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园里转了会,终还是转到了书房。
待人禀了后推门进去,父亲正坐书案后太师椅上捧着书卷仔细阅读着,见了我进去放下手中书卷,“雪怜可有什么事?”
一脸的慈祥,全不见昨日的失望与无奈,反倒突显出我的局促。
“女儿,女儿想……”垂下的眼眸游移着,终横下了心,蓦地抬起头对上父亲注视着我的眼神,“女儿想知道这大半月来宫里与朝上发生的事。”
父亲望着我,带着审视的目光,半晌,终展颜一笑,“不愧是我的女儿,雪怜想知道什么尽管问,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寻了椅子坐下,想了想,抬起头,“女儿想知道昨日佟大人来找爹所为何事?”
“这个……”父亲思索了番,“不用爹讲,想必雪怜也一定已猜到事关宫中。其实爹是想知道皇上对于雪怜出宫回府有何动静,所以命佟弋江多留意番。”
“那如何了?”
“爹一直感到很奇怪,皇上竟从未诏告宫中或是朝中皇后已离宫,甚至据悉,这大半月来凤临殿夜夜灯火通明,爹想不明白,雪怜你说这是为何?”
听着,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闪了神,父亲望着我,和蔼的眼神中藏着丝丝锐利。
“女儿觉得也许……也许皇上觉得皇后离宫兹事体大,怕引起后宫与朝中骚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会那么做,至于凤临殿……定是皇上特意命下人如此布置,以防殿中长久无灯火引起他人怀疑。”
“原来雪怜如此认为……”父亲低头一番思索,似是接受了我的说辞,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父亲话中有话,也许他早已知道真相,只是试探我而已。
“女儿还想知道最近朝中有无何人事调动?”
“朝中吗,想必雪怜是想知道遇刺那事后果如何吧。”父亲双手交叠在胸前,望着我。
“不错。”我微颔首。
“那雪怜知道那日刺杀你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么?”
为着父亲突然问的话愣了愣,“具体情况女儿并不知晓,只是隐约有个大体猜测而已。”
只因那时沉浸在失去玉儿的痛苦与心冷中,很多事都不曾在意,或是故意不让自己去想。
“哦?说来听听。”
“那日行刺的女子女儿确实不认识,但后来仔细想想又发现那眉目似曾相识,昨日女儿已问过菱儿,证实那女子原来是康贤妃奶娘的女儿。”
“可是康贤妃已疯,所以你觉得是要么是康贤妃装疯然后指使人刺杀,要么是那奶娘自己为主子报仇所以命自己女儿所为?”
“女儿也曾这么想过,但又觉得不妥。因为那日那女子眼中透露的恨意不容质疑,如果真是那样那女子也犯不着憎恨我至此,毕竟康贤妃与她并无最直接关系。”
“所以你想到了另一个人?”
“不错,女儿一直觉得她那日的举动颇为可疑,暂且不论她和我同行与遇到行刺的巧合,单就那日她舍身救我便是最大的疑点,朝中谁人不知我安家与她文府的牵制,宫中又有谁人不晓我这个皇后与她那个贵妃的不合?”
“可惜无凭无据啊……”父亲只手敲着桌子,“我看皇上也为这头痛着吧,总不能怪罪她救你吧……文意廷,老夫誓要弄垮你这老狐狸以消心头之恨!”
啪一声,父亲一掌重重敲到桌上,眼中露出点点凶光。
我没有作声,等着父亲渐渐平复心境,我知道为了这件事父亲已不是第一次动怒了,毕竟文家这次伤的是我,父亲唯一的女儿。
“女儿现在不明白的是为何那奶娘女儿会如此憎恨我?”
“原因很简单,因为你害死了她的母亲。”
“什么?!怎会可能?!”
“怎么不可能,只是点手段而已,黑黑白白,世人永远只看得到表象,谁知道内里?”
“这么说……又是文媛茹?是她杀了那奶娘然后又让她女儿相信是我所为?”
父亲没有接话,只是望着我,那是一种审视与探究,终叹了一口气,“跟她比,你要学的还真是太多,也许你比她聪明,但你没有她的狠心。”
我垂下眼睑。
过了长久,我复抬起头,“爹,女儿想要一份名单。”
“是这个吧。”
两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来,我接过,翻了翻,颇有些惊讶。
“略厚的那册记载的都是我安府这边人的姓名,所在职位,以及简略介绍,略薄那册则是文府那头,但只是些台面上明着的或是爹已查到的,还是有所欠缺。”
我诧异于父亲的心思严整细腻,更诧异于父亲如此洞悉我的所想。
“那这个——”
“不可以带出这个书房。”
怔了怔,顿时又明白过来,毕竟事关重大,闪失不得。
“女儿明白。”
大致翻看了一番,粗略记了些人名,又将名册递还父亲,“爹可知道如今大哥情况如何?”
“一切安好,说起这个,不久前元思还来过信问你在宫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啊?”一颗心不禁吊了起来。
父亲望了我一眼,“自是告之他安好,无须多虑。”
“大哥怎会突然想起问这个?”
“因为皇上下手了。”
“什么?”
“皇上因为文意廷所推荐之人在战场的一点小小过错大发雷霆,不但当场责难文意廷与万衡季,还立即下旨降了那人副将之职,由你大哥代为。”
“崇贤居然这么做?!他怎可这么意气用事,他不怕朝中大臣不服吗,他……”
突然噤了声,因为发现父亲望着我的眼神复杂莫测,“怜儿有件事其实你猜错了,或者说你故意没说你真正心中所想?知道么,皇上每天早上都是从凤临殿出来,再想想那夜夜灯火通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愣了住,望着父亲忘了反应,完全不知父亲突然说这一番话意欲何为。
“怜儿你知道你与那文媛茹相比最大的胜算在哪么?就在你比她多了个筹码,那就是——皇上。”
“爹!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大逆不道?哼,这世上谁赢了谁就是道,皇上又如何?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也是人,人与人之间有的就是利用,就算生死相随的情侣之间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利用的是情。皇上是你的筹码,你大哥是你的筹码,爹也是你的筹码,至于这些人——”两本册子随着父亲的动作甩在了桌上,“不过是棋子罢了。怜儿你要记住,这个世间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有人说,很多事都是先天注定的,那就是命。但你决定怎么面对,那就是运!
所以我相信命运,却不相信命。
坐在这茶楼,我端着茶盏轻啜。
那日满铺的白雪早已化去,枯黄光秃的树枝,冻结的湖水,窗外的景色怎么看都论不上美景,但我却仍欣赏得兴致昂然,只因那一抹绝代风华。
都说美人如画,却不知究竟是谁欣赏了谁。
他站在楼下,望着我,惊讶地忘了反应,终是我朝他轻轻一笑,有礼而又淡然。
轩疏明朗的眉宇,清澈明净的目光,冰雪般寂寞高华的神情,如此淡雅脱俗,又如此风姿绝世,文清扬,当真清华无双。只可惜,为何要是他,为何他要姓文?
“当真好巧,想不到今日竟能再在此处遇见冷小姐。”坐在对面,他有些许的无措,但眼底的那抹欣喜还是骗不了人。
“的确很巧。”我莞尔。
却不提其实自那日一别后他便天天来此等待这样的巧遇,即使我会再来的几率只有万分之一,也不提我为了能与他巧遇叫元行多方探听了多少消息,而今天我又已在此等待了多少个时辰。
只要结局如大家所愿,过程如何又有谁在意?
“冬儿,再去叫小二沏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来。”
只因怕菱儿动情而不自觉说出什么,今天特意差遣她去了母亲那办事,而本着对无极的信任,连带地信任了小路子,也相信了他的妹妹,冬儿。
四下没了旁人,气氛沉默得有着些许的尴尬。
望着茶杯袅袅而出的热气,我有些失神。
父亲说过人与人之间就是利用,我虽不赞同但也无法否认,因为我现在做的便是如此。
像是一场对决,我与文媛茹,父亲与文意廷,为了各自的立场和利益,拼尽了手段。
父亲说我学不会文媛茹的狠心,的确,那种血腥的残忍我不会,但我更知道并不是只有血腥才能到达目的,人性终有弱点,有时候不见血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苦笑,我竟也走到了这一步,只是自己选的路,退不得。
“冷小姐是不是有心事?不知文某能否帮上什么忙?”
“呃?”我惊讶抬头,却瞧得他关切的眼眸,“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担心家兄而已……”
“令兄……?”
“在边关。”
“原来如此,不过在下听闻突厥与我朝兵力悬殊,战况对我朝非常有利,相信不用多久小姐便可与令兄团聚。”
“……但愿如此……只是战场难测,本就已经朝不保夕,偏偏又生枝节,唉……”
“枝节?难道令兄遭遇什么?”
“也非是家兄遭遇,只是听闻一位副将被撤了职,这临场换将可非同小可,好的话可涨军势树军威,坏的话可就……”
“关于这件事在下也有耳闻,确实颇遭非议,只是因一点小小过错便遭此待遇,曾经的功绩说不算就不算,确实很令将士寒心,会对军心造成怎样的影响还真是不好说……照理当今皇上圣明,应当明白这一点,可为何还要做出如此决断呢?”
心里一顿,我垂了眼睑,喃喃轻语,“所谓君心难测大概便是指如此吧……”江山美人,难两全,自古便是君王劫。只是崇贤,我不希望我成为你的劫,也不希望你作出两难的抉择。
“……冷小姐?”
蓦然抬眸,发现自己竟又走了神,抱歉一笑,“听文公子一席话发觉文公子谈识颇深,想必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吧。”
他一怔,“实不相瞒,家中确有人在朝中混得一官半职。”
“那文公子是否也有打算为官?”
他有些莫名,望了望我,“家父有这打算,但在下实在不以官场生活为己愿,所谓鸿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比起庸庸碌碌,还是闲云雅鹤适合文某。”
有些惊讶,“文公子是想醉眼看人生?”
他一笑,淡雅如菊,“名者虚妄,利者虚浮,两者皆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文某不愿因此迷失自己。”
沉吟了番,“像文公子这般卓绝之人不能为朝廷所用,当真是朝廷之憾。”说完方觉不妥,抬头果见他疑惑地望着我,遂一笑,“冷惜别无他意,只是觉得像文公子这般人才如能为官定当能为国为民为天下良好决策,使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实是百姓之福,却不想文公子无此意愿,所以感慨而已,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他看了我一眼,略低了头,只手摆弄着茶杯,不再说话。
敲门声轻轻响起,冬儿推了门进来。
丫头果然伶俐,等没了说话声才进屋来。
新沏杯中茶递与他,等了半晌,轻声唤了番,他惊觉抬头,歉然一笑,“在下失礼了。”
我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啜着。
“文某心中有些疑虑,不知可否向小姐一问?”
“请讲。”
“小姐是否希望文某入朝为官?”
微一挑眉,“此事事关公子前途命运,冷惜怎可轻言?况且此事应当看公子自己所想才是。”
“……小姐言之甚是……”
敛眉。
文清扬,就看你自己如何抉择了。
第十七章
当第二场雪覆满大地时我已坐在了御花园的高亭中赏雪。
漫漫宫墙,曾经我多想逃离的地方,如今我却又坐在了这里。面前的炉子上烧着泉水,慢慢地热起来,拿着竹筒轻轻搅动着,看着细小的气泡慢慢从水底升起。
犹记得回宫那天是崇贤生辰,群宴百官。当我踏入大殿解下披风时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我,望着我慢慢向殿上那个人走去。
站在他面前,笑着,用唇形对他说,“我回来了。”
他望着我,欣喜得几欲落泪,慢慢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我,紧紧地握着。
殿上一片安静,终是有人先反应过来,举杯恭庆皇后娘娘凤体安康。这才知道原来崇贤以我身体贵恙为由解释皇后的缺席。
笑了笑,任崇贤一直将我拥在怀中,安然地接受众多的目光。
若无其事地扫视着全场,眼伸慢慢寻梭过殿上的人,将父亲名单中的人与在座的一一对应。几日的翻看,已是大概记的差不多。
经过御座右边时顿了顿,只因那惨白的花容和怨恨的眼神,望着,我笑了,笑望着她对上我的眼然后一甩袖子,愤而起身,带起的风砸了梅花小几上的金篆小香炉,“当啷”落在地上,惊得全场一片寂静。
崇贤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沉着嗓子,盯住了她,冷冷地问,“文贵妃这是何意?”
殿中文意廷早已吓得面色惨白,一面隐隐用目光怒瞪文媛茹,一面又细细观察崇贤的表情,随时准备跪在当场请求饶恕。
当真沉不住气,我暗暗笑了,看着她直视着我越发怨毒的眼神,轻缓出声,“也许贵妃娘娘是身体不适太过伤神累着了吧,不如皇上准许贵妃先行离开可好?”
和颜悦色,我自知表现得温婉有礼。
崇贤看着我,没有说话。场下,文家人也都看着我,审时度势。
于是我一笑,“正好臣妾也感不适,不如臣妾与贵妃一道先告退了。”
走在长廊,明显感觉到身边人散发的浓重敌意。想必我不在的这一个多月来她也受尽了冷落与猜忌。
知道她望着我,我却不去望她,径自欣赏着周边景色。
终是到了岔口,我停了下来,回过头,直视她,一字一顿,“游戏才刚刚开始。”
不错,这是一场游戏,事关生死,荣耀,家族的游戏,也许我输了前奏,但我却赢了开端,夺了声势,将来如何,便要各凭本事了。
水沸三遍,和着上等碧螺春,冲在紫沙茶壶里。名动天下的极品越窑绿瓷杯小心盛了,细细吹过,抿一口,正是合适。
回了宫曾去过长乐宫,本想找康贤妃,却只看到满眼荒凉,问了才知她竟因那日行刺牵连已被打入冷宫。
冷宫,冷落的让人发狂的地方,多少怨妃象早谢的花夭折,多少怨妃老死床上,又有多少怨妃在夜里用三尺白绫结束那恐怖的孤独,更何况无助如她。望见她时,她已骨瘦如柴,连挣扎的力气也已经用尽,蜷缩在角落里,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便瑟瑟发抖。
终是不忍心求了崇贤,他只是长长叹息,搂紧了我,“当初本是应赐她一壶毒酒让她随那刺客一同去了,就是怕你知道后自责不安,于是只是打进冷宫而已。雪怜啊,你就是这般心善得让人心疼,如碧波中的白莲,让人想捧在手心好好呵护着,不让它沾染尘世。”
我垂下头,静静靠在他怀中,却止不住心头缭绕的哀愁。
纵使明净如白莲,到底还是离不开人间,尘世,注定沾染了。
再见康贤妃时,她已是一具尸体,静静躺在床上,嘴角残留的血丝衬着惨白的脸,触目惊心。
望着那槁枯而又安详的面容,我诧异于自己的平静。
也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活着,对她来说只是折磨,所以我差人送来了那杯酒,只希望如有下辈子,她别再与帝王家有牵连。
凤临殿也唤人全新打扫过,捧出一大堆的小小衣物,宝蓝色的锦衣,祥瑞的香囊,绣着麒麟的鞋子……那么多,一件又一件,手指抚摩过每一条绣纹,每一处针脚。
终是叫菱儿支起火炉,看着一件件化为灰烬,心头某个地方也随着空了,永远无法弥补。
“雪怜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我轻轻靠着,望着不远处枝头上缠绵的白雪,笑了笑,“只是些旧事罢了。”
他没有作声,只是紧了怀抱,热度透着衣裳阵阵传来,衬得手指越发冷了。
已近年前,与突厥战事却僵持不下,本应不该出现的局面,只因冲冠一怒为红颜。朝里朝外,言语纷纷。
“娘娘,如今皇上也只有您的话他才听得进,您就为了江山社稷劝劝皇上吧。”
听着这些,我不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