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在想些什么?”
走到火炉边,太后随手一扔,那团记录落入火中,王熙与麻勒吉冲到火炉前,不约而同跪下,眼睁睁看着火焰放大光亮,记录在火光中萎缩、湮灭。
二人目光对上太后,那凛冽的寒光让他们禁不住就是一个冷颤,慌忙俯下脑袋,“回去仔细拟旨,皇上要传位于皇三子玄烨,考虑到皇三子年龄尚小,还不能亲政,哀家需要掂量掂量辅政的人选。先拟个草稿,呈上慈宁宫,给哀家过目,该如何修改,哀家自会告诉你们。”
麻勒吉没敢开口,王熙虽还是低着头,可还是忍不住说出,“我等是皇上的臣子,此举岂非忤逆圣命,皇上跟前又该如何交代?”
鳌拜抽出腰间斜跨长刀架在王熙肩上,太后不紧不慢而语,“皇上病重,高热昏迷,不清醒的胡话,如何能当真?王熙,你是朝中重臣,往后皇三子登基,你劳苦功高,只会往高里走。该是选择就该当机立断,过了这村再没这店,现在哀家不只是给你活命的机会,还给你飞黄腾达的契机,可别犯糊涂,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熙还没开口,麻勒吉却已伏地投诚,一腔酸楚拧巴王熙的无奈,两行酸泪滚落而下。
***
正月初七一改头日的暖阳,阴晦的寒天,凛凛冽风刺骨寒心,一夜之间,老天变脸。
婉晴趴在皇上床沿打了个盹,皇上从昨日傍晚开始再次陷入高热昏迷,而任在自出宫后就没见回来,太医们不时进来观察皇上,婉晴一看他们的神色,就知束手无策,她自己就更是六神无主。
与胡元说话时,无意间听他说起皇上大病昏迷前,总说自己听到鸟儿的嘶鸣声。婉晴猛然想起菱香告诉过自己,姐姐去世时,手里拿着的一纸《心经》,就是被姐姐叠成青鸟的模样。
莫非,是姐姐来喊皇上随她而去?姐姐知皇上大渐,难逃此劫,所以前来叫唤皇上?
想到这,婉晴立刻招呼胡元皇上跟前伺候,自己要马上回永寿宫。皇上不知姐姐去了哪儿?如何去找到姐姐?自己虽看不太明白姐姐写的,没准皇上能懂,两人不就时常你一句诗、我一首词传情达意吗?
婉晴才离开,任在就引领钦天监监正汤若望,迈入养心殿,一前一后走进福临的寝屋。
任在昨日回宫,宫门前就被索尼扣下,带到了慈宁宫,太后的面都没见上,就被软禁柴房,哆哆嗦嗦冻了一个晚上。
上午时分被带到太后跟前,命他领汤若望前去觐见皇上,临出慈宁宫,太后寡情冷漠说道:“一个个皇上跟前都是怎么伺候的?医不好皇上,皇上去哪儿,就都跟着去接着伺候。”
任在不卑不亢,一声不响与汤若望离开慈宁宫,直奔养心殿。他一夜都在为皇上提心吊胆,同时更加怨气自己,没能为皇上办成事情,还不知皇上会如何失望。
眼前的局势完全在太后的掌握之中,太后一次养心殿不来,却早已暗中布置好一切,奄奄一息的皇上到最后竟是这般势单力薄、孤落无依。
福临这一次苏醒,情形与昨日大相径庭,高热虽缓和,但全身酸软骨头已是散了架,头疼欲裂。他再无半点力气坐起,拨开压了千斤重的眼皮,都好似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看到一脸白胡子皱纹横生的汤若望,福临十分意外,眼神延向汤若望身后的任在,任在愧疚的神色回避福临的目光,福临怅然若失。
“玛法,朕许久没见你了,你身体还好吗?你若是纯粹过来探望朕,朕十分欢喜,但若是替皇额娘走这遭,朕不想听。”福临气息不稳,言辞半和半拒。
汤若望心疼地看着福临,“皇上,您怎么能病成这样,老臣应该早来,早些把天主的意念传达给您。受伤憔悴的心灵会让防御变得脆弱,病魔趁虚而入,不只是损毁您的身体,也会摧毁您的意志,好不容易才蓬勃新兴的国家将会遭受重创一蹶不振。”
汤若望在额头胸前比划十字后,拿起福临的手,“皇上,满清铁骑入关建制天下,八旗军个个是身强力壮的血性男儿,可是在痘疫病魔跟前,全都不堪一击。老臣并非盲目听从太后指示,只是个人愚见,皇三子已经出过痘,将终身对天花免疫,他拥有无所畏惧此病魔的健康身体,这何尝不是大清的幸运。”
“安亲王的杰出俊才,老臣佩服,可一旦安王继位,皇上您的血脉将终止于此。皇室经历大变更,势必引起纷乱,八旗军内乱只会点燃全国蠢蠢欲动的火苗,如果叛乱迭起,大清内外交困,将可能面临灭顶之灾,皇上可千万三思而后行。”
汤若望老成持重,并非只是充当太后的说客,福临听得出其中的利害,“玛法,朕已是将去之人,就不再对你顾左右而言他。皇额娘对玄烨的培养,朕都看在眼里,皇额娘的私心不言而喻。玄烨不是不好,聪明伶俐有志气,朕不是没有留意过。就算朕现在指定玄烨继位,他也不能亲政,在他掌政之前,谁在幕后掌权,无疑就是皇额娘。”
“朕亲政后,研读典学、史书,苦思历朝历代是非成败、溯原穷委,前明兴亡本末,尤其崇祯帝之所以失天下之咎过,朕无不积极探索,究其指归。今时不同往日,我大清统治下的泱泱大国,汉民居多,根本国策必然是满汉一体,各民族融合,这才是邦国兴业之道,大清方可长治久安。”
“皇额娘是朕的亲额娘,朕对皇额娘的个性了如指掌。蒙古人打进中原,建立元朝,也曾是呼风唤雨,身为成吉思汗的一脉延续,皇额娘骨子里的骄傲与生俱来。但恰恰就是这种骄傲会狭隘守旧,固步自封,完全沉醉过往的荣光难以自拔,宗室王亲、八旗贵胄也大多如此想法。”
“朕努力开创现今这种局面,来之不易,且朕一直坚信自己的信念正确可取,这也就是朕为何传位于安亲王的原因,我们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江山交给安王,目前的形势将顺利推进,朕期冀的壮丽画面指日可待。如果交给皇额娘,守旧势力掌权,情形将急转直下,转眼就能恢复到朕亲政前的老样子,甚至都还不如睿王多尔衮执政时的样子,朕作出此大胆预测,绝非空穴来风。”
“玛法,”福临吃力地反握住汤若望的手,“时至今日,朕都还是视你为最可信的亲人,你来自的国度于朕来说,总有探索不尽的奥秘,只可惜,朕再没机会了。”
福临合上双眼,一滴清澈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掉入耳廓,一声怅恨太息,“玛法,朕算是彻底明白了,朕最大的敌人竟然是自己的皇额娘。朕接二连三与自己的宗族兄弟操戈相向,朕早已厌倦不堪,朕无法战胜自己的皇额娘,朕下不去手,所以朕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毫无胜算。”
“皇上,”汤若望跪在福临跟前,脸埋进福临的手背,老泪纵横,哭泣声中,“您真是睿智明君,句句都是真知灼见,老臣羞愧,无地自容。”
“您说得对,太后非寻常女流之辈,早已手握兵权,安王也已退出朝政,不管您愿不愿意,如今,您毫无选择,您只能传位皇三子,期待他长大成人能有一番顶天立地的作为。”
福临睁眼,呼唤任在,已伏在地上伤泣的任在爬至福临跟前,福临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向任在,“堂兄他,真的要置身事外?”
任在痛哭流涕,“皇上,安亲王受挟制,只能辜负皇上了。”
福临凄苦的笑容满怀伤感,气息微弱下来,“任在,把玉玺拿来交给玛法,给玛法太后跟前立功的机会。朕太了解他们了,玛法终究是异国外人,朕在位,尚且几次背后使坏,朕不在,只能希望太后念及玛法今日的功劳,日后为玛法出面,给玛法一个保命符。”
“玛法,把玉玺交给皇额娘,替朕带句话,母子一场,做儿子的最后且随了她的心愿,她想怎样就怎样,任意支配吧!请她保重身体,大清江山,朕就托付给她了。”
***
婉晴匆匆忙忙才走到永寿宫门前,慈宁宫的人就截住了她,去到慈宁宫时,正好碰上王熙和麻勒吉把拟出的遗诏草稿上呈太后预览。婉晴被留在殿外等候,听不清太后里头交代什么,王熙和麻勒吉又急急出慈宁宫而去。
她本就一夜不见任在,现又见王熙、麻勒吉在慈宁宫听命太后,鳌拜、索尼等内大臣以及满清重臣也进进出出,唯独不见安亲王岳乐以及其他有分量的宗族王亲。
婉晴眼里的慈宁宫俨然就是理政大殿,而太后居然百忙之中还能抽出时间召见她,她都不理解自己一个小小的妃妾,竟还能有这种面子?
特地把婉晴带进偏殿,也只有索玛姑姑陪在太后身边,索玛姑姑照旧温顺和气;太后照常层次精明、有条不紊。
“婉晴,哀家听说好似这几天你都陪在皇上身边?”
“回太后,不是好似,而是就是。”
太后“哦”地一声,本是游移地面的目光果断抬起,专注在婉晴脸上。
“你倒是干脆,可有一点,怕是没人提醒过你。后宫里的女人不能知道太多秘密,尤其是皇上的秘密。你可倒好,当今皇上的秘密,即将继位的新皇上的秘密,怎就这么巧,都被你赶上了?”
“回太后,由不得我,我也不想知道,还就时巧,我就是赶上了。可太后您不需要赶巧,不也一样知道得一清二楚?”
太后“哈”地一声,提高音调,转向她身侧的索玛,故作奇怪发问,“这孩子今儿个是怎么了?不是刚从养心殿出来的吗?怎么就像是从大炮里轰出来一样,满嘴的火药味。”
索玛没有回答太后,倒是移向婉晴的眼色浮出一些担忧。而婉晴早已是我行我素,从她看见王熙、麻勒吉出现在慈宁宫开始,她就隐约觉得皇上的遗诏必将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静妃不只是知道的太多,还管不住自己的言行举止,而你明明知道更多,却跑到哀家跟前明暗作事,她是哀家的亲侄女,哀家还是送走了她,你呢?哀家要拿你怎么办?”
“回太后,我确实知道很多,菱香在场的我都知道,太后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我身份低微,自是不能与静妃相提并论。不过,想想也知道,我能有幸在这紧要关头被太后召见,与静妃相比,虽被送走的方式不一样,名头不一样,但结果一样。”
太后一连“啧啧啧”数声,可抓握椅子扶手的右手手背因为使劲儿青筋暴露。
“我大清太祖皇帝宾天,有大妃乌拉纳喇氏、庶妃阿吉根、代因扎殉葬。至太宗皇帝归天,又有妃子章京敦达里、安达里殉葬。到如今,皇上已是难以为继,后宫诸位妃妾谁来殉葬合适呢?这些日子也就是你有幸得皇上频频召见,有什么事情,皇上也都不避讳你在场。”
“婉晴,殉葬的荣耀非你莫属,你说,是不是?得了恩宠,怎么着,也要尽心报答皇上呀!”
这一次,婉晴没有立刻回应太后,也没有看太后一眼,她的目光停在了索玛姑姑脸上,或许是索玛的那份担忧太沉重,也或许是婉晴的目光太轻飘,索玛姑姑低下了头,不与婉晴视线相对。
“谢太后为我指了条光明大道,我正不知该何去何从。”
婉晴终于正视太后,“既是殉葬,也是得了个好名声,请太后体谅我做女儿的一片孝心,为我阿玛加官进爵。”
“皇上对姐姐爱意深切,所以姐姐的葬礼不免惹来怨言,还望太后大肚能容,日后善待我们董鄂氏,不让有心之人拿出那些个无稽理由栽赃陷害,我想,这也是姐姐不想看到的。请太后看在姐姐身前鞠躬尽瘁的份上,千万给我们董鄂氏留一份怜悯。”
婉晴话完后,恭恭敬敬向太后行大礼,随后起身也不在意太后是不是开口让她退下,自行就离开了慈宁宫。
太后没有阻拦她,索玛扭头一旁,拭了拭几欲涌出的泪花,“太后,婉妃她,还年轻,正是鲜花盛开的时节。”
“不光是她,后宫里的那些妃妾们,都一样。今日的婉晴,虽不如墨兰沉稳大气,却也是不轻不浮,句句犀利,戳得哀家差点就持不住心里的翻涌。”
突然,太后拉过索玛的手,整个身子软向索玛,“我的福临到这个月底,他就是二十四岁,正是意气风发、勃勃生机的年纪呀!”
索玛圈住太后,没有多余的手阻止自己的泪流,只得任其顺流直下。
“索玛,”太后虽眼眶泛红,却不见一滴泪,“我没了儿子,我还有孙子。”
***
婉晴疾步赶回永寿宫,面不惊,脚不乱,听得芸朵说任公公派人过来找她,皇上要见她,她也是不紧不慢把自己重新简单梳洗了一番。
怀揣一锦盒,婉晴嘱咐芸朵给她拿出之前做好却一直未穿的鹅黄暗纹缎绣雏菊彩蝶镶边外袍。芸朵好意提醒,皇上病体未愈,可穿不得这些黄黄绿绿的彩色外出。婉晴捏捏芸朵的脸蛋,“知道,我不会乱来的,你可真是我的好管事婆,该是我穿的时候,我才会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美若天仙。”
芸朵小嘴一撇,眼神一瞥,目斜婉晴轻飘飘而去。主子这些日子就像是自己可亲的姐姐,倒是让自己也多了放肆,自己脸上的小动作收不住不自禁就是一阵儿一阵儿的。
婉晴才在福临床前坐下,半睁半合眼的福临轻声嗔怪,“怎就半天都没了影儿,朕要问你话呢。”
婉晴的眼珠子灵敏转动,淘气的神采,不惧眼前的人可是皇上,且还是病入膏肓的皇上,“皇上与我能有什么话说,都是姐姐长姐姐短,我偏就躲起来,惹皇上着急。”
气息不平的福临还未来得及开口,任在先就靠过来,“婉妃娘娘,你可是兜着点,皇上说话本就费力气,听好皇上的吩咐。”
一丝浅浅微笑此刻对福临来说,都已是不容易,“婉晴,朕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姐姐,可就是没个方向,朕总觉你有事瞒着朕,你姐姐身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没有,姐姐不爱与我说她的心里话。”婉晴一口否认。
福临失望地合上双目,却又听得婉晴得意调侃,“菱香才是装姐姐秘密的匣子,而我又拿着菱香的锦盒,皇上你说,姐姐当初直接告诉我,岂不省事?”
惊喜掀开福临的眼帘,任在迅速往福临头下添个软枕,帮忙福临看清婉晴手里的锦盒,但双目却又忍不住朝婉晴丢一眼责怪过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肆无忌惮欺负皇上。
婉晴从盒子里拿出一艘纸叠小船,凑到福临跟前让他看个仔细,随即又小心翼翼按折叠痕迹拆开小船,转为一张密密字迹的纸张呈现在福临眼前。
一见到那熟悉的娟秀字体,福临立时激动不已,泪雾弥漫眼眶,他竟是一时差点上不来气,慌得任在赶紧帮忙抚顺心口助他调整气息。
“皇上您别急,我给您仔细念清楚,我自己没看明白姐姐的意思,可我隐约觉得这就是姐姐夙意向往的地方。菱香还说这个地方有解药,能解断肠草的毒,皇上你找上姐姐,帮姐姐解了她的毒,也免去她年年岁岁承受肝肠寸断之痛。”
福临艰难地着急点头,挣扎着强行汇聚全身仅存的力气,聆听婉晴念出墨兰留下的这首词。
“烟锁宫楼重重幕。
芳草无情,萎折断肠路。
云裳摇落梨花诉,枫糖浸透相思苦。
希有天华洁身赋,冰肌玉骨,香雪凝春树。
山穷水尽轻舟渡,青鸾归返携旧故。”
就一遍,福临全神贯注默记心中,也只有墨兰才会有这样婉转清灵的心思。只要他见上墨兰,甭管是如何千辛万苦,如何艰难险阻,他一定要亲自找齐解药,为墨兰熬制一碗甘甜蜜汁,从此永永远远抱住她,生生世世不松手。
“谢谢你,婉晴,就算安亲王不能继位,他也一定能帮你们,你和达礼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这种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