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同往达礼方才过来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我突然意识到婉晴不能去,她这一身宫女装束,再加上那破烂的衣袖,躲都来不及,还敢往枪口上撞。
我停下脚步,凑到婉晴耳边:“回行宫去,皇上看到你这样,你要怎么解释?”
这一提醒,婉晴才惊觉自己的身份,顿时慌慌张张转身匆忙朝我们居住的行宫方向奔去。达礼见状,朝她大喊:“你怎么就这么跑了,半点规矩也没有。”
冒冒失失的婉晴,难怪达礼吼她,像她这样丝毫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宫女整个紫禁城找不出第二个,好歹我也是皇贵妃,向我行礼、告退最基本的礼节都不顾转身就拔腿落跑。
达礼把纸鸢及罪魁祸首带到皇上跟前,皇上身后随侍太监、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侍卫、护军各站其位,我一步一步出现在皇上眼中,一点一点引出他的意外,一缕一缕扯出他的为难,迅疾扫过我能捕捉到的人,有人惊讶,有人严肃,有人冷笑,有人等着看好戏。
皇上的御前侍卫皆来自上三旗英勇善战的名门之后,无论等级、待遇都得到格外优待。今日大家齐聚于此,恭候皇上考较,确实是一次声势浩大的重要活动。若是普通场合,我便是上前徐徐行礼,皇上装模作样数落两句也就罢了,可刚才达礼飞马而来的理由明明是荣亲王治丧期间,不得娱乐游戏,皇上亲自射下纸鸢,并放话出来要严惩。
粥厂我与岳乐的对话一直铭记在心,在皇儿的事情上,王公贵族们对皇上的行为本就牢骚满腹,现如今,皇儿已然下葬,皇上却因为一个纸鸢在大家面前大动干戈,显然另有隐情。
我与皇上的距离在缩短,短到我必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眼中的为难在扩大,甚至转化成懊悔,不忍和难堪让他拧紧双眉,如果可以,我想我们都希望我们之间横出一条不可跨越的大河让我此刻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他跟前。
皇上跟前站定,达礼把手中插着箭的大雁交到皇上手中,皇上捏紧大雁,威严地责问我:“皇贵妃,是你在玩纸鸢?”
神色故作不惊,我双膝落地跪好,深深叩首,跪直回话:“回皇上,是妾妃在放飞纸鸢。承蒙皇太后厚爱,特准妾妃前来南苑休养,今日见秋高气爽,便在户外放飞大雁。”
抬头望向皇上,愈发绞紧的眉尖下眼中的复杂情怀翻转难休,当即我便坚定地继续心中盘算好的话,“方才达礼已经告知妾妃皇上射下纸鸢的用意,妾妃久居深宫,愚昧无知,未能体察皇上用心,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是违抗君令,就该一视同仁。”
说罢,我便取下头上嵌有东珠的簪子,这怕是全身上下最能代表皇贵妃身份的贵重器物,双手高高托起,“皇上,妾妃身为皇贵妃,享受殊荣却未能与皇上同苦,妾妃知错,现呈上皇贵妃东珠簪子,恳请皇上降罪,废去妾妃皇贵妃称号,以正国法。”
身子低低俯下,托举簪子的双手郑重高举,听候发落。四下陷入死寂,有风,时而轻轻拂面,时而重重敲击,它在嘲弄人世间这纷繁复杂的心。
达礼首先单膝跪地,恭敬请求:“皇上请息怒,奴才听人说,放飞纸鸢如同放飞心中牵挂,皇贵妃是荣亲王的亲亲额娘,以此寄托思念,缅怀亲王,人之常情。虽贵为皇贵妃,可同样也是人母,此等情怀与任何母亲没有差异,请皇上体谅,宽恕皇贵妃。”
达礼出乎意料的举动、言辞不仅给皇上引来一泉活水,同时水上还飘来一叶轻舟,搭上此舟,我的语气愈发坚决:“皇上厚爱荣亲王,妾妃身为生母,同时也是皇贵妃,就更要严于律己,求皇上严惩!”
小碌子跪地为我求情,领侍卫内大臣跪下,然后内大臣们跪下,最后在场其余人一并跪下。一叶轻舟装满皇上的尊严,稳稳当当送到他跟前,他不再骑虎难下,转为顺水推舟,于是声色冷冽训示于我,“皇贵妃,既然你诚心认罪,大家也都为你求情,朕便饶了你。你记住,朕可是念着在场诸位的宽厚才宽恕你,日后务必谨慎行事,朕罚你免领三个月的月俸以作警示,起身下去吧!”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知道,风该走了,看过好戏该散场了。
皇上唤起各位,最后才让小碌子扶起我,“皇贵妃,回你自己的行宫去,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回去好好思过。小碌子,送皇贵妃回去。”
拜谢皇上,恩谢在场各位,在小碌子搀扶下我缓缓离开,皇上的手一直紧紧捏着纸鸢,那支箭还是若无其事地插在上面,它可能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离弦又岂止是射中大雁而已。
“碌公公,今日的场面可真是宏大,本宫心里直发颤。”婉转地向小碌子探询原委。
“可不是,皇上今日召集所有侍卫在此,严格考较各位的弓箭水平,优胜者皇上有赏。”
“最近有人因为荣亲王的事情受罚了吗?”索性一问到底,小碌子应该不会拒绝我。
“皇贵妃有所不知,今日之事错不在皇贵妃,不过是纸鸢,何至于让皇上大发雷霆,主要还是前些日子差往江南的两名侍卫沿途逼索贿赂,且明知荣亲王之丧还违制宴乐。法司会堪,得实拟立绞,皇上念二人侍卫有年,免死,革职,鞭一百,籍其家。”
侍卫可是皇上跟前的人,皇上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管不住,何谈满朝文武,何谈天下百姓,难怪他气急败坏,今日若是别人岂不成了他杀鸡骇猴的小鸡。
皇上身边的人,我这才发现小碌子的存在有些意味深长,“碌公公,怎么不见吴公公?”
“皇贵妃,吴公公向皇上请旨亲往江南湖州报恩寺召名僧玉林琇来京面圣。”
刚才皇上、各位大臣跟前我面不改色,可现在吴良辅的消息却是瞬间让我的眉头重重纠结,“皇上为何一定要见玉林琇?”
小碌子见我脸色变化,意外之后顿时涌出投其所好的兴头,“唉,主子呀,谁能比得过吴公公的心思呀!上月吏部等衙门会议处分建造乾清宫疎忽怠玩各官,宫中负责的內监也一并受罚,吴公公曾是总管,难辞其咎,虽皇上一再宽免,但终是让皇上寒心不已。”
我没有停下脚步,脸色愈发凝重。
“本想着皇上喜爱吴公公,内监总管终究还会是吴公公,谁知乾清宫一事,又惹来皇上不悦,有些日子都不愿让吴公公伺候在旁。谁知那日,吴公公上前请旨恩准其亲去江南请来高僧,皇上立时龙颜大喜,即刻就准了。”
我去往行宫的脚步越来越快,小碌子已经不好说话,大口喘气紧跟,我突然觉得重重迷雾涌来,我要快些走开,吴良辅的有心奉承、皇上的无心沉迷怎么就那么难舍难分呢?
☆、第二十章 芬芳迷醉
“姐姐,今晚我要和你睡。”婉晴大咧咧毫无顾忌在我床上翻来滚去。
自从出紫禁城那天起,婉晴的表现就一个字,“疯”!她就好似热带海面酝酿已久的风暴形成,肆无忌惮风卷残云,不加节制随意放纵,然再猛烈的风暴也不可能一直任性,也会烟消云散,最终归于风平浪静。
见我不出声,她坐起,瞪圆双眼,“皇上不是传话过来了吗?今晚赐宴款待众侍卫,不过来了,姐姐就算把我赶出去,也是独守空房,收下我吧,我来陪姐姐。”
这几天婉晴一句句的“姐姐”总会喊得我产生错觉,仿佛我这个姐姐只是她单纯的姐姐,并不包括后宫里那种姐姐妹妹的含义。
“姐姐”,婉晴大叫一声,本就盯着她的我总算游魂归位,“姐姐,你在听我说话吗?不管,我要和姐姐一起睡。以前,我到府上玩,不想回家时,不也和姐姐一起睡吗?不知为何,突然特别怀念那些日子,今晚我就赖在这,不走啦!”
话说着,这衣服就开始脱起来,我的天,这丫头想冲我侍寝的欲望还真不是一般的强烈,“着什么急,谁说我不愿意,有你为我暖被窝,我还偷笑呢?我这叫绿荞准备热水,洗洗再睡,脏兮兮的我可不要你睡我床。”
姐妹俩躺在床上,绿荞熄了烛火退出,婉晴凑到我发上深深吸气,“这芬芳幽兰的香泽就是醉人,姐姐,你真迷人!”
我推开她,“少来,菱香不也给你抹了,闻你自己,迷你自己去。”
“姐姐有这些好东西也不告诉我,等回了宫,我便是翻遍整个承乾宫全部搜罗走。”说着她贴紧过来,这黏糕黏得我真是受不了,以前也不见她这么撒娇,她这是怎么了,“姐姐,就这样一直呆在南苑该有多好,我们只做自家姐妹,你做你的皇贵妃,我就做你的小宫女,多好!”
叹往事,空凄切。思不断,肠千结。
这次换作我亲昵地搂住她,她发丝上淡淡的暗香缕缕清菲撩动,“姐姐也想只做自家姐妹,真好!”
“哎呀,”婉晴一下子坐起来,“糟了,我在这过夜也没告诉芸朵一声,我还下令让她给我把树枝挂破的宫女服补好,明日我还要穿呢?那小丫头心眼实在,没准儿熬一夜给我补着,说不准还会一直等着我回去呢?”
狠狠掐她一把,疯丫头就是疯丫头,我赶紧起身,“你先睡着,我去看看芸朵,好不容易得了个好丫头,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从前桃枝竟给你出馊主意,你反倒听话着呢,如今换了个乖孩子,你却又随意折腾起来。”
“好,好,桃枝与我都是坏丫头,姐姐去吧,好好疼我的芸朵去吧!”见她蒙上被子发牢骚,重重赏给她屁股一记辣手摧花,听得她惨叫一声,我这才满意地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去往婉晴居住的侧院。
本想劝芸朵先睡,可她真是听话,非要补好衣服才睡,不得已我坐下来陪着她。她倒也厉害,针脚利索,没用多少功夫,这衣裳已是完好如初。见她把婉晴的宫女服叠整好放于床上,催她赶快休息,我才站起身回屋。
途经绿荞、菱香的房间,见灯火亮起,不禁奇怪,方才注意到她们已经睡下,怎么又起身了。走过去,敲敲门,菱香开门,见我,忙迎我进去。
绿荞正脱衣准备就寝,我才落座打算问个明白,却不料菱香突然仿佛被雷击一般,愣头愣脑发问:“主子怎么跑这儿来啦?”
“不是你开门让我进来的吗?菱香,你迷糊了吧?”真是奇怪,给我开门时不是还挺自然的吗?
此时站在我面前的绿荞、菱香,无论怎么看都不是淡定自若的表情,简直就是如临大敌,绿荞惊恐不安地问我:“主子在这儿,那屋里睡在皇上身边的,莫不是婉主子?”
“皇上?”这次该轮到我被电击,我“倏”地站起,这种时候,任谁也休想再镇定自如。
也就是我与芸朵闲聊的时间,说好不过来的皇上竟突如其来降临行宫,来就来,还喝了个醉醺醺,眼都睁不开还嚷嚷着要来看皇贵妃。绿荞与菱香自然知道婉晴今晚与我同睡,菱香在正厅招呼着皇上,绿荞跑到寝屋打算叫醒我们。绿荞掀开帐幔放眼探去,只见床上里侧就躺着一人,显然已经睡着,没有任何声响,绿荞松了口气,理所当然认为婉晴已经回屋,躺在床上的自然是我。
绿荞回禀皇上,皇贵妃已经睡着,需不需要掌灯叫醒皇贵妃。皇上摇头晃脑表示不用,只吩咐为他更衣,扶他上床睡下便是。
“主子,该怎么办,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皇上知道,您和婉主子,还有绿荞和奴婢都是罪责难逃。”
菱香这一句欺君之罪吓得绿荞腿都软了,瘫跪在地上,“都怪奴婢,也没看个明白,早知道就该掌灯,瞧个仔细。”
我颓然坐回凳子,“不打紧,婉晴也是他的女人,谁陪不是陪,为何非是我?”话是这样说,可我心里实在没底。
“主子不能这么说,皇上嚷嚷着要见的是您,那是您的寝殿,那是您的床呀!”菱香的提醒句句在理。
我站起身,魂不守舍往外走去,菱香扶住我,“主子要去哪儿?是不是偷偷回屋趁黑换回婉主子?”
换回婉晴?似乎这样做才合理,可一刹那我却又感概万千。方才我们姐妹还相拥着回忆过往,叹息同族姐妹的情谊,转眼间,皇上一躺到那床上,岂不是又不容辩解地提示我,我们如今确切的身份就是睡在他身边的姐妹。
闷闷不乐,口中却又不以为然,“想来也没什么,黑灯瞎火,谁是谁,皇上也不见得分得清,更何况喝了个酩酊,好好睡下也就是了。”
然而屋里躺着皇上,婉晴相陪,我该去哪里歇息?“我出去走走,容我想想,你们先睡,没关系,天塌下来,我自会承担!”
我把菱香、绿荞关回屋里,不许跟着我。漫不经心?惘然若失?说不清楚。事情的突如其来,我需要静一静。皇上过来,随行的侍卫也跟来,行宫的戒备加强,我只得从下人们进出的小门闪身出去。也不知是怎么了,莫非行宫的人增多,空气也变得稀薄,呼吸起来怎么有些费劲。
☆、第二十一章 云亭水月(上)
南苑泉源密布,潺潺溪水长流,汩汩泉水叮咚,泉河之上建有大小桥梁无数座。漫无目的行走,踏至离行宫最近的一座拱桥,缓步行至桥中间,低头看向泉流,淙淙流水,川流不息。
落入水中的月亮蒙着面纱,随着水流轻轻晃动,我伸出手作势向手中捞去,捞起,抬起,举起,送回夜空,但见夜幕天空中悬着一轮薄月,我的救月行动大功告成。
释然轻笑,我走过拱桥,步向偎依在溪边的水云亭。水云亭四角皆建有镂空挡板,从我决定进到亭子的那一刻起,我看不出亭子里有任何不妥,直到我步步移近亭中,挡板暗处的人踱步而出站于亭中央,我才惊觉想要撤退已经来不及,待看清来人后,我却又停住脚步,我想留下来。
粥厂那天见他,今晚再次见他,我只能说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是神兵天降、神出鬼没。
“王爷怎么会在这儿?”我也没心思行礼讲规矩,不绕弯子,单刀直入。
“看清桥上之人是你,本王就在琢磨,我是该冲过去把你拎过来?还是让你自怜自叹完,独自返身而回?”他岂止没规矩,而且还答非所问。
相视一笑,我们并肩而立,他仰望灰月,我则俯视流水。
岳乐今日本就随皇上同来,从皇上射下纸鸢,我被达礼请到皇上跟前,他一直都在,可我居然从头到尾不曾看见他。按理说,以他的身份,他本该站在皇上身边,可当他远远见我走来,便悄无声息退到了最边远的角落,皇上没有察觉,而我更是毫不知晓。
酒过三巡,皇上起身叫来小碌子,说是要去看望皇贵妃,本想劝他就近在自己行宫歇息,可他执意前往,不得已岳乐亲自陪同送他过来,见他进去行宫这才随意信步走到这里。
作为信息交换,我简言之坦率告诉他,阴差阳错陪在皇上身边的是婉晴,而我无处可去只得在外游荡,同时顺便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掩饰过错。
“胡闹,你们姐妹俩怎能如此儿戏,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皇上?”岳乐的训斥声中并非只有怒气,仿佛还参杂着一丝难抑的发笑。
我抬头斜睨过去,真佩服他,嘴里喷出的是指责,嘴角挂着的却是戏谑的笑。真好,能遇见他,我确实想找个人说说话。
“并非我们存心,只能说是一差二错,反正都是他的妃子,再者喝醉倒头就睡,何必在乎谁睡在身边。”
“你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听听你这毫不关己的口气,唉,我是该为皇上难过?还是该为自己高兴?”
平淡的口吻,但接连抛出的两个问句却是愣住了我,心中一阵暗流涌动,我转身坐于围转亭子一周的长凳上,我的视线所及正好与他相反。
“王爷,待我回宫后,玥柔就要被送进宫交于我抚养,我虽十分喜爱玥柔,可眼看着她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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