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遥远,又非常奇妙的切近。
云逸轻轻叫了一声,七叔。
她轻易不肯这么叫,之城一怔,伸过闲着的一只手握住她的,问,怎么了丫头?
她说,对不起。眼泪又滴下来。
之城拍拍她,笑,傻丫头,你呀,真是叫我操碎了心。
云逸也不好意思地笑。他轻轻拍拍她,说,睡一会儿罢,别又晕车。
她乖乖应了一声,闭上眼靠过去。
心里格外平静,那些纠缠不休的东西,是散了,是沉下去了,她并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一刻,她是知足的。
正文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到涡城,车路过医院时,之城放慢了速度,问云逸,先送你回家?云逸笑笑,不用了,一块儿过去罢。
老爷子病房里坐满了人,之城母亲,姑姑姑父,四叔四婶,毫无意外地,还有曾薇。病床边还坐着一对夫妇,正同老爷子说话。云逸见那男人容长面孔,侧面与曾薇有三分相似,大概也就猜出是曾薇的哥哥。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他们,尤其是四叔的目光,从之城脸上转到她脸上,云逸登时觉得火辣辣地烧起来。然而还是展出一个微笑,目光同众人招呼了一下,走到床边,道,爷爷怎么样了?
之城叫了一声爸,转头问姑父,爸不要紧罢?姑父点点头,道,轻微骨折,别的都没什么。之城就向姑姑笑道,小云还发着烧呢,知道了,一定要跟我一起回来。又回头跟曾家兄妹说,又劳动你们。
老爷子笑道,我没事,你看,一帮孙子孙女,就是小云利索。
云逸笑道,爷爷说的,我离得近,又刚好坐七叔的车。她烧了两天,加上大哭了一场,嗓子沙哑,说了两句话,便咳嗽起来。之城母亲拉过她的手,道,哟,热成这样,赶紧输个水罢。
云逸因说吃过了药。老太太道,还是要当心,你爷爷没事——你病着,又坐了这么远的车,让你姑姑带你回去歇歇罢。
等回了家,云逸洗漱完,姑侄俩一起吃饭,姑姑问她一些话,忽然道,老头儿夸你一句,倒把你四叔得罪了,两口子以往见了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今儿一句话都没有,明着跟我摆脸色呢。
云逸低头,拿调羹搅着碗里的小米粥,道,应该不至于,是我不周全,不是跟别人都没有打招呼?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招呼了,尤其是曾薇,我总不能叫她姐姐,一转头叫她哥哥叔叔,怪别扭的。那个是她哥哥罢?
姑姑笑道,也是,曾荃跟你四叔差不多大,你叫他哥哥更不像话——这辈分乱的。
云逸喝着粥,心里稍稍松了一点。还好,姑姑是都不知道的。
吃完饭,姑姑因她病着,也不叫她陪着看电视,找了药来看着她吃了,便叫她上去了。
躺下翻了几页书,欲给之城打电话,又想到这会儿他怕是还在医院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放下了。过一阵子,之城却打电话过来,问,丫头,睡了没?
她说,还没,你在哪儿?
之城道,我还在外头呢,回去拿些东西,今晚陪床。
他大约还在走路,有微微的喘息,笑着说,小丫头今天表现不错啊,你爷爷表扬你了。
云逸一笑。一回涡城,“我爸”就变成了“你爷爷”,惯性的力量无处不在,有一点别扭,但,也没有办法。
之城问她,丫头怎么不说话?你没事罢?
云逸道,我能有什么事,你今晚辛苦了,回头让爷爷也表扬你一下,七叔。
她把七叔两个字咬得笑吟吟的,之城听出来了,只说,你这个鬼丫头。
第二天依例还要去医院。姑父上班,她便陪姑姑一起去。走到半路,姑姑电话响,讲了几句,回头跟她商量,曾荃媳妇说曾薇昨晚崴了脚,我去看看,你跟我一块儿过去?云逸摇头道,我都不熟,姑姑你去罢,我去爷爷那里。
等到了医院,敲敲门,听到里面睡意朦胧应了声,请进。推门看时,原来老爷子还在睡着,之城和衣躺在长沙发上,半醒不醒看到她,便坐起来伸个懒腰,扭着脖子轻声道,困死我了,昨晚陪老人家聊了大半夜。
云逸看着他笑,将电话递过去给他看时间,都快十点了。又说,去洗漱罢。
之城道,不,帮我捏捏肩膀,疼死了,动不了。
云逸笑着走开,不管他。之城看着她,做一个按倒打人的动作,摇摇摆摆站起来。
才拉开门,就看见四叔站在那里。
若无其事地打了招呼。之城洗漱回来,拍拍她道,走,小丫头,跟我一起回家,下午再来罢。云逸同四叔说了再见,便同他一起走了。
路上沉默一阵子,之城笑道,我四哥那个人,我爸没醒,你跟他大概也没话说,放你在那儿你又不自在。云逸笑笑,看看他,道,谢谢你这么周到,那我跟你说个更周到的,你去看看曾薇姐姐罢,人家崴了脚。之城看她,她只是笑。他故意叹口气,道,唉,我都成了慰安妇了。话说完,知道走了嘴,懊恼道,我——那个音节生生咽了下去。云逸斜他一眼,也撑不住笑起来。
到家后索性什么都不想,每日过去医院后就窝在三楼画室,画几笔水墨。静静养了几天,身上好了,就回了学校。
那一阵子格外的安静,偶尔跟之城打电话,也不过随便说些琐事。除了问问爷爷恢复得如何,都不说家里的事情。云逸心里隐约有些感觉,有什么事情,该发生的,到底还是慢慢靠近了。但是他不说,她便不问,只静静等着它降临。
有一天他忽然打电话过来,问她,做什么呢?
她说,在自习室看书呢。
自习室在十二楼,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临窗坐着,能看到外面街上。那是个十字路口,车灯路灯与各个门前窗口的灯光交汇在一起,格外辉煌,房子里反而暗下来。窗玻璃隔开了外面的声音,仿佛看一场无声电影。
那一刻整个人都柔软下来,问他,你在哪儿呢?
之城道,在洛城呢,真真今天订婚呢,丫头,我真开心,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呢,就这么交给别人了。
他声音懒洋洋的,仿佛是在笑。
云逸轻轻笑,你呀,做叔叔做得跟爸爸一样了,二叔大概都没你这么惆怅。
之城道,臭丫头,笑我,你还小,你不知道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是什么感觉。算了,你个小丫头片子,跟你说不明白。
云逸笑道,是——我笨呢,所以才要你老人家来指教,你是不是喝高了?
他嗯了一声,像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似的,道,心情不错,就没小心,都吐了,真没面子。停了一下,忽然说,小云,小云。
云逸应道,怎么了?
他说,小云,小云,傻丫头,你要记着,以后要对自己好一点。
云逸问,怎么忽然说这些?
他不回答,梦呓似的,喃喃道,小云,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云逸一愣,你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他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笑起来,傻丫头,我没事,多喝了几杯酒而已,嫌我话多了?
沉默了一阵子,他又说,丫头,听话,啊。
他声音柔软,无端有一种凄凉况味,云逸答,你放心。
他便不说话,她也沉默。看着外头,车流源源不断到十字路口,便往三个方向分开,一转眼汇入新的车流,有一转眼,便消失不见。
那次电话之后,有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他不打过来,云逸也不打过去,有一些事情,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
然而一周之后,云逸到底是忍不住拨通了之城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想到那天他说过的话,心里忽然觉得莫名的恐惧。她毫不犹豫按了重播,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响了三声后,声音停下了——他在,可是他掐断了电话。
云逸一口气梗在喉头,固执地又打过去。他又掐断。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城终于接了,却只说了一句话,小云我这边忙着,等会儿我给你打过去……然而电话那边,一片嘈杂声里,却听到曾薇的声音,之城你快点。
云逸一语不发,摁掉电话,直接关了手机。她笑了一下,难怪,难怪那天他一直让她照顾好自己,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有两天的时间,她不开手机,不开电脑。早起便拿上笔记本去阅览室,借来一堆外文期刊,一段一段地翻译。很久没有用笔写字了,两天时间,中指上就磨出硬硬的一小块儿。
第三天中午,她开了手机。十几条短信,却都是妈妈和姑姑的。她拿着手机,看了良久,便扔出去。电话就在那一刻响起来,是之城。她盯着那电话,看它不停地闪,终于拿起来,接通。
小云,你要担心死我么?
他从来没有那么严厉过,一句接一句地问,你要做什么?你一定要我担心死?我能有几颗心?
云逸不说话,静静地听着他说。他语气忽然一转,软了下来,丫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下半辈子就完了。
云逸死死咬住拳头,过了半天,若无其事地说,你说什么呢?哪有什么长什么短。
之城也噎住了,良久,道,小云,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以后再别这样了,你七叔这颗老心脏,禁不住你这么惊吓。
云逸道,你这么说,那天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呢?
之城叹口气,那天我妈病了,她血压高,一下子晕倒了,家里只有我跟你四婶,你四婶又没经过事,偏偏你就那时候给我打电话,你说,我怎么接呢?
云逸心里疑惑。之城母亲虽然血压高,却一向还健朗,没听说过有什么大问题,怎么就会一下子晕倒呢?意思一会儿,她问,家里……有什么事么?
之城很快接口说,没有,你别担心。你就是想得太多,就像那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过会儿给你打电话,结果倒好,怎么打,都是关机,我想着你就是又胡思乱想了,又要忙家里,又不知道你是怎么样了,你说你让我担心不担心啊?说罢,那天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
云逸低声道,那天除了你和四婶,还有谁在?
之城大笑,噢,噢,明白了,你个小醋坛子——至于那样吗?她是你四婶叫过来的,你不是还口口声声叫人家姐姐吗?
云逸登时脸上发烫,赌气道,你说我醋缸呢,我认了,说我没道理呢,我也不否认,你要说,这关我什么事,我也没什么说的,但是,我就是不想听到你跟她说话,随你怎么说了。
之城失笑,哈哈,你看你说个话,跟做诗一样。
云逸轻轻啐了一声。他问,好了?不生气了?
云逸道,我是小孩子么,又笨,反正容易哄是不是?之城道,丫头,别这么说——真的,我很累了,你再这么说我,我可真的就成了窦娥了——我们这段公案过去了?
云逸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尽管忙你的罢,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挂了电话,云逸心里却不安静。从真真定婚那天他无端打那个电话,到之城母亲忽然的晕倒,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之城在瞒着她。她再笨,到底是太熟悉他了,他怎样笑是高兴,怎样笑是不开心,她还是听得出来的。可是他既然不跟她说,必然有他的缘故,她不便多问——也不敢多问。
她的疑心也不是没道理的,有一天,她睡不着,凌晨两点多起来上网,赫然看见之城在线。见她上来,他说,快去睡,别在那儿熬夜了。她说睡不着,之城便道,那就陪我聊一会儿罢。
随便说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丫头,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失败的男人?他说,你看,我除了自己考了大学,顺便读了个研之外,差不多的事,都是靠家里,诊所是家里的关系办起来,药源,人,设备,都是不用我自己操心,就连诊所出了事,都有你姑父替我打点好,你说,离开这个家,我能做什么?
云逸静静看着对话框,细碎的声音不时响起来,一段一段的话,浮在幽蓝的背景里。
小云,有时候我在想,我这三十年,竟然靠着我最不屑的家里的关系,才走到今天这样。可是呢,我又很无耻,沾了家里的光,还要装出来一幅清高的样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离开这个家,划清界线,靠着我自己的能力,做一些事情。我不想让他们干涉我,束缚我,我想我后面的这些年,应该为我自己活了——小云,我是不是很自私?
想想,我真的很自私。不是有句话吗?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你看,我是不是那样?但是,我想为我自己活一次,怎么就会罪大恶极了呢?
我是太天真了,也太自私,丫头。我受了这个家的好,就应该为这个家出点力是不是?我出不去的,小云。我在这个网里头,一年,两年,十年,慢慢就会变成这张网的一部分,我会跟他们没什么差别,变成一个,让你,让我自己都失望的人,丫头,那时候你会很失望,你会恨我,你会想……你会很后悔,我也会恨我自己。
他说,丫头,你明白我的心吗?我跟你说这些,你不介意罢?
云逸盯着那些字,一个一个,仔细地看完,说,跟我说说你和曾薇的事情罢。
他笑。曾薇。很早的时候,她是一个大院的小朋友,一起玩,一起上幼儿园,上小学,下了课一起写作业,在对方家里吃饭,是常有的事情。大人们关系好,也会开玩笑,说要订娃娃亲之类的。人们说青梅竹马,不外如此罢。
后来念了初中,小男孩,十二三岁,骄傲又别扭,不肯同女孩子一起玩,慢慢的疏远了。到高中,忙着跟一班哥儿们厮混,写生,画画,偶尔跟旁边坐的女孩子们闲聊,曾薇这个人,似乎就从身边渐渐走远了。
直到再以后,因为画画,与父亲争执,看着父亲的暴怒,母亲的哭诉,忽然觉得无端的自责与彷徨。人前照样说说笑笑,然后更多的时间,躲起来,静静地抽烟——有一天,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把烟抽走。他被烫了一下,一回头,看见曾薇。
他说,小云,你知道吗?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很想哭,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亲人,就算后来,我们分手了,这种感觉还在。
他说,我怎么跟你解释这种感觉呢,小云。打个比方,曾薇是我身外那个人,可是这么多年,因为靠得太近,渐渐的,长到了一起,她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血肉相连,把我和她分开,已经不仅仅是我和她的事情。你呢,你好像就是我自己,我本身的一部分,说个不恰当的,像我的孩子,比如你受了伤,我身体不会疼,可是心会疼。可是,你会渐渐长大,长成一个崭新的、独立的、可能会让我望尘莫及的人。所以丫头,有时候我就在想,我留下你,把你留在我身边,是我太自私,我束缚了你,过几年,你大了,明白更多的事情,你会怨我,恨我,丫头,那样的话,我会很难受。
小云你知道么,有时候我抱着你,就会觉得,很多人在谴责我,你也在谴责我,所以每次我都是很快松开你——我舍不得,但不能不这么做,我很怕以后你会恨我。
夜深人静,云逸盯着那满满一屏幕的话,泪流满面。她静静等着,终于等来最后一段话。
丫头,你得有一个更成熟的人,指引你,帮助你,照顾你,如果有那么一天,是我送你,我知道我会很难过,可是我会更欣慰——丫头,趁着现在,我和你都还没有走很远,我们,退回去罢。
正文 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后来,云逸跟许文讨论,失眠这种事,到底有没有规律呢?
那天,她直接打了电话过去,问之城,你是说真的?他答是。她笑笑,说,那好,再见。一把把电话摔到墙上,便抱着被子缩在床上,竟然仿佛是很快便睡着了。
只是一直在做梦。
一格一格的抽屉,拉过来拉过去,总也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一只连着一只的柜子,躲过来躲过去,避不开追捕她的人,黑暗里微微的喘息与脚步声,胸口堵着,不敢哭出来。很高的楼,一层一层爬上去,一个又一个房间,拉开门,没有那个人,再拉开,也没有,急匆匆地跑,气喘吁吁,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