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额娘感触颇多,头一次在朕跟前直言,她欠你一条命。朕听后大惊失色,原来皇额娘因为皇儿一直心存歉疚,你带病尽心伺候于她跟前,与众人一同悉心照料她,她才能从鬼门关回来。额娘坦率道出这些话时,泪花闪动,朕更觉愧怍难安,朕那晚确实不该故意气皇额娘。”
我收回双腿,整个人滑入水中坐于池底,“太后德高望重,福寿齐天,皇儿不过小小婴孩,天命如此,彼此毫无相干,妾妃从未想过那些。但见皇上与太后能坦诚相见,互相体谅,妾妃放心。”
他同样滑坐池底,调整方位,索性拉过我的双脚搭到他的腿上,抓住我的双脚随意揉捏,谈不上按摩,漫不经心拨弄我的脚指头,随意摸索脚的各个部位。
“朕道经昌平,见明代诸陵、殿宇墙垣倒塌甚多,近陵树木也多被砍伐,朕不知为何竟心生凄凉,当即下令将残毁诸处尽行修葺,永禁樵采现存树木,添设陵户小心看守,责令昌平道官不时严加巡察。”
小碌子那晚与我说过,皇上在崇祯帝陵前伤泣,我一直不敢开口询问,大清天子跑到前明亡国君王陵前哀恸哭诉,怎么听都觉难以置信。
“朕站于崇祯帝陵前,思及其生平,无甚失德,遭逢厄运,令人矜悯。”若有所思的他似乎任由自己飘忽去了明陵,亦或是别的地方。
“想想,崇祯帝并非昏聩无能、声色犬马之辈,英敏之资,继位之时,内值孽宦煽乱,外有寇贼猖獗,群臣不能同心一德,匡济时艰,虽孜孜求治,无奈国已病入膏肓,却只是落得尽失天下、悔恨自缢的悲惨下场,怎能不深感凄然?”
他进一步靠近我,拉过我的双腿搭上他的腿,自然抚向我的小腿,柔滑顺流,重推逆流,他的手指、他的手掌随着他的心、他的思绪自我梳理。
我保持安静,我知道他无需我作出应答,他的抚摸不具任何挑逗,我也无需暗昧胡想,烟雾迷蒙中,他似乎在觅求方向,找寻出口。
“崇祯帝倾身殉社稷,朕命大学士金之浚为之撰写碑文,功过是非,客观评述,还他公道。朕应天顺人担过这副重担,面临与他同样难题,国之病症犹存,如何扭转乾坤、治乱邦国,朕也是苦求励精图治之策。”
“百姓安乐,何来盗贼匪寇祸乱,可即便君主仁明锐志,若内外文武、事权在握者,不能实心办事,上意不能惠民,民苦不得上达君知,皆枉然。崇祯帝感孑然孤立、茫无可倚,难以起弊扶衰,朕何曾不是同感。何以平息寇匪,必先以安民为本,安民则需君主又以知人为本,为人臣者,悚然知所戒;为人君者,知慎于用人。”
他的自言自语,我的默不作声,陡然间,合二为一,他目中闪现异彩,仿佛有力量注入身体,他忽地揽住我的腰身,起身坐于池中坐阶,而我落座于他身侧,他释然疏解,我也缓和松弛,实在是坐于泉池中太久,有些不适感。
“朕明日先行离开,宗人府等着朕回去给三位监禁的亲王一锤定音。皇额娘尚需时日疗养,你多代朕问候于跟前,定省承欢,左右关怀。”
颔首微笑应允,这份孝道我从未大意,不用他亲自叮嘱,我也会小心奉养。
“墨兰,”他轻声喊着,手上用劲,我坐到了他怀里,“朕这几日下来,病也好了,心里也舒坦了许多。这里果真适合休养,回宫时,不仅是皇额娘痊愈,朕还要看到你恢复如初。”
他撩起水从我肩上淋下手臂,方才的他沉浸冥思,无论如何玩弄我的腿脚,我也不觉如何,可此时的他注意力显然不同,嘴角嬉笑的逗弄从他指尖袭来,我从他怀中脱离,躲进泉水。
闲渡悠然,邕容和鸣,雌雄鸳鸯俦侣成伴。
拨动泉弦,摆弄细浪,亲密鸳鸯依偎成双。
追逐淙流,引颈击水,打情鸳鸯闹俏成对。
藏匿白烟,蒙翳兰渚,耳鬓鸳鸯厮磨成欢。
伏向他后背,搂住他颈项,喃喃细语:“皇上,妾妃若是大夫该有多好!”
手指滑向他心口,默默心语,“若是能治愈他心里的所有伤痛,让他的心房坚不可摧,该有多好!”
他按住我的手,“墨兰,即便是华佗转世也难医心病,三生石畔倾心相求,朕已求得这份知心。”
伏在他后背,双臂打开覆上他的左右臂,呢呢轻声:“皇上,妾妃还想做一名良工巧匠!”
静妃的话不止一次在我内心深处哀厉,我多想改变,重重心念,“我若能给他一对毛丰羽厚的翅膀,任他翱翔天际,该有多好!”
“墨兰,良工巧匠可与造化争妙,却无法改变造化,那时的我们一次次错过,朕被迫一次次忍受,朕不甘心,朕不顾一切,朕就是要争得这份相守。”
☆、第一章 弃墨澄清
岁末,年穷月尽之时,洒扫门间,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贴春联等等迎新之举营造起热火朝天、喜气洋洋,唤醒惨淡如睡的冬山,期待澹冶如笑的春光。
宗人府里坐等枯落的三位王爷没有等来皇上的赶尽杀绝,本该降为庶人的他们得到了皇上的恩宥,皇上没有尽行削夺他们的爵位,常阿岱及齐克新降为多罗贝勒,旧有奴仆庄园牲畜诸物仍留与之,投充汉人,照多罗贝勒应得之数给与,其余俱释为民,分取睿王家人牲畜财货诸物,俱籍入官。敬谨王尼堪虽庸碌,但系宗室出征阵亡,其子尼思哈仍然承袭亲王爵位,所属人员奴仆诸物俱留,至于分取睿王家人牲畜财货诸物,俱籍入官。
三王之前所握旗下兵马,全部开列具奏上呈皇上,收控下五旗军权的趋势明里暗里利向皇上。
此外,严令定下世职承袭例,除嫡子孙承袭外,有绝嗣者,许亲兄弟、及亲兄弟子孙承袭三世,三世之后,停止承袭。其嗣养疏远宗族之子,不准承袭。
春夏秋冬分四季,周而复始从头来,重整旧山河,历添新岁月,顺治十七年的到来,是孩子们的欢哗企盼,他们迈步迎向新的成长路径,而我举目大年初一的曈曈日起,回身落目却是除夕的烛尽炭灰。
新春佳节,皇上不御殿,免行庆贺礼,去繁琐缛节,减奢华浪费。
自冬游回宫,皇上痛定思痛,反躬自省。朕继承祖宗鸿业,统御天下,虽夙夜兢兢,力图治安,期冀安定海内,共乐昇平,只可惜继位十七年,亲政十年,民生尚未尽遂,贪吏尚未尽改,积习相仍,未有大变。
滇黔虽入版图,而寇盗未平,征调犹繁,治效未服,自觉负上天所付予之责,愧祖宗之寄托,虚皇太后教育之恩,孤四海万民之望,并非朕没有励精求治,而是朕薄德所致。
故布告中外,朕省躬引咎,颁诏大赦天下,祭告天地太庙社稷,抒忱引咎。今后,元旦、冬至、寿节(万寿节、圣寿节),天下庆贺表章皇太后前照常恭进,朕前表章暂行停止,特颁恩赦,加惠百姓。
***
冬春交替,最是疾病的肆虐时期,新春的快乐余音犹存,咳嗽就开始时轻时重地折腾玥柔,也让我这个额娘的心一直高悬不落。
李延思认为这可能是那时落水留下的病根,往后的日子玥柔若是季节交替时分,稍不留意受寒,就会引发咳嗽,通常要熬些时日才会见好。
这样的诊断结论不止是让我觉得难受,更是让我愧疚不安,虽说我一再要求李延思广集良方,定要把玥柔的病完全治愈,可我心里也清楚,病去如抽丝,这分明不易。
从玥柔屋里出来,方才脸上堆着的笑容满面一下子就转成愁眉苦脸,孩子讨厌喝汤药,我时常都会变着花样亲自给她做一些食疗的甜品:蒸冰糖梨,炖雪梨银耳汤,煮杏仁白萝卜水等等,有时还准备生姜水给她足浴,助她温肺散寒。
来至前院殿前月台,候在那儿的小碌子一见我就欢快地迎过来,那高兴的劲儿仿佛轻飘飘快浮去了半天空,这腾云驾雾的乐不可支还真是不多见。
皇上宣我过去乾清宫相陪,再简单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他传令时却激动地语无伦次。我满脑子都是玥柔,无心多问,漫不经意便带着菱香出了承乾门。
哪曾想小碌子的快乐丝毫没有消停,走在我身后侧,那难耐的笑声终于让我停下脚步,回身看向他,“碌公公怕是得了百年难遇的好事儿,不知本宫有没有这个福气听听。”
就见他夸张地捂着嘴乐个没完,然后又接连冲我弯腰赔罪,说自己失礼,菱香忍不住催促他赶快回话,他才又凑近我,声音总算是勉强控制在我们三人听到的范围。
“等会儿皇贵妃进乾清宫时,可别被跪在宫门前的吴公公吓一跳。皇上英明无比,赏了吴公公一顿鞭子不说,从中午就一直跪到现在,这会儿天色渐暗,漫漫寒夜来临,难…熬…呀!”话说着,“嘿嘿嘿”的得意笑声又来了。
“哪位吴公公?犯了什么错?”菱香惊诧地追问。
“哎哟,我的好姐姐呀,除了吴良辅公公,还能有谁呀!”小碌子的爪子罩住嘴,怪笑从完全张开的指间喷涌而出。
“至于为什么?不知道。似乎当时就吴公公在皇上身边,没有旁人,突然间,皇上就下令责打,到现在也没人知道缘由。”小碌子歪着个脑袋,一脸迷惑,随即就换成眉飞色舞,“甭管什么理由,想想看,谁能收拾吴公公,只有皇上,皇上睿智。”
吴良辅惹怒皇上?可见不是简单的事情。我迈步而去,小碌子的笑声又起,我只得再次回身郑重叮嘱,“碌公公,你若是兜不住自个儿的高兴,就先找个暗处笑个痛快,再若无其事回乾清宫当差。你和吴公公从前多少有些不对付,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合适。”
小碌子的笑容迅速僵住,他硬生生收回自己的快意,认认真真给我鞠了一躬,“皇贵妃训示得及时,奴才这就管住自己,只想着当好自己的差。”
乾清宫前跪着的吴良辅显然已是支撑不住,被鞭子抽烂的衣裳黏着皮开肉绽的血肉,瑟瑟发抖不说,一阵儿小风也能轻易把他掀翻。不过是快速溜去一眼,我便心惊肉跳快步踏进乾清宫,入得暖阁,惊见皇上御桌上的物件所剩无几,大多七零八落散乱地上,但桌面边角有一物茕茕孑立,尤为醒目,也尤为眼生,这里的一切我了如指掌,这个,头一次见。
皇上呆坐御座上,目不转睛注视那物,我给他请安,他毫无反应。慢慢靠近,也逐渐把此物看得清晰,皇上的视线仍然定格于此,我的双眸最终也完全被套牢于此。
眼前长方形的墨匣以紫檀木为材料制成,外表通体装饰黑漆描金纹饰,匣盖边角以铜鎏金錾花花纹包护,盖面描金彩色双龙戏珠纹饰,整个墨匣呈现出富丽豪华的风格,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精品。单是匣盒就如此吸引人,那与此匣相应生辉的墨锭岂不是登峰造极?
“皇上,可否容妾妃一睹墨锭真容?”小心翼翼请求,实在是连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好奇了。
他还是痴痴呆呆不作回应,我大胆伸手过去想自行启开匣盖。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住手,不准碰!”他忽地一声大叫,吓停我的双手,悻悻然收回,怯生生看着他。
他总算是把视线转向了我,天啊,这是多委屈的神色呀,亦或是多无助的哀恸啊,我吃惊地愣住,“朕看了,多看一眼就多一分舍不得,朕爱疯了!”
不用说,我的双眸也注满了委屈,想要一窥究竟的情态毫不掩饰流露在他面前,“让朕来,你可瞧仔细喽!”
激动在他的指尖颤颤悠悠,仿佛那匣盖在开启时也变得摇摇晃晃。
配合墨锭的形状,牛舌形的锦地卧囊中,墨锭墨色如漆,乌黑发亮,质地细腻,致密硬实。墨面上两条雕龙蟠绕墨体,墨额饰朵云,云纹下阴文隶书“御香”,墨之一面左下方阴文楷书出处,饰纹、题识皆施金、蓝、朱彩,雍容华贵。此墨造型浑厚,龙纹形态及雕刻中浑圆的刀法无不展现制墨工艺的精湛。墨匣金玉其外,墨锭精粹其内,实用与美观结合,可谓珠联璧合,凸显匠巧工心。
皇上酷爱书画,喜好书法,见此美匣,目过精墨,难怪他要失神,难怪他要落魄?
留恋不止但还是一狠心合上墨匣,皇上颓然靠向椅背,忧伤地闭上双目,痛苦地长叹一气。
“皇上,入夜天寒,吴公公伤痕累累,又跪了这些长的时候,再下去怕是支撑不住。”虽说摸不清前因后果,但依着对他的了解,我开始慢慢解疑。
“吴良辅该死,朕恨不得把他五马分尸。”说是五马分尸,可他的口气不是咬牙切齿,而是莫可奈何,他分明不想置吴良辅死地。
“皇上已经严惩吴公公,相信他日后不会再犯,吴公公向来办事都不劳皇上费心,就饶他一命吧!”
“你都不了解原委就一味替吴良辅求情,你呀,就是奴才们的活菩萨。”
“皇上这话可是折煞妾妃,只不过妾妃胆小,见不得这些,偏皇上又宣妾妃过来见着,饶不饶皇上心里有数,妾妃可不敢再开口。”
之前一听小碌子说皇上责打吴良辅,我便纳闷难解,方才见了这极品好墨,再看皇上那副爱恨交织的委屈,我便明白吴良辅扔给了皇上一个烫手山芋。
此墨的制作完全按照贡墨标准而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征贡始于唐代,历朝历代从未间断,按照前明旧制,每年也都会有定期入贡,但皇上念着大清根基未稳,民穷国空,征贡未免劳民伤财,所以能免则免,重在恢复生产,稳定人心。
此墨选在元旦后进献,当是积极响应皇上新年不受贺礼的谕令,贡墨通常会署有进呈者名款,有的还署有墨工名款,由于不能当作贡墨违抗圣令,所以此墨只留下墨的出处,至于具体原由,相信吴良辅会好言口述。
最关键也是最可怕的一点,那就是皇上不可能拒绝这块墨锭,一瞬间就能让他欣喜若狂,情难自已,想必吴良辅也是算定了这一点,才会不顾一切替人挨了这一顿。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到了皇上这里,依然有用,这块墨锭显然是身负重任,谁说臣子就不敢缚住皇上的手脚,皆是七情六欲的人,就怕有所爱、有所好。
什么人给皇上进献墨锭,我不需要知道,我只是觉察出,如果说皇上斗智斗勇胜过崇尚武力的粗莽宗亲,不动声色慢慢收拢兵权,那么面对内腹九曲十八弯的臣子,他可是要小心了,论年龄,论经历,论世故,玩心眼,玩阴谋,玩奸诈,他真的需要千锤百炼。
待皇上睁开双眼时,我已经悄悄收拾好地面,桌面也都整理干净,原先的物件我特意都摆到一旁,与墨匣保持相当距离,它被我孤零零地排斥在原地,我并没有认可它成为我收拾的对象。
一摞奏折放在他跟前,和风细雨请示他,“皇上,再不批阅这些折子,今晚怕是要熬到深夜都难休息。那个······”双目移向墨匣,撤回,若无其事,“晾一晾,无妨,太烫手,妾妃可不敢碰。”
***
翻身,慵懒睁眼,发现只是自己躺在床上,他是什么时候起身我竟没有察觉,昨晚夜半时分才入睡,此时天将明未明,他去了哪里?
步出里间,就见只着寝衣的他站在墨匣跟前,一动不动。给他取来外袍,帮他披上,从他身后抱住他,脸贴紧他后背,轻声感慨:“皇上当真是爱极了此墨,也没能好好休息。”
握紧我的双手,他怅然而叹:“论及书法,笔法与墨法本就互为依存,相得益彰,笔情墨趣,可见书画的神采取自于墨。这块墨锭不止是烫了朕的手,朕的心也被烫糊了。”
回过身牵着我的手往里间而去,靠坐床榻上,迷乱纷纷在他眼眸,我默不作声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