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着脑袋作甚?老夫老妻你臊什么?”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
收起羞怯,不由小声嗔怪,“皇上身子不适,怎能纵马而来,乘坐御辇才是。”
“朕本乘坐御辇,达礼飞奔来报,说你在前头迎候,朕当即迫不及待就骑马而来,天冷又下着雪,可不能让你久等,再者,朕着实想念你。”
稍微扭身轻轻拂去落于他帽子上、眉眼上的雪花,“皇上要保重身子,妾妃不要紧。”
凝视他的眼眸,迟疑片刻,深藏的心意竟冲口而出,“妾妃也想念皇上。”
笑悦飞扬,驱声大喊,御马得令甩开四蹄,带着我们迅疾驰骋,我的马虽不负任何重量,却未曾超越往前,始终紧随御马身后侧。
直至接近汤泉行宫,他才勒马停下,等待内大臣、侍卫们的长蛇队伍跟上。与他同乘御辇至行宫正门,皇后带领诸位后宫主子在宫门前迎候,唯独不见婉晴侯立其中。
把皇上迎进我的寝宫,他整个人立时萎蔫,半躺卧榻上的他时不时就陷入呆滞,方才骏马上的精神焕发转眼变成黯然伤神。
给他呈上他特意嘱咐的鲜汤馄饨,本以为他的热情会被瞬间激活,谁知他低落的情绪一泻千里,“墨兰,朕这次走了许多地方,或许是冬日的山川缺乏生气,朕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可以容纳很多,似乎又容不下一粒沙尘,朕除了颓丧还是颓丧。”
看得出来,风寒于他不过几副汤药就能见好,消沉才是无药可医的顽症。
灵机一动,我换来一精致小碗,只盛六个馄饨,“皇上,今儿个的馄饨可是精贵,妾妃用了六种秘方,除了妾妃这儿有,别的地方可吃不上。皇上若有兴致一听,那就请皇上吃一个,妾妃便说出一种,可好?”
“你倒是说说看,若朕听着不满意,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他挑眉威胁,但好奇还是点燃了双目。
第一个馄饨囫囵咽下,我便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皇上身边带着技艺高超的御厨,可却惦着妾妃的粗陋手艺,可见妾妃做得还不赖,这就有了信心,此其一。”
一边回我“耍赖”,一边把第二个馄饨送入口中。
“鸡汤虽浓郁鲜香,可层层浮油掩盖汤色不说,还徒增油腻,所以妾妃一次次仔细撇去浮油,留得清亮汤色,浓香不减,这是妾妃的诚心,此其二。”
“和面时妾妃加入鸡蛋清,可使皮擀得轻薄,煮时又不易破皮,表面光滑,口感更胜一筹,这是妾妃的用心,此其三。”
“馄饨的馅料妾妃精挑细选多种食材,鲜肉、香菇、干菜等等,万千归一,这是妾妃的一意一心,此其四。”
“馄饨下锅,妾妃守在一旁,皮薄之物经不起长时间沸煮,混沌皮一现透明,捞出,多一分则烂少一分则生,正合适,这是妾妃的专心,此其五。”
“最重要的还当属皇上愿不愿意吃下妾妃的心意,否则前功尽弃,多少努力也是白费,如今眼见皇上吃完,妾妃收获安心,此其六。”
莞尔偷笑,“六心合并入得皇上腹中,不知此时心房可被注满,仍是空荡荡的吗?”
“你是把鸡汤里的浮油都撇到了嘴皮子上,是不是?油嘴滑舌,小小几个馄饨怎就被你卖弄出这许多花样,若朕腹中还是空空如也,你待如何?”他盘腿坐直,剑眉高亢,脸色严峻,摆出严厉审讯的气势。
目的达到,我甘心服软认错,他却又,“朕的心房容的可是六合之内(六合:天地东南西北,指天下),这些个馄饨如何能填满,再去,多给朕弄些来,朕也好多给你一些安心,否则你岂不是于心难安?”
脱下伪装的严肃,他敞亮而笑,我掩上屋门去往小厨房,回头冲他做一个他看不见的鬼脸表示愤慨。
趁皇上在我屋里休息的间隙,我去到婉晴院里问询,岂知芸朵说婉晴一早与我出去后再没见回来。心怀忐忑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好见达礼带人在我寝殿四周巡逻,我便上前向他问个明白。他说他追上婉晴,说了一会儿话,后见到护卫皇上的前锋队伍,婉晴着急回来找我,他则前去迎候皇上。
听我说未见婉晴回来,达礼主动表示愿意出外寻找,我再三表示感谢,但也请求他低调行事。他说心里有数,一定帮忙找到,并悄无声息给送回来。
***
太后行宫设下晚宴,母慈子孝的主题,后宫妃妾的恭顺,祥和欢聚的氛围,这都是必需的。婉晴依旧不在,只能相信达礼定能送她回来,大家跟前我再次谎称她生病无法出席。
皇上入席后,详细了解太后病情,此处的温泉果真对太后的疾患特别有效,来了不过三五日,太后明显神清气爽许多,皇上心甚慰。只是满桌丰盛菜式,皇上未曾动一下筷子,太后见状,不免关怀问询。
“朕中午一时贪口,在皇贵妃处吃得尽心,这五脏六腑被填得满满当当,此时不想吃食,只想陪陪皇额娘便是。”话说着,笑意频频投来。
众人在场,我不好如何,起身垂首躬身回应,“妾妃厨艺浅薄,皇上说笑。”
太后和颜悦色,“皇贵妃的手艺哀家知道,总有些出其不意的奇思妙想,改明儿个也给哀家露两手,哀家也馋你的手艺呢!”
“索性多做一些,让大家伙儿都尝尝,虽说御膳房做的都是山珍海味,可吃久了也觉得腻味。”太后话音方落,惠妃便大咧咧直抒己见。
“说的是,本宫也想尝尝皇贵妃的手艺,何不明晚皇贵妃就给大家张罗一桌?”一开始就营造出的轻松也勾出了皇后的随意,顿时,在场各位纷纷表示赞同,皆期待明晚我大展手脚献上一桌佳肴。
不料皇上面色一落,眼色一怒,冷语泼向在座各位,“皇贵妃为皇太后下厨,那是孝道,可各位皆为朕的妃妾,此次随太后出宫,不想着如何鞠躬尽孝,反倒还寻思着让皇贵妃给你们做吃的,都等着皇贵妃孝敬你们不成?”
大家慌忙离座,跪倒一片,不作迟疑,我自是跟随大家保持一致。我知道他心里本就环堵愁怨,果真三两句不顺耳他就怒气横生。
“福临,息怒,难得聚在一块儿。”太后依然好声好气,“都起来吧,回位坐好,有心无心孝敬,哀家不勉强。倒是皇贵妃过于操劳,日渐瘦损,若是主动搭把手,哀家看着也觉得欣慰。”
皇上敛收怒容,太后若无其事接着与皇上叙谈,这下子,大家安安静静顺耳听着,谁也不敢多出半字。
皇上才从遵化昌瑞山一带过来,他已经数次到此地行围打猎,这块风水宝地,大清才入关不久就被封为皇室禁地,派有重兵把手,严禁军民人等越入设窑烧炭,严防发生大火烧毁山林树木,严密守护龙脉重地一带安全无恙。
在皇上的描述中,太后和颜颔首称是,不料皇上接下来不缓不急的一席话却让在座所有人顿时呆愕,“朕每次到此处都被这灵山秀水所震撼,群山环抱的堂局辽阔坦荡,雍容不迫,真可谓地臻全美,景物天成。朕已下旨,‘此山王气葱郁,可为朕寿宫。’它日,朕长眠于此,也算是清心舒畅,得偿所愿。”
太后眉间倏地拂皱,正色有训,“福临,你正值青壮,如何能端有这些消极哀怨,此处风水宝地不假,但‘寿宫’、‘长眠’之类的话休再提起,哀家尚在,你这岂不是伤哀家的心。”
皇上不以为然,轻描淡写自己的心境,“皇额娘无需紧张,儿子看得开,佛家有云,‘去除我执,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一如,表里不异,当下就能得大解脱,获大自在。’”
太后站起身,怒色上扬,“恰恰相反,你若是看得开,脑子里装的就该全是朝廷要务,并非这些清心寡欲,回宫后,少接触那些僧人,打起精神来,一心料理朝政。”
太后眼神犀利扫向在座各位,“哀家乏了,皇上身子也不适,早些回去休息,大家也各回各宫,散了吧!”
太后才转身往后殿行步,皇上就离座扬长而去,这场晚宴终究还是不欢而散。大家站起行礼恭送二位,然后依尊卑次序出太后行宫。
尚未走出行宫大门,我便停下脚步,待大家离开后,我折返而回,正好碰上索玛姑姑要去小厨房,给太后准备喝的。二话不说,我便跟进小厨房,撸起衣袖忙碌起来,过上一会儿,索玛姑姑端着托盘,随我一起来到太后的寝屋。
见我领先而入,太后意外,快速用手帕拭去眼眶凝聚的泪花,待她面对我时,这份从容淡定仍然不真实,她很少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太后,这是我刚煎的灵芝茶,想着灵芝味有些泛苦,我调了点蜂蜜。听得灵芝可以安神、助眠,怕只怕我手生,煎的不好,您可别嫌弃。”
接过索玛姑姑递过来的茶碗,太后抿入一口,“确实有点含苦,但流溢清香,蜂蜜入味正合适。”
忽地,她喉间哽咽,忧容复聚双眸,抬着茶碗的双手略微抖动,猛地,她咕嘟咕嘟喝光灵芝茶,重重把茶碗放下,起身拉起我,半推半送,我站到了寝屋外。
“好孩子,一众人等离去,唯独你放心不下返身而回,哀家这心真不是滋味?去吧,哀家不想在你跟前泣泪,福临他今晚伤极了哀家的心。回吧,让哀家一个人呆着。”
☆、第三十八章 避世鸳鸯
傍晚时分过来赴宴时,雪片依旧洋洋洒洒,碧瓦、秃树、涩土都已被皑皑白雪覆盖。此时夜色黯然,黑云总算歇了口气,零零星星的雪粒宣告今日的降雪接近尾声。
一步一步在雪地中前行,“嘎吱嘎吱”的清脆明快来自鞋底每一次与积雪的接触、碰撞,菱香手持灯笼一旁照明,时不时还要搭把手扶我一扶。
快要接近我的行宫,却见皇上站于前方等候,到他跟前尚有小段距离,就听他闷闷不乐的嗔怪声催促不断,“怎就慢慢吞吞,朕可是等了你好半天。”
去到他面前,他还是心浮气躁,“难不成皇额娘又把你留下,冲你数落个没完吗?皇后、惠妃她们没个懂事的,她不训斥,是不是又把怒气迁到你头上?”
不提太后还好,一提我反倒恼他,太后健在,他反倒太后跟前死呀活呀,太后能不伤心吗?
“太后没有数落妾妃,倒是皇上今晚席间所言,实在伤太后的心,做父母的,最痛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猛然住口,怎就莫名其妙跑出这种不吉利的话,都怪他,本该是和和美美的晚宴,不如意忍一忍就是,非要说什么寿宫添堵。
更何况,我自己也是额娘,更何况,我可是真真切切体会了希望被抽干、颜色被剥离、期盼被覆灭的痛楚。
他一路游走,把皇城甩在身后,避开纷乱交错,躲进山长水阔,结果还是撒下一地伤怀,踏进一池烂泥,本该重新振作,却是增愁添忧。
“墨兰,朕不仅是儿子,朕也是阿玛。知道朕为何选定昌瑞山一带作为朕的寿宫吗?因为往西去就是黄花山,仅一山之隔,我们的皇儿荣亲王就葬在那儿,朕与他相隔不远,朕与他彼此相望,他永远是朕的第一子。”
叶落草枯来年春天就会发芽生枝,萧瑟山川下一季就能是青山绿水,可人不一样,一旦逝去,没有来年,更谈不上下一季,此生再难相见。他这悲戚戚的情怀气伤了太后,此时还要接着一发不可收拾继续弥漫,他不该再提皇儿,我心里的难受终被他撕扯出来,气愤也把对他的忍耐驱遣无踪影。
“皇上尊崇孔子,可曾读过孔子之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扔给他这番话,我竟自己往前大步而去。
“你给朕站住,墨兰!”他的低吼我毫不理会,甚至加快步伐,他若是再这样,我便躲得远远的不理会他。
他的命令只会让我脚步更快,耳听得他的叫喊,我却已跨步进入我的行宫内院。当然,他若追来,速度只会更快,三两下他就冲进来,狠狠逮住我的胳膊,“朕命你站住!”
胳膊在他手中,我没有挣扎,站定看向他,但是心里的气浮在话中,“皇上心里难受,妾妃也不好受,现在妾妃只想找个角落难受去。”
他捏紧我的胳膊把我往他跟前又拽近一些,“我们的难受不都一样吗?”
“皇上,皇儿已经长眠于黄花山,您是他的皇阿玛,妾妃是他的额娘,这种难受,我们一样。这两年,这份难受一直在我心底,越是努力沉淀,就越发搅动翻腾,可无论如何,妾妃只想默默揣着、悄悄想着。”
哀痛刺疼心伤,我捂住心口蹲下,他放开我,站于我身前。我垂首目沉雪地,不知不觉泪珠已颗颗直径掉落白雪上,含泪请求他,“皇上,既然我们饱受丧子之痛,为何还要让太后伤心呢?太后与皇上虽在很多问题上存有分歧,可太后终归是皇上的亲额娘,爱子之心不会少于我们,皇上请千万珍惜。”
说着,我跪在地上,朝他叩首,“皇上越是心疼皇儿,可惜皇儿,妾妃就恳请皇上不要再如此伤太后的心,永远守护在太后身边,敬母爱母,和和睦睦,得此天伦之乐,千金难求。”
他在我跟前蹲下,双手扶起我的双臂,哀愁填满彼此眼眶,“皇上双肩背负太多重担,切莫再给自己徒增伤痛,对皇儿的哀思就让妾妃一人承担吧。是妾妃没有尽到做一个好额娘的责任,才会让我们的皇儿早早而去,请皇上腾空对皇儿的难受一并都给妾妃,皇上振作起来,不要再苦苦纠结,皇上康健,太后亦能安枕无忧。将心比心,都是额娘,妾妃不忍太后承受这种痛苦。”
他的指尖轻柔地抹去我的泪水,忽又一把抱住我,“不,墨兰,朕怎能让你独自承担,荣亲王本是朕江山永固的传承,他是朕最珍爱的皇儿,永远都是,这份痛苦,朕要与你共同分担。都是朕不好,只顾着自怜自哀,朕不该这样,墨兰,别气朕,也别为朕伤心,朕以后不再这样。”
我也抱住他,偎在他怀里,我们就这样跪倒在雪地中紧紧相拥,久久都不愿松手。
***
我居住的行宫后院环有一池玉泉,建于一撮角亭子中,独自泡入泉池,任泉水滑洗凝脂,享灵液柔肤之趣。
四周错落有致种植树木、花草,可惜冬寒,皆萎靡不振,若是春夏之季,翠绿茂密、烂漫百花围绕泉亭,缭缭白烟中再弥漫馨香,岂不是美不胜收?
如此静谧、安闲的独享时刻,偏就有人不请自来,偏还未经许可就擅自入池,坐到了我对面,普天之下、莫非王泉,我好像只有接受的余地。
本是双臂打开、双腿伸长的慵懒姿势,可自打他进来后,我便是收腿拢臂正经坐好,特别是他唏唏笑意的双眼在我身上随意漫步时,方才还美滋滋赞叹这一泓清泉透视全身自我陶醉,此刻我却巴不得这水立刻变成黑泥把我裹个严严实实。
“朕从皇额娘行宫出来,就想着召你过去朕的行宫泡泉,泉池宽大不说,关键引入室内,温热暖和,不是?”
他的腿刻意够过来,脚勾住我的一双脚跟,水波滑动中,我的双腿被他拉长,一会儿脚面滑蹭我的脚底,一会儿脚底磨蹭我的脚背。
“现在看来,小池子也有小的好处,相对而坐,双脚交缠抚慰,妙不可言!”双臂搭放池边,放松不说,冒出的乐气不输眼前的热气。
他乐得自在,我几次收脚皆被他轻易勾回,擒拿躲闪,他愈发兴致盎然。
“朕诚心诚意向皇额娘认错,夫孝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本也,朕再不会在额娘跟前说那样的丧气话。”
此言一出,我停下脚边的动作,我们的脚底相贴,泉水压向脚面,两人的双脚贴合紧实。
“皇额娘感触颇多,头一次在朕跟前直言,她欠你一条命。朕听后大惊失色,原来皇额娘因为皇儿一直心存歉疚,你带病尽心伺候于她跟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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