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我有些惊讶。
“那你觉得我能怎么样?”
我怔了住,是啊,能怎么样呢?她是皇后,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她和表哥注定不会有结果,她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颓然地垂下肩膀,之前的气势一扫而光,“对不起,打扰你了。”
转身欲走。
“你爱他吧。”
像是被雷击到,我霍然转身,诧异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你的眼睛很诚实。”
心下一颤,我踉跄逃离。
一直以为掩藏的很好的心,竟被一个第一次见我的人给轻易看穿了,那是何等的无措,除了逃开我想不到其他。
于是再没有踏入那个地方,甚至也不再去远远观望,因为我害怕她的看穿,她的目光隐隐让人透不过气。
不过好在她并没有将我去找她的事告诉表哥,看到表哥一如平常的神情,我暗暗松了口气。
今年冬天德州竟然落了雪。
德州地势偏南,几乎从不下雪,我在飞鹰堡住了那么多年也不过见过两场雪而已,而且极小,只一夜便看不见端倪。
而今年,竟下了如此大的一场雪,一夜起来,便已是银装素裹的一片。
“小姐小姐,你看多漂亮啊。”云珠在身后欢叫着,两眼晶晶亮,“我们去玩雪吧。”
丝毫没有考虑我便点头答应,“好。”
等我们赶到后园时园子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大人小孩全在一起嬉戏着,有堆雪人的,有互扔雪球玩儿的。
我们才一到便被人用雪球砸了个正着,于是笑嗔着也扔了回去。
一群人玩得疯脱了,会些功夫的最后连轻功也使了上,比试着各自的踏雪无痕。
树枝上的雪扑烁烁地往下落,我笑得有些岔了气,于是找了个地休息着。
不经意地撇头,我突然看见了廊上表哥与她相携而立,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可笑的是,那一瞬间,我竟觉得他们是一对壁人,站在一起是那么般配,吸引着众人艳羡的目光。
他们两人不知在聊什么,突然间两人都笑了起来,一时间世上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到了那里,带着流光溢彩的绚目,却是刺得我心中一阵阵酸痛。
想也没想,我向他们那走去。
可等我走到那时,她已经离去,我看着兀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的表哥,猛然发现原来我与他们之间有着多么大的鸿沟,那是无法逾越的距离,哪怕用尽我全部的力量,耗尽我全部的生命,我也只能在这头独自张望。
后来我才知道她竟然已经怀了孕,是打扫她那院子的下人带出的消息,只因她渐渐大了起来的肚子。
众人更是猜测纷纷,甚至我看到有人对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我只好装作不知,只在听到时喝止一番,但流言向来传得快,没多久大家表面不说但私下已经将她看成少夫人来看待,只是疑惑为何这少夫人总是一个人待在那偏僻的院落不见光?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存在更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好几次我都想就这样回了苏州,却又被姨娘拦了下来。
“守得云开见明月。”姨娘只是淡淡地说着,“她终究是会走的。”
“为什么?”我有些疑惑。
“因为她不属于这里。”姨娘轻轻搅着炉子上烧着的泉水,“她是什么身份,我们都知道,你又可曾听过宫里什么废后之类的消息?”
我摇了摇头。
“所以她终究会回去,只是到时候无极这孩子……唉……”姨娘蹙着眉微微叹了口气。
听着,长久来的疑惑一起涌上心头,“她这身份,为什么姨娘和姨丈会同意她住在飞鹰堡?不怕带来什么不测吗?”
姨娘深深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和着雨前龙井,将烧开的泉水冲在紫砂茶壶里,“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平白的功成名就,如今不过是个赌博罢了。”
那一瞬间我有些摇摇欲坠,终于明白原来在姨丈和姨娘在拿我的感情做赌注,赌得是将来飞鹰堡的千秋万载。只要安雪怜将来平安回了皇宫,那她将会因这段时间的庇护而格外关照飞鹰堡,到时候江湖和朝廷两边的得势,何愁飞鹰堡不能扬名内外,江湖独尊?
只是我该怎么办?这段时间我又该如何自处?继续笑着扮演我的无所谓?
真真要仰天长笑,我柳庭月的一片深情竟落得如此田地。
当树上桃花一朵红过一朵时,安雪怜分娩了。
那一天堡里气氛异常的紧张,每个人都是脸带担忧。
真是没有想到不过如此日子,甚至她都没有与众人接触过,大家竟已将她看得如此之重,仿佛她生来就有受众人注目的特质。
当我赶到她的院落时发现表哥和姨娘竟都在那。
表哥早已是坐立不安,连姨娘也担心得频频朝里张望。
“菩萨保佑,千万不要有什么差池才好。”姨娘轻轻地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我突然觉得好笑,恐怕这不要有差池指得是飞鹰堡吧。
我不知妇人分娩时应是如何,只是隐隐听说会痛苦万分,可现在房里除了听到稳婆的说话声,我竟没有听到安雪怜的声音,更不要提她的痛呼声。
似乎姨娘也有同样疑虑,拦了一个从里头匆匆跑出来的中年妇人,“她怎么样了?怎么没有动静?”
妇人摇了摇,“不清楚,可能是难产,可少夫……这位夫人一直都咬着嘴唇,始终不肯喊一声痛,当真是……唉……”
说完,她匆匆跑出了门去。
我心下突然觉得一凛,这安雪怜,果真冷傲非常,连此时也不松懈。
姨娘,表哥和我,三个人各坐一方,皆是神色紧张地望着那房门口,门一开一合,清水不停地往里运,端出来的全是红艳艳的血水。
看着,渐渐感到脚下酸软,我低下头不敢再看。
突然一声惨叫,我心里一下惊了起来,赶紧抬头望去,只看到表哥一个跳将起来便往房里冲。
“无极!”姨娘赶紧伸了手拉住他,“你不可以进去!”
“可是你没听见她那么痛苦的声音吗?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不行!你呆在外面,我进去。”
我第一次见到姨娘如此凌厉的眼神,她看了表哥半晌,又回头叮嘱我,“庭月,看好无极,别让他进来,啊?”
见着我点头,姨娘放心地松了拽住他的手,掀了隔帘进到里屋去了。
“……表哥……”我轻轻试探地喊了他一声。
他还是如未闻般,径自站在门口就那么盯着那门帘不动弹。
我无奈叹了口气,“表哥你站在那也是没有用的,你放心吧,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走过去拉着他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表哥,谈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好么?我好奇着呢。”我想着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
表哥抬头望了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深思了良久,久到我以为他根本不想搭理我。
“……是怎样认识的呢……想想竟也有三年了……”他陷入自己的回忆中,我陷入他的故事中,我们俩第一次这么面对面无所拘束地聊着,只是是在她的产房外,聊着表哥与她的故事。
看着表哥脸上露出的些微笑容,我突然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的悲哀。也只有在这样的回忆中他才能笑得如此会心了吧。
突然听到掀帘声,回过头,见是姨娘倚在门口拭着汗。
“娘,她怎么样了?”表哥突然冲过去扶着姨娘的肩头,紧张地问着。
“难产,可能有些吃力。”
“那她要不要紧?会不会有危险?”
“不要急,不要急,没事的,娘会守在她身边的。”
姨娘暗暗叹了口气,又掀了帘子进去。
表哥有些失神地在门口站着,半宿复又颓然地走过来坐下,一手撑着额头,隐隐可以看出他的手在颤抖。
我知道他现在不会再有那心思讲与她之间的事,于是只好静静站在他身旁陪着。
外头已是月光一片,竟是一天过去了。
又有丫鬟带着别的稳婆进了产房,换出了里头早已疲惫不堪的那个。
想叫表哥先去休息,但又知道喊了也是徒然,于是只好作罢。
产房门口仍是人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是疲惫而又担忧。
我坐在一旁,有时实在累了便闭上眼睛小憩一下,偶尔也陪表哥说些话,分散他焦急的心神。
当天边大亮,稳婆一个换了又一个时,表哥终于忍不住地抓住一个拭着汗踉跄而出的稳婆,“她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没生下来?”
“少爷少安毋躁,这生孩子不比其他,一天两天算是正常的,况且少夫人身子有些羸弱,恐怕拖得要久些。”
稳婆脚步有些不稳地离了开,我看着一夜间憔悴了许多的表哥,替他担心。
“表哥你不要担心,稳婆不是说了么,这一天两天算是正常的,你不如——”
话没说完,里头突然变得嘈杂起来,甚至夹杂着惊恐的呼声。
表哥的神情瞬间变了,我一惊,下意识去拽住表哥,却是晚了一步,他已掀了帘冲了进去。
我赶紧随他后面也跑了进去。
“无极?!你!”姨娘惊诧地望着冲向床边的表哥。
“雪怜,不要怕,我在这。”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
她的眼睛已是无力睁开,只是微眯着,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手也是无力地垂着。
她在轻轻念着什么,听不见,气若游丝,只是从她唇形依稀辨出是两个字,但不是“无极”,我知道。
表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贴在脸上婆娑着呢喃,“我在这,我就在你身旁,一直陪着你,陪着你生生死死,好么?”
表哥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看见一点晶莹的光芒在他眼角轻轻闪烁。
整个产房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然后我清楚地看见她笑了,笑得有些缥缈,她的手渐渐使力回握住表哥,一丝气音在安静的房里飘荡,“……生……死……相……随……”
再没忍心去看,我闭上了眼睛踉跄着退出了房间。双手撑在桌上,我低垂着头,任凌乱的头发从前面遮住了脸庞,泪水一颗一颗滴在下方的桌面上,滴答,滴答……
情惘然(四)
当一声婴儿的啼哭冲亮整个屋子时,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赶紧胡乱擦了眼泪,又掀了帘子进去。
“是个儿子,恭喜少爷,恭喜少夫人。”
稳婆欣喜地说着,我脚下一顿,然后听得姨娘轻轻呵斥,“瞎说什么,哪来的少夫人。”稳婆一时愣了住,然后讪笑着抱着孩子和一些丫鬟一起去给孩子洗身。
“雪怜?!”突然表哥大喊了声,我与姨娘都赶紧跑了过去。
“快去喊大夫,怕是失力昏过去了。”姨娘保持着当家主母的冷静。
“雪怜,不要睡过去,千万不要睡过去。”表哥焦急地唤着,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她紧闭着双眼,任自己躺在他怀里,安详得就像我第一次见她一般。
大夫很快赶了过来,看过后开了药又交代了些事。
表哥自始至终都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整个人仿佛痴了般。
“……表哥。”
“你们先去休息吧,我要在这里陪着她。”
我站在那里,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唉……都是痴人……”姨娘轻轻叹息,过来牵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再次回头,表哥仍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看着她,只是我分明看见什么东西从他脸上滴了下来,闪着光亮,落在她的枕边。
有了这个孩子后,她那院子里也热络起来,大家总是时不时地会去看看,表哥,姨娘,还有我。
毕竟经历了整个接生过程,对这孩子也特别亲热。
取名字时正好表哥与我都在,我与表哥兴致勃勃地讨论了半天,结果她只是淡淡一笑,“恒玉,这孩子就叫恒玉了。”
然后她抱起孩子,细细地看着,眼睛里竟是一种淡淡的愁绪。
恒玉长得特别好看,初时还看不出来,待百日后便已真是那个眉目如画,尤其那双眼睛,黑滴滴得可人。
表哥尤其喜欢恒玉,常常抱了他出来到处炫耀,就好象那是他亲生儿子一般。
恒玉半岁时表哥正式拿出四色礼仪来,让恒玉拜了他做干爹。
那一天表哥格外的高兴,抱着恒玉,我听见他的轻语,“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心下微微一窒,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是没有说出口。我下意识地望向立在一旁的她,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表哥,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心里明白表哥想说什么,可她还是那么平静,甚至连些微的动容都没有。
不禁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压抑下心中的酸涩。
其实表哥想说——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儿子,我和雪怜的儿子……
表哥越发地疼爱恒玉,当着别人的面常常教恒玉喊他“干爹”,而私下里却是教的——“爹”。
看着这样的表哥,我为他心疼。
“表哥,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将来?”虽不想问,但我不得不问。
“将来?”表哥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将来……她终究会回到那里的。”
我微怔,头顶上空一阵玲玲声传来。
抬头,一只黑鹰盘旋着飞过。
看着,表哥又一次说道,“她终究会回到那里的……”
一日收得家信,娘在信中催我回去,隐约是为了我的婚事,才惊觉自己已是过了双十年华,算得上是老姑婆了。
自己最好的年岁竟就这样消耗在了这无望的感情中,一下便是八年。
说不怅然那是骗人的,可我又该如何?
不自觉间竟走到了书房,表哥在里面处理事务。
推开门,我怔怔地站在那。
“庭月?什么事?”
“表哥,你……你有过娶妻的打算么?”
他一愣,随即一抹歉然浮现脸上,“庭月,我只能说对不起,恐怕这辈子我不会娶妻,你……不要再等我了,还是找个好人家吧。”
还是这样的话,就如曾经拒绝我的那般,可是我不甘心,“那以后呢,她走了以后呢?”
“这与她走不走没有关系,因为我心里没法再装另一个人,我不想欺骗别人,徒留遗憾。”
“那孩子呢?这飞鹰堡需要接班人。别对我说什么玉儿,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身份,他是不会留下来的。”
“……领养,我会领养个孩子。”
“可是姨娘和姨丈是不会同意的!”我发觉自己开始有些竭斯里底,多年的期盼啊,如今告诉我全是一场空,我不过是一直在天真地自我欺骗!
表哥些微的皱了皱眉,“爹和娘那边我自会去说。庭月,其实你一直都明白的不是么,你一直都那么懂事——”
“表哥,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这么残忍!”突然打断他的话,我旋身冲出了书房。
一个人奔跑着,全然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等我停下来时已是到了她的院落,她正抱着恒玉在念书给他听。
看见我喘着气,满脸泪水,整个人凌乱不堪地站在她面前,她有些微的诧异。
“你告诉我为什么?”
脑子里有些混乱,我看着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她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安雪怜,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羡慕你,羡慕到要死。”这是我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看着她,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丑角,专门供人嘲笑玩乐的丑角,我讨厌这样的感觉,非常非常的讨厌。
她的脸上渐渐恢复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我想她是明白了什么,她看着我,眼睛是那般深幽,“感情是没有原由的,爱了便是爱了,不爱便是不爱,没有什么为什么,谁若能说得出个一二三四点来,我倒要怀疑他是否懂什么是情。”
她低头轻轻搂了搂怀里的恒玉,“说什么无情不似多情苦。呵,何止无苦,人若真能无情,岂非无敌,又何来千古兴亡,百年悲笑。所以何必想那么多,跟着自个儿心走便对了,想多了反倒无所适从。”
恒玉在她怀里打了个呵欠,她朝他微微一笑,又看向我,“玉儿要睡了,还恕无法奉陪。”
说完,她起了身朝房里走去。
我一个人站在那,半晌的不知所措。
慢慢走回庭月阁,想了一路。
恍然间明白过来,我何必想那么多,我想的念的不过就是表哥一人,他对我有没有情又如何,我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