是在一片樱花林里见到的你姨丈,那天也是这样好的天,花瓣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好似下雨般,我在林子里高兴地跑来跑去,他就站在那笑着看着我,一直笑着,笑着……”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握着的手也渐渐松了开,如飘零的花朵,从我手掌滑落。
“恩……很美……真的……很美……”望着那一片如云的花林,我轻喃着,不觉面上已是濡湿一片。
姨娘的去世对姨丈的打击是最大的,他整整守了姨娘一夜。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是眼睁睁看着姨丈一夜苍老了许多。
从房里走出来,姨丈只宣布将堡主之位交给表哥,从此退隐,不再过问江湖世事。
一个男人完成他的大业,一半是为了自己的雄心,另一半是为了那个在背后默默支持自己的女人,如今雄心不再,佳人已逝,又有何值得留恋?
那一天姨丈将表哥喊进了书房,他们聊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也不想知道,那是男人间的事,我只需好好照顾我的承风,依照姨娘遗愿照顾好表哥,尽着我的本分,那便够了。
终究,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只想过着最平凡的生活。
天朝昭瑞十七年,上薨,葬入永陵。
太子轩辕恒玉即位,改元启德,加封先帝安皇后为端文皇太后。
启德元年,端文皇太后垂帘听政。
那是一个奇特的日子,阴风怒号,也似在为这逝去的上位者悲鸣。他不啻为一位明君,在位十七年,天朝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驱逐了突厥蛮子,国土也有所扩张。
只是天妒英才,他逝去时也不过三十岁而已,听说多年前他遇刺,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伤了元神,能拖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
也许是因为对尘世的依恋让他放不开手吧,我如是觉得,因为我知道那一年正是她离开飞鹰堡的时候,为了他,她离开了这里。
他的死讯一传来表哥便飞身上马出了飞鹰堡,我知道表哥去了京城,他去找她。
无法想象那样清冷孤傲的女子会以怎样的面容去对待她所深爱之人的离去,恐怕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平静,只将最深切的伤痛留在了自己心里,将它掩埋,遗忘,直至放手的那一天,带着它一起陨落。
这一次表哥却是不多天便回了来。
看得出来他深深压抑着一种莫名的悲伤,他在她所住过的院子里坐了一夜,手里拿着的是他送给她的信物——那个碧眼金鹰。
于是我知道她定是对表哥说了决绝的话,她还了这个链子,连着多年的感情一并还了过来。
可以想象她的神情,她的眉眼,一定是冷漠的,甚至带着淡淡的萧瑟,她穿着一身白色缟服,在风中孑然而立,她的眼眸是那么漆黑,就如子夜的黑幕,深深地看不见底。
才发现自己脑海中之于她最深刻的就是她那一身的清冷和那沉静的眼眸。
那一夜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最深爱的人,之于她,之于表哥,之于我。
我站在院角静静地守着他,当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我的身上时,我看见表哥轻轻抬起了手,凝视着那个阳光下灼灼生辉的东西,然后一个轻抛。
他的身前,是一碧幽绿的深潭。
他扔了金链,连着他的感情,他的心。
是的,他的心,那一夜,他扔了他的心,再也找不回来了。
华山武林大会时几乎毫无异议的,表哥夺得了武林盟主的位置。
我一直都知道他是出色的,尤其如今的他,带着一丝沧桑,沉敛得如一把饱经风霜的上古名剑,表面上古朴得没了锐利的光泽,但偶尔闪现的寒光却让人惊心动魄。
不喜,亦不怒,什么都似顺其自然,却又都是深思熟虑。
于是江湖上人人都道仲孙无极是个棘手人物,碰不得。
只有我知道这个人人敬重畏惧的盟主曾经有着一颗怎样意气的心,他会对天长啸,会笑谈世事,会策马奔腾万里江山,也会对酒当歌,临月拭剑,醉看雪中冰心莲。
那样的日子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逝去便是逝去,只道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启德七年,宫变,帝王斩杀祸乱朝纲的安太后于太后寝宫——慈华殿。
朝廷大乱,临国北狄趁机起兵,天下动乱。
那一天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是异常动荡不安的,茶杯碎了好几只,然后突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我僵愣当场,忘了该如何反应。
表哥早已拍马飞奔而出,他的脸上满是不能置信的神情。
是啊,谁能相信那样一个仙子般的人就这样死去了,还是死在她最疼爱的恒玉手上。简直就像是天底下最最荒诞的笑话。
害怕这样的表哥会做出什么不智的举动,我赶紧派了影煞跟着他。
焦急,不安,我苦苦守侯着表哥的归来。
却不想等来的消息竟是表哥在她的葬礼上意欲行刺当今皇上——轩辕恒玉!
那一刻,天地在我眼中旋转,整个人跌入了座椅中。
行刺皇上,罪当诛九族。
表哥啊表哥,你怎会如此不智,做出这样的举动?
“那后来呢?”我虚弱地问着那个来报的探子。
“堡主在剑快要刺到皇帝时突然又收了势,然后转身走了。”
“那皇帝呢?他就这样让堡主走了?没说什么,没做什么?”
“是。”
有些脱力地挥了手让他离开。
终究,表哥下不了手,恒玉也下不了手,他们全因为那个女人,安雪怜,而命运纠结在一起。
表哥终于回了飞鹰堡,可是对于这次上京他只字未提,只又去了安雪怜住过的院落,然后一个人去了后山的禁地。
禁地,飞鹰堡历代仲孙家人的安息之地。
那一天表哥在后山呆了一夜,第二天回来时竟是头发花白。
我惊诧,我慌恐,内心深深的恐惧揪着我的心。
当天我一个人偷偷去了后山,走了大半的地方,终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发现了一座新堆的孤坟。
表哥竟是为她盖了衣冠冢!
看着,我突然明白,从今天起,表哥他是飞鹰堡的堡主,是武林盟主,但却再也不是仲孙无极。
那个叫仲孙无极的男人已经死在了昨夜凄冷的风中,悲凉的夜中,死在了对她的无限思念中,永远地死了……
表哥变了,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有些不顾性命,不论什么样的任务,不论任务有多危险他都亲自接手,甚至越是危险越能挑起他的兴致。
一次次看着他负伤而回,我心痛,但我没有劝阻他,因为我知道这对于他是一种宣泄,也许他是为了找到他的解脱。
可是我的解脱又在哪?
看着日渐成人的承风,我一次又一次的喟叹。
我的全部希望,我与表哥唯一的孩子,是否你能带给我未来?
那一次表哥回来时浑身浴血,一名与他同去的堂主告诉我他们遭遇了最为惨重的战斗,除了表哥和随行的两个堂主,其他人全部丧生。
我知道表哥伤得很重,重到如果不是一口气拖着,他早已命丧当场。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意志支撑着他,但我敢肯定是因为他的心愿未了。
表哥一直昏迷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将他割得体无完肤,血一直不停地流,坐在床边,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多年不曾流过的泪水此时此刻终于找到了喧嚣的决口,那么多的眼泪,直直落到他的手臂上,落到他的血中,溶为了一体。
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那么多年我一直都深爱着他,爱到愿意为了他的感情牺牲我自己,爱到因为不愿看到他的内疚而强迫自己遗忘对他的深情。
我是如此地爱着他,爱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爱到忘了我自己。
我揪着我的心口,那里好痛,好痛,就像车轮碾过,百针刺过,一阵又一阵的抽搐。
我想就这样守着他到天长地久,不眠不休,不离不弃。
可是我不能,我是他的妻子,我肩负着我应有的职责。
却不想,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再回来时竟已是人去床空。
所有的人全都惊慌地四处寻找,夜风中焦急的呼唤散了千万里。
只有我没有动,站在黑幕中,我心里明白了他会在的地方。
沿着滑泞的青石台阶,我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头发凌乱地散落,我一个人恍惚地走着,山间夜风凄厉地哭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
乌云遮住了月亮最后那一点光亮,天幕低垂了下来。
早就知道这一天不是么,在看到她衣冠冢的那一天,在看到她坟前那薄薄木板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会有这一天。
天更阴沉了,天上打起了闪,雷声隆隆,天空开始飘起小雨。
穿过摇曳的竹林,绕过黑森森的座座墓碑,我慢慢地走着。
雨越下越大,最后竟变如瓢泼般,地上积起了小水潭,滑腻的泥地踩上去吱吱作响,溅起的泥水污了绣鞋,身上也早已湿透,雨水顺着发梢不断地往下滴落。
我立定,站在那,望着不远处模糊的影子。
一个亮闪划破天际,照亮了表哥靠在坟旁的身影,红艳艳的血混着雨水一直流淌到了我的脚边,他的头低垂着,紧闭的眼下是一片阴影,他脸上那抹笑容却是安详的,兀自刺痛了我的眼。
又一个闪电,狭长地落地而来,照出那薄薄木板上鲜明两行字——
“安雪怜,仲孙无极之墓”
“我在这,我就在你身旁,一直陪着你,陪着你生生死死,好么?”
“……生……死……相……随……”
黑夜中,我凄厉的笑声响彻整个夜空,飘荡,绵延无绝。
——《番外 情惘然》完 ——
写在最后的话
终于完了,完了,请容许先我穿个盔甲,汗……
全文连番外算在内写了差不过17w字了,天哪,17w,什么概念,我真PF自己,头一次写那么多文字,果然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写完《安后》也看了很多朋友的留言,我也好好思考了一下,特地在这里对一些大家集中提出来的问题做个回答吧,笑。
首先关于崇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