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她是高觉新。
既然如此,她的所作所为带来的任何后果,她都必须承受。怨不了别人,咎由自取。她咬着牙,笑,那么至于后面发生什么,也要各人的结果各人承受,谁也怨不了她。
那一天她回去之后,已经是十一点多。宿舍人另一个女孩子已经睡下了,她开了台灯,看着自己的两只手,看了许久,仿佛那上头还存着指印似的。她嫌恶地看着,最终拿起了电话。
那边有人接了,说,张云逸,怎么了?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她想不出来该如何说,沉吟中,那边已经有点惶然,我错了,师姐……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你没事罢?
她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冷风一吹,人仿佛有点清醒了。她这是要做什么?这不是六七年前,况且,如果此时,就算师弟帮了她,她如何报他?
她不打算欠任何人的。因此她笑了笑,道,紧张什么?我没事,不过今天吃饭的时候,听别人说美术社新来的大一那个美女,仿佛是我老乡,你有办法拿到她电话么?有人问我要。
师弟疑惑道,师姐记错了罢?大一的那两个女孩子……唉,也挺可爱的。
她笑,那就是我记错了。你睡罢,不打扰你。
躺到床上,手还是捏紧的——左手,无名指,那个疤已经看不到了,但是仔细摩挲,还是在的,提醒着她,曾经的那一段岁月。她忘了,并不代表它没有存在过。
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抛开与之相关的所有人,远离那个地方,一次也不去想,不去提,她甚至觉得已经不曾有过那么一件事了,可是不料六年之后,往事重演——
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过,她摸出手机,发短信给嘉兰,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学不会原谅?
正文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杜嘉兰记得,那时候,她转学到烟城实验中学。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是一个女孩子,穿一件嫩黄罩衫,童花头,齐眉刘海,刘海下面一双清浅黑眼睛。不知道说到了什么,那女孩子微微低了头,嘴角一斜,偷偷笑一下,随即抬眼像下面一瞄,目光正与嘉兰相接,她们都没有躲,一个在台上,一个在下面,相视一笑。
旁边有人低声跟她说,这个就是咱们班张云逸,不过,她不大跟女生玩儿。
嘉兰不是活泼主动的女孩子,因此见了面,也不过一笑。张云逸也笑着跟她点头,很友善,但是,不说话。她算比较活泼,时常在班里与几个男生争论物理题,大概赢的时候多,每每抬起下巴,得意地笑。也爱玩,课桌里面像百宝箱,玩具小手枪,彩色粉笔头,武侠小说,玻璃珠子,截的很整齐的长条玻璃,被她拿来当镇尺,光滑玲珑的小石头,还有一把系着宝蓝丝穗的笛子,时不时地拿出来炫耀。
看不出来女孩子喜不喜欢她。她性格豪爽些,有人跟她亲近,她便什么都拿出来分享,有时候也腻人,额头在人家肩膀上蹭来蹭去。可是仿佛并不知心。她自己在班里说,我的朋友都是男生,没有女生。几个与她要好的女生说,那我们呢?她又扑过去笑,我们是姐妹啊。
她似乎并不知道关于她的一些微词,或者知道了,根本不在乎。
学校隔壁是一所职业中专,时常有那边的一些男生过来,找这边的女生。初三了,大一点的孩子都已经十六七岁,情窦初开,难免会有些事情出来。
隔壁学校的一个男孩子,便常常过来找张云逸。有时候是他一个人,有时候,与另一个高个子男生一起——那个高个子男生,他们倒都认得,是语文老师的儿子,关声,与他们同届,但不同班。
他们叫,张云逸便出去,完全不理会背后的目光。每逢此时,班里气氛就变得有些异样,格外寂静,过一阵子,又会有人低声议论。渐渐地,男生与张云逸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们不再与她讨论问题,也不再与她说武侠小说,他们热衷于做一些奇怪的恶作剧。比如在她的椅子上放嚼碎的苹果,她喜欢穿白衣服,一坐下去,一件衣服便毁掉了;比如在她的桌子里放小的癞蛤蟆,掀开盖板,它们便四散跳出来,整个教室都是她凄厉的尖叫。
她问,谁做的?是谁?满脸泪水,声音颤抖,有一点歇斯底里。可是每个人都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看书做题,教室里仿佛只有她一个活的。嘉兰听到背后一个女孩子小声说,神经病,活该。
渐渐她学会防备。到教室先用一块雪白抹布将桌椅擦一遍,桌子里无论蹦出来什么,她都面不改色,站到旁边等它们去远,再过去。
某日中午,她从外面远远往教室这边走,嘉兰就听到旁边几个男生小声议论。一个问,你敢不敢?你敢摸一下,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其他人起哄,另外一个说,有什么不敢?先前的人说,说好了,在讲台上。
那时候张云逸已经进了教室,一个男生便飞快跑到讲台上。两个人擦身的一刹那,他叫,张云逸。她站住,回头,那男生飞快地往她脸上摸了一把,转身跑出去。班里登时鸦雀无声,大概过了几秒钟,忽然爆出哄笑声,几个男孩子拍着桌子大笑,怪叫,还有人吹口哨。张云逸站在讲台上,似乎还未回过神。半晌,才慢慢走下来。
第二节课那男生才进教室。下了课,云逸站起来,向他招招手,笑道,陈绍安,你过来。陈绍安犹疑着,她笑道,你从初一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怕什么?另外几个男生也撺掇,去,去,怕什么?他走到她面前,问,干吗?云逸冲他笑笑,抬脚便踹过去。隔着课桌与许多人,嘉兰看不到她踹到哪里,就听到陈绍安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五六步,蜷缩着跌在课桌上。几个男生连忙扶住他。
张云逸笑笑,坐回去。
从此算是明着结了仇。他们课外阅读有《阿Q正传》,陈绍安便常常大声念,和尚摸得,我为何就摸不得?另外几个男生接口,因为你表哥不在这儿——哎呀,表哥——
职业中专那男生,是关声的表哥。
张云逸坐在第三排正中间,背影笔直,仿佛听不到后面的窃笑。
那一天也是上语文课,不知如何讲到了武则天,难免说到父子聚麋,老师给他们解释,聚麋,就是说父子娶了同一个女人。一个男生举手,阴阳怪调地问,老师,父子一起叫聚麋,表兄弟一起叫什么?
年轻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满头雾水。教室里一片哄笑。
然后就是那一天。早晨,正读英语,忽然听到一声极短促但是也极凄厉的尖叫。猛一抬头,就看见张云逸,抓着胸口的衣服,往后一仰,靠在一张桌子上。她那天穿一件石榴红收身长袄,不知道什么料子,只是红光潋滟,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绒毛,围住一张煞白的脸。许多年以后,嘉兰都还记得那张脸上,肌肉在簌簌地跳,跳得眼角都抽起来,一条泪痕,还有她急促的喘息,那么重,像是哭,却又像笑,配着那诡谲的表情,说不出来的恐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是平静了,把手放下来,抓起桌子上墨水瓶,向着讲台摔出去。蓝色墨水同玻璃渣子一起,溅了整个讲台。她站在一地碎片里,嘴角微微挑着,似笑非笑,道,谁做的,我让他明天就爬着出门——煤气中毒。她声音不高,也平静,然而一个字一个字,都仿佛咬着冰珠子说出来的,冷到骨髓里去。
没有一个人应声。直到她转身出了门,教室才忽然爆出许多声音,古文,英语,历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张云逸没有来,班主任随口说起来,她请了病假。
又过了几天,化学老师讲一氧化碳的时候,提到班里一个男生前天煤气中毒,几乎丧命。老师说,幸亏他爬到了门口,那门底下破了,能透一点气,才撑到早上。教室里忽然静了一下,嘉兰想,他们会不会觉得毛骨悚然?
一周后张云逸回来,仿佛是瘦了一点,依旧是高高抬着下巴,笑着,然而,怎么都藏不住那一股子冷峭。下了课关声来找她,两个人在教室外,倚着窗户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她一直笑吟吟地,有时候还弯下去腰去——可是她的右手,始终在扣着窗玻璃,笃笃,笃笃,雨打芭蕉似的,不紧不慢,跟她的笑声完全没有关系。
嘉兰想,她到底是不一样了——
这些只是她看到的,她看不到的,哪怕到了后来,云逸都没有提到过。
比如那些被人跟踪的晚上——放了晚自习已经十点,小城的街上很冷清,他们就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大声说笑,怪叫。表哥——表哥——把你表哥叫过来。他们说关声,关家的傻小子,好兄弟,有福同享。他们说,哎呀,滑腻腻呀,滑腻腻,陈绍安你一辈子别洗手。
比如那些强迫自己平静的时刻。晚自习,或者什么时候,郁结在心里的那些东西蠢蠢欲动,愈演愈烈,仿佛要挣破了皮肤冲出来。总得有个地方冲出来。那么,就是最不碍事的地方罢。左手的无名指,一下子划下去,血涌出来,细细的汇成一颗鲜红的小珠子,一条红线,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放下小刀,继续做那些证明题应用题。
她无人可说,妈妈忙着与姑姑置气——一个要接她去涡城,一个不答应。不好当面吵,每每跟她说,我自己十月怀胎痛死痛活生的,养活了十几年,凭什么把你送给她?她坐着,笑着,听她说。那总归是她妈妈,是不是?
她也不能跟别人说,她去办公室,大哭了一场,对班主任说出全部的事情,他听完,答应管管男生,然后,对她说,张云逸,你也别哭,你自己想想,为什么那么多女生,他们专找你的麻烦?她惊愕地抬头,看到他已经转过目光,可是她敏锐地感觉他的一点厌恶。为什么呢?那么多人,为什么单单找你?她想,无非是,你自己不够检点,是这个意思么?是,因为只有你,一向不跟他们疏远,你自己承认你的朋友只有他们,你自己招致这一切。
她说,老师,我知道了。
然后是那一晚,在回家的路上,陈绍安,与另外几个男生,拦住她。她忘了他们说些什么,或者陈绍安是道歉,可是到最后,他为什么说了一句,那是,我表哥又不在。她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摸出那把小刀就扑过去,他闪得快,小刀贴着耳朵划过去。旁边几个人来推她,斜刺里冲出一个人,一拳挥在一个脸上,又一脚将陈绍安踹开。
是关声。
几个男生围上来,扭打成一团。她抓着刀子扑过去,总有一只手,不知道是谁的,远远把她推开。不知道是谁的血,落在地上,苍蓝的柏油路上一朵一朵暗红的花。她站着,看着,连绝望都不觉得了。
月光那么好,一天晴光照下来,如水如银,如霜如雪。她坐下来,无端觉得好笑。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想,就当这是个下过大雪的晚上,一切都银白的,顺着这条路,绵延下去,千里,万里,村庄,田野,远方,渐渐平下去,只有一片茫茫的银白,被这月光照着。她一个人坐着,等着,等什么呢?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人,走了千年万年,终于看到一个她,会不会像石像?或者,一个雪人?然后呢?他停下来看看?抑或继续走他的路?
打架的男孩子忽然停下来,转过头,看见她坐在那里,嘴角一朵奇异的笑。右手握着一把小刀,左手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汇在地上,像一朵硕大的红芍药。愣了一会儿,几个男生一哄而散,只剩下关声和陈绍安。
他们叫她,她不应,又不敢拉她。半晌,她抬头,看见陈绍安,说,你走罢。他说,我带你去诊所。她笑,轻轻说,陈绍安,能不能请你,滚远一点?我看着你恶心。她笑容温和恳切,那男孩子身子一僵,终于转身走了。
只剩下关声。一切因他而起的关声。他们明明没有什么的关声。
她示意他坐下,娓娓而谈。你看过《红楼梦》没有?有一章,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我很喜欢。刚才我就在想,月光这么好,真像下了一场大雪,如果是下了一场大雪,只有我一个人,是不是就是那样,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关声静静听着。她忽然抬起头,一笑,眼泪落下来。关声,我进初中,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一直,我都把他当我最好的朋友。
她说的是陈绍安。
一进初中,就认识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一起在老师那里开小灶,一起参加各种竞赛。那时候,老师提问,若前一个提张云逸,后一个,必然是陈绍安,前一个是陈绍安,后一个,也必然是张云逸。
她还记得初二的那个中午,她进去教室,只有他在。他们平时不大说话,就是说了,也是跟别的男生一起捉弄她。捏起嗓子学她读课文,把她的东西藏起来,等她哭了,才拿出来,转头跟别人说,她就是小孩子脾气,哭完就好了。那天,大约是只有他们在,他问她,你怎么这几天好像不高兴呢?她说,怎么高兴呢,天天有人跟我说你,你也就是数学比我好一点而已。他说,没什么,你语文英语都比我好啊,而且数学很容易,你那么聪明,稍微一用心,我就赶不上了。他跟她眨眨眼,说,这样好了,你数学超过我,我做一个玻璃尺子给你。
后来,她得到了那把玻璃尺子,也不过是一条长玻璃,截得整齐,她拿来做镇尺。
那是秋天还是冬天?阳光清和,隔着窗户照进来一条,微薄的暖意,像那些遥不可及的词语。少不更事,两小无猜,心无芥蒂。
可是,还是成了这样。
那是唯一一次,在关声面前落泪。许多事情,在那时候,就做了决定。
然而她没想到还会有事情。次日清晨,打开桌子,就看见玻璃镇尺与笛子都碎了,碎片在桌斗一角,堆成一座小小的坟。她伸手,将那碎片拨开,指头忽然触到冰凉湿滑的一个东西,微微动了一下——是一条垂死的小蛇。
怎么形容那一刹那的感觉?书上说,魂飞魄散,不过如此罢?什么东西从指尖窜上去,一路啪啪地爆着,冰冷的,湿滑的,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一声尖叫堵在嗓子里,人瘫软在后面的桌子上,她抓住衣服,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喘过来。
所以会,那么恶毒地,去诅咒。
可是她自己,终究还是支持不住了。去医院检查,发现心脏不妥。看许多医生,开很多药,西药,中药。医生说,要静养,保持情绪平静,不要悲,不要怒,不要太紧张,也不要大喜。已经快要中考了,妈妈比她着急,说,一天到晚,哪里就这么多灾呀病呀的呢?
她只是笑。
回去知道她的诅咒应验,她也还是笑笑。忽然觉得很灰心,陈绍安,或者别的谁,也罪不至死罢。
他们死了,她又能怎样?还可以,回去从前么?
剩下的日子,她还如以往一样,睥睨来去,与人说笑,下了课同关声一起,去家属院的园子里看花。他们不过是看不惯她的张扬罢了,她偏偏就要他们知道,她毫发无伤,一如既往。
班里的女孩子也还同她往来,还有数理化的题目呢,为了面子,总不能去问男生,只能问她——可是有了机会,也还是忍不住要刺一刺她。她们练立定跳远,她刚走过去,就有人笑道,张云逸,你来我们这边干吗?你不是说,你的朋友都是男生吗,你去找他们呀。
她咬住嘴唇,笑笑,不要朋友又怎么样?然后转身走开。
有人跟过来,笑着跟她说,张云逸,我跳得也不远,跟她们尽被打击,我们俩一起练好了。
是杜嘉兰。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嘉兰含笑的眼睛——纵令许多年以后,她依然羡慕嘉兰那样的女孩子,从小被家里宠爱,没有任何缘故,于是天经地义便认为应该对人好——而她自己呢,她受的喜爱宠爱溺爱乃至同龄人的羡慕,都是自己挣来的,要比别人聪明,要比别人懂事,要比别人有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