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了福身,正准备离开,却因佟弋江的话顿住了脚,“臣已打扰安相多时了,既然皇后娘娘与安相大人有事商谈,容臣先行告退。”
我诧异地望着他,却只看到他与父亲对望一眼,父亲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当真低眉顺目离了去。
等他走得远了,父亲微一示意,我便随着父亲踏入了书房。
垂手立在一旁,望着径自负手赏画的父亲,半晌无言。
“怜儿你回来已有多少日了?”
父亲突然转过身来望着我,我微微一怔,垂了眼眸,“已有大半月了。”
“竟已有大半月了……”父亲仰天长长喟叹,“怜儿知道佟弋江为何来寻爹么?”
心头悄悄一惊,却仍是敛着眉目,“女儿不知。”
“那你想知道么?”
讶异地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眸,炯炯有神却又闪着复杂的光芒,让人看不透。
“想或不想?”见着我没何反应,父亲近一步逼了来,紧盯着我,仿佛所有心思都被瞧了去。
我惊得退了一步,一手撑在了身后的桌案上,心头一慌,下意识垂下眼帘,“不想。”
感觉到那头父亲突然顿了住,抬头望去,只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整个书房安静得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感觉自己手心汗湿一片,父亲突然开了口,带着隐隐的颓败和无奈,“你先下去吧,爹想一个人静一静。”
暗暗松了口气,挪步子时才发现脚竟已软得使不上力。
“不要再随意出门,记着自己的身份。”甫走到门口强自镇定的步子为着父亲这一句话顿了住,暗暗叹了口气,“女儿明白。”
回得樱雪院时发现母亲竟不在,只有菱儿迎了上来。
“夫人没来?”看来是元行那小子过虑了。
“夫人来了已经走了。”
一顿,“夫人有没有说什么?”
“只说小姐回来后请小姐去一趟。”
“知道了。”
换过衣裳,带着菱儿匆匆赶到逸轩居,禀报后,留了菱儿在门口,暗暗吸口气,我掀开软帘进了屋。
屋里暖烟缭绕,氤氲的气息游动着,是药香,淡淡的,苦苦的,却又渗着丝缕的清芬。
母亲正倚在太妃椅上,一手支颐,闭目养神着,优柔婉约的面容却隐隐蹙了眉。
是为什么烦心么?我轻轻走了过去,“娘。”
母亲睁开眼,看见是我悠悠笑了开,伸手拉了我坐在椅旁。
“手怎么这么冷,穿得这样单薄,太不爱惜自己了。”母亲一脸责怪,却是握着我的手没放,用自己的热度暖着我。
“刚从你爹那回来?”
“恩。”我点了点头,倾身倚到母亲怀中。
“那你爹可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垂眸望着与母亲握着的手。
“胡说,对娘也不说真话。”
没有接话,径自垂着眼帘。
母亲长长一声叹息,“你爹是不是怪你径自出府了?”
微微点了点头。
又是叹息,“就知道他等不住了……怜儿,告诉娘,你怪爹和娘么?”
摇了摇头,“不怪。”
“真的不怪么?”
想了想,终是低了头没有说话。
“娘就知道其实你心里一直怪着我们,怪我们把你送进了宫,可是?”
我伏到母亲怀里,闻得淡淡的药味混着一丝清香,那是茉莉的香味。
“怜儿,娘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娘又何尝不是在受着煎熬呢?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娘又何尝不觉得伤心呢?这一辈子,娘现在唯一挂心的也就只有你和元思了。”
“娘。”我有一瞬间心惊,抬起头,望进母亲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娘你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女儿这就去叫大夫——”
“傻孩子,这身子我还不清楚么。”母亲微笑着,暖如春风,“娘只是有些贴心话想跟你讲讲,只怕今后见面的机会少了,还不知能不能有这么一天让我们母女像这样般在一起好好谈谈。”
“不会的,女儿会一直陪在娘身旁的。”
“又说傻话了。”母亲笑得和蔼,“怜儿,娘知道你的聪慧,相信很多话不用娘讲你也明白……”
“不明白,女儿不明白,女儿什么也不明白。”
“怜儿,你也大了,为何还这般使小孩心性?!”母亲的口气严肃起来。
“女儿没有……”暗暗低了声。
叹息。“雪怜,你生在宰相家,如今又贵为一朝皇后,如何的尊贵自是不用我说,但是,有多少的光荣与权力就有多少的无奈与担负,这些你想过吗?”
“你的心性过于像我,心善,牵绊良多,对于常人来说这是好的,但你不是常人,你担着责任,居上位者必定要有所舍得,不能说绝情绝爱,但必不能有弱点,更不能逃避职责,雪怜,懂娘说的话么?”
迷惑地摇了摇头,“女儿不懂,女儿不过一介女流,怎可说得上居上位者?”
母亲笑了,笑得缥缈,“因为雪怜是上天挑选的人啊,注定要到那最高的地方去,站在高处俯视苍生……”
自小母亲就对我说的话,早已熟记于心,却始终无法想通,无法明白其中的涵义。
“……来,告诉娘,你喜欢皇上么?”
一愣,不知母亲这一问是何用意,“娘?”
“看来是喜欢喽?怜儿知道娘要告诉你什么么?”
眼神微黯,点了点头,“最是无情帝王家。”
母亲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望到了窗外,“不错,最是无情帝王家……一旦和江山联系,和皇位牵连,父子不再是父子,夫妻不再是夫妻,兄妹不再是兄妹……怜儿,要记住,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是真的,要想自己不受伤害首先就要除去所有会伤害到自己的可能,哪怕有多么的不忍心,有多么的心痛,都要狠下心肠,否则万劫不复的那个便会是自己。”
“可是——”
“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如同下棋般,懂么?该面对的就要面对,难道你想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而失去更多?”
我一个瑟缩,望着母亲,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娘知道你不想提起这件事,可是你要这样躲到何时?你爹现在是宰相,很多事他可以护着,可是将来呢?这官做久了人家会称你国之栋梁,可栋梁也是块木,时间久了它也会枯朽的,到那一天没了庇护你又该如何自处?雪怜,你有没有想过你爹的苦处,想过娘的担忧?”
“现在你是失去了一个孩子,可你还是皇后,还是皇上最心爱的人,倘若有一天连这些也失去了,你又该拿什么去追悔?”
“娘……”
“唉,娘知道话说重了,只是娘想让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想再看到你总是沉迷在自己的伤痛中无法自拔,苦了自己,也苦了旁人,得不偿失。”
“何谓亲,何谓仇,怎么会到如今这地步,又是谁步步逼紧,怜儿,你想过吗?”
“……女儿明白。”
“明白就好。”
母亲复又闭上眼,斜靠着太妃椅,抚摸着我的发丝,
屋里恢复一片安静,我伏在母亲怀里,盯着暖炉口袅袅而出的清烟,良久,直到眼睛酸疼。
“娘……”
“恩?”
“那小皇子中的毒……是不是安府的人下的?”
母亲手一顿,极其细微,我却仍是觉察到了。
“……为何这么问?”
“因为……因为我曾在宫里见过红儿……”红儿是母亲的贴身侍女,安府总管家的女儿,本应不该出现在宫中的人,我却看到她与菱儿的私下见面。
半晌无言,我静静地没有动,心里却无由来地慌乱起来。其实早已这样猜想,可心底还是希望能得到母亲的否认,告诉我是我瞎想了。
“……大家也是为你好……”
突然觉得好冷,才发现为着等答案竟已汗湿。
“是爹?哥哥?还是……娘你?”发现喉咙竟暗哑着连说话都是那么的艰难。
“究竟是谁又有何关系?”母亲坐了起来,深深地望着我,眼中的坚定是我所不曾见过的,“雪怜你只要记住,安家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为着你的幸福,为着你的将来,你所下不了手,无法做的事,就由我们来帮你完成。凡举大事者,必有同谋;凡成大事者,必有善谋。明白么?”
这就是我一贯温文柔弱的母亲么?却只是为了我……
“……女儿……明白了……”
陪母亲吃完晚饭回到樱雪院,我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前,望着天上一轮明月。
很多之前不愿想,不去想的事情一时间都翻上了脑海,禁不住头疼起来。
“小姐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大夫?”
菱儿转身欲喊人,我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用了。”又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
“小,小姐?”她被我看得有些慌乱,疑惑地望着我。
“菱儿,今儿个白天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答我。”
“什么问题?菱儿不太明白。”
我一笑,却觉着笑得勉强,这丫头,都到这一步了还想蒙混过去么?
“菱儿,夫人都告诉我了,可我还是希望能听到你亲口告诉我,因为我还是那么信任你,知道么,菱儿?”
感觉到握在手里她的手轻轻一颤,复她慢慢低下了头,“小姐……”
微笑,自始至终的微笑,却又带着自始至终的心痛。
“菱儿,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进宫前老爷夫人吩咐的?你究竟又瞒了我多少?”
“……小姐,菱儿只能说菱儿对小姐绝对是真心的,菱儿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小姐好……”
为我好,为我好,每个人都说为我好,把我至于现在这田地也是为我好?
松开握住她的手,我闭上眼,整个人靠入身后椅中。
冷风一阵一阵从窗户向屋里灌进来,听得响动知是菱儿想去关窗,我出声制止,“别关,我想多吹一下,至少可以让我清醒地感觉周遭的一切……”
屋里静了下来,静得只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和着风,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心。
渐渐冷得手脚没了知觉,头脑却是格外清晰起来。
父亲总说自己是一颗棋子,皇上的棋子,这天朝江山的棋子,而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一颗棋,自始至终棋盘上的一着棋,我从来就在局中,从没跳出过,在我生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的。
从七岁那年遇到崇贤,到十九岁嫁入宫中,再到后来的恩恩怨怨,从小时候开始的宫廷教育,到后来的分分合合爱恨情愁,都不过是设计好的棋而已,父亲的局,崇贤的局,我的局,文贵妃的局,皇上的局,臣子的局,一个套一个,一个接一个,而我却还傻傻地等着何时是尽头。
究竟大家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高贵的权力不过是另一种束缚,责任,牺牲,更是一种命运。可什么是命,什么是运,什么又是命运?
有了权力可以得到很多,同样也会失去很多,可是没有了权力你就更加得不到。——这是多么讽刺,又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情。
二十多年的权臣,父亲自是明白得更多,所以他才会在我七岁时安排了我与崇贤的偶遇,种下日后的缘,更是因为知道我的性子所以在我进宫后派菱儿在我身边安排我与崇贤的见面,康贤妃生了小皇子后又安排人下了毒然后嫁祸文贵妃,如此的如此,不过都是为了借由我保住他的地位,他的权力。
我该怨吗?我该恨吗?
不,我没有那个立场,没有那个原由,只因我叫安雪怜,我是安永毅的女儿,我是轩辕崇贤的皇后。
也许母亲说得是对的,我没有理由去自怨自艾,更没有理由去怪别人,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不能指望别人,更不要把旁人当作依靠,自己的依靠,只在自己心里。——要想自己不受伤害首先就要除去所有会伤害到自己的可能,哪怕有多么的不忍心,有多么的心痛,都要狠下心肠,否则万劫不复的那个便会是自己。
如果说我曾经活在梦中,梦中有着幸福的影子,那梦也该醒了,在我失去玉儿的那一天就该醒了,影子总会破碎,犹如水中月,不真实地存在着。
我不怪上天,不怪命运,我只怪曾经的自己,天真地寻找着自己的清明世界,其实触手的全是残酷,这种残酷就叫现实。
我安雪怜,实至今日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什么才是真正的局。
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何谓亲,何谓仇,何谓善良,何谓丑恶,而我又该何去何从,似乎我真的该抉择了……
第十六章
不知何时睡去,醒来时天边已是大亮。四顾,发觉自己竟是躺在了床上,却穿戴整齐,连盘发也未散去,心下微叹菱儿这丫头的失职。
坐起,头隐隐痛了起来,许是昨夜吹多了冷风。
唤了菱儿进来为我梳妆,她见着我这模样竟愣了愣,然后抱怨起我的不会自顾。
“……小姐你这样可怎是好啊。”末了,她长长叹一口气,拿了湿巾替我拭脸。
繁多的一大堆话,我听进去却只有一件事——昨夜她并未服侍我。
“昨夜你不在?”
“是,小姐你昨夜竟赶我走,不让菱儿服侍小姐。”她无不委屈,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我哑然,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竟已不记得,似是曾几次三番赶了人要清净。
望望菱儿,望望窗前的躺椅,再望望这绣床,想想,终是一笑,估摸半夜时自己冻得本能驱使,意识模糊地爬了上来。
掀了锦被,一阵瑟缩,起身下地。
叮当一声,低头望去,却是什么东西从我身上垂落,击在床板上发出清脆响声,一根链子牵绊在腰带上摇晃着,映着晨阳坠物灼灼生辉。
拿起,竟是那个翠眼金鹰。
心头一窒,握紧了手中物。
回安府后便已让菱儿还去了逍遥楼,却为何如今又系到了我身边?难道……
抬眼,却突然看到菱儿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赶紧收了链子在梳妆台前坐定。
望着镜子中菱儿如常无二异的表情,寻思了番,终是问出了口,“老爷夫人知道么?”
菱儿手下一顿,抬眼透过镜子望了望我,“菱儿不曾讲过。”然后又垂眼替我仔细地梳着发髻。
感觉发丝在她指间穿过,四周静得可听到她腕间玉镯撞着发饰发出的隐约玎玲声。我望着她挽出一个个辫花,有些失神。
“……小姐不信菱儿么?”她的声音有些缥缈,似是隔了很远,从彼岸传来。
心中隐隐一颤,垂了眼眸,“怎会。”
“……小姐终还是不信我了……”
抬眼,只看见她黯然的眼眸。
“小姐不信菱儿也是应该的。”她一笑,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心痛,“毕竟菱儿做了那么多欺瞒小姐的事,小姐对菱儿是失望了吧……”
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是望着她深深垂下了头,望着她强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叹息。
“菱儿……”
“小姐不必说什么,”她抬起了头,只手拭去脸颊的泪痕,吸了口气,“菱儿只是个下人,不曾读过什么圣贤书,也不懂什么至贤明理,菱儿只知道做事要忠于自己,谈不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但求日后不去追悔。菱儿并不后悔曾做过的事,因为那些事都是菱儿自愿做的,无愧于安家的恩,无愧于小姐的情,无愧于菱儿自己的心,纵使招人厌,招人恨,菱儿也不后悔。若是小姐现在想赶菱儿走菱儿也绝无二话,只是今后请小姐保重,没有菱儿在小姐身边,小姐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可别再亏待了自己……”
心下一阵刺痛,望着她的眼眸,一时凝噎。想起从前两人一起笑闹玩耍的日子,想起在宫中她陪我度过的每一个清冷的夜晚,想起她为我哭,为我笑,为我伤神。真情?假戏?又如何,我只知道她是菱儿,陪了我十数个春秋的菱儿。于是我笑了,笑望着镜中的她,“菱儿我饿了,想吃红豆元宵。”
她一怔,不明所以地望着我,眼角还挂着残余的泪珠,终于恍然,笑着连声应答,欣喜地跑出了屋。
望着她的背影,我笑了,笑得眼眶润湿,人心,终比什么都可贵。
终于下定决心去找父亲问个清楚已是下午。
在后园里转了会,终还是转到了书房。
待人禀了后推门进去,父亲正坐书案后太师椅上捧着书卷仔细阅读着,见了我进去放下手中书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