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向往江南之心由来已久,”旧事笼上心头,愁楚聚在眉峰,“朕与墨兰定过约定,要带她一同去江南,游赏清婉水乡,品尝精致美食。约定还在,只是人去楼空。”
福临重新拿起笔,抱住墨兰握她手写字的情景在心头铺就,深情随着福临的落笔跃然纸上,字字沾染诉说,表达衷肠。
雪停天朗,玉林通琇整装待发,福临一下朝就立刻赶来万善殿送别,还未开口,就先是一阵剧烈咳嗽。
玉林通琇面带忧色,本该是生机勃勃的年纪,可眼前的皇上却是骨瘦形销,若不能及时调理回来,只怕?
接过福临递过来的卷轴,玉林通琇打开阅览,站在身侧的茆溪行森也跟着看了过来,可当两位高僧看过卷轴上的诗句后,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评论。
“洞房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拜别福临后,茆溪行森相送师父,玉林通琇这才感慨万千,“皇上也忒是情多,为师一老和尚,手拿满纸情意绵绵,真叫一个手足无措。”
茆溪行森尽可敛住笑意,“依弟子看,皇上纯粹思念端敬皇后缱绻,心中苦闷,只能如此表达。师父就当是带走一份皇上无处可歇的重重相思,为皇上减一分愁绪。”
***
把与墨兰的约定交给玉林通琇,福临倒真是有一种实践诺言的幻梦错觉,所以步向承乾宫的他,无形中释去些许零碎的小小苦涩,怀着一种明知墨兰不在,他却也正常过去净空心绪的情境。
承乾门的锁已被开启,福临知道里头又是婉晴,自从他下令锁住承乾门后,就只是给了婉晴钥匙。
转过影壁,就见刻意扫出一条道直通殿内,福临挥手身后的奴才们停步,自己轻手轻脚上月台,靠近承乾宫大殿,却听得里头传来婉晴的宫女芸朵抱不平的声音。
“主子,今早太后跟前请安,大家都不给你好脸色,你好歹也向太后解释一下,皇上无非也就是传召你过去说说话,且说的都是端敬皇后。”
福临眉宇挤进厌烦,却听得婉晴气盛回答,“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偏不解释,一个个脑袋里就想着皇上一传召,就是要侍寝,她们非要这么想,想去呗,爱生这种闲气,爱告这种闲嘴,随便。”
婉晴的话拂去福临的不满,这种态度倒还是合他的脾性,他就不喜欢到太后跟前搬弄是非的女人们。
接着婉晴直截了当就说与芸朵,“我原本也是与她们一种想法,不侍寝,皇上跟前能做什么。谁不是每次过去,侍寝完就离开,和皇上说得最多的,无非就是在床上撒撒娇卖弄风情讨好皇上,期待着下次再来侍寝。”
“如今姐姐去了,也就是沾了姐姐的光,皇上唯独就传召过我,可皇上哪还有兴致想着风月,满脑子都是姐姐的身影,我同样如此。虽然皇上与我除了聊姐姐没别的话题,可我觉得这样挺好,我特自在。”
说着倒还有些理直气壮,“这种感觉我要如何向太后解释,实话实说,她们定是认为我得了便宜还装委屈,索性不说,一个个自找闷气,活该。”
福临嘴角是风过留痕的浅浅笑迹,刚要出声,却又听到芸朵说话。
“主子,这袖口要不要重新缝制,排针不够均匀,疏密不当。”
婉晴气一个不顺,“我是第一次学做,我容易吗?瞧瞧我这手指头,全是尖针扎的血窟窿。”
“主子说笑呢,血窟窿倒是不至于,要说是没挨针扎就能把针线活做好做妙,怎么可能嘛?”芸朵却也有些调侃婉晴,最近主子心情明朗多了。
“不管,我才不要拆线重来,我自己觉得挺好,莫说还以为是我刻意绣上去的蜈蚣呢?”
芸朵无言以对,倒是一声轻笑从福临口中跳出,连福临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忍不住笑了出来。
惊闻笑声的婉晴和芸朵急忙出现,看清是皇上,全都绿了脸,垂下脑袋。
福临假装一本正经,“朕可是都听到了,往后太后跟前,要懂得谦和,别逞能,太后是你能糊弄的吗?”
婉晴与芸朵慌忙跪地请求宽恕,婉晴真是悔呀,早知道皇上喜欢神出鬼没,就该一进承乾门就把门闩插上,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刮子。
福临拿起针线筐里的衣裳,左看右看,然后叫起地上忐忑不安的主仆俩。
“看着是男人的贴身衣裳,可这颜色不对,怎么是浅灰色?”福临皱眉提声,“说,是不是背着朕有别的想法呢?”
芸朵又是忙乱得往地上跪倒急忙为主子喊冤,“回皇上,主子第一次学做,断不敢用明黄色绸缎,真要是做成能呈上给皇上穿的衣裳,还不知要做多少件才能合格。”
而婉晴却目瞪口呆,皇上怎么这么利害,一眼就看穿了自己。
福临不再吓唬她俩,漫笑,“朕逗你们俩呢。”
翻出好几个线头,福临边摇头边指给婉晴,“把线尾藏进最后的针脚中,不能露出线头,这不是最基本的针法吗?你说说看,你姐姐那么好的针线手法,你怎么就没学到半分呢?”
说着,福临把衣裳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尺寸,惊叹道,“你竟然连朕是胖是瘦都分不清楚,你可真是老眼昏花了,好好看仔细朕,你这虎背熊腰的人穿上还差不多。”
福临把衣裳递给婉晴,自己贴身穿的就是墨兰亲手做的内衣,细致到无可挑剔,姐妹俩的心思就是南辕北辙,对墨兰的思念又偷偷满上心头。
婉晴接过衣裳的一刹那,福临忽地看到她手腕上的金镯子,不自禁就拉过她手到跟前细看。做工虽比不得宫里的造办处,可也是上等货,尤其是缠绕一圈的金色雏菊以及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颇有意味。
“你姐姐少用金玉珠宝,所以我也不曾留意,你这个镯子倒也合适你,绮丽明彩,自己定做的?”
婉晴俯首,眼珠子骨碌碌转悠,“这,这是,”支支吾吾不敢看皇上,“是妾妃额娘在宫外做得送过来的。”
福临放开婉晴的手,一时倒也没有生疑,没再多作停留,福临信步离去。
回养心殿的路上,福临不免暗自嘀咕,自己虽不是过目不忘,但记忆力不算差,总觉得自己应该不是第一次见这个镯子。
踏进遵义门,福临经过几位在此守护的侍卫,正准备转入养心门,突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其中一名侍卫,正是达礼。
福临叫上达礼随他进入养心殿,喝着胡元呈上的茶水,虽达礼就站在身前听命,可福临就是半天都不开口。
终于一盏茶喝完,福临面带愧色,“达礼,对你,朕觉得歉疚。那时,朕伤透了心,并未多想,就答应菱香殉葬。如今想来,这实在不符端敬皇后体恤下人们的慈怀,尤其是菱香,让她跟着你过活,或许才是端敬皇后最愿意看到的好结果。”
福临的话来得突然,达礼始料不及,回应也是耿直得很,“菱香姑娘对端敬皇后忠心一片,殉葬虽让人怜悯,可那也是她心甘情愿,去得其所。至于奴才,皇上实在不用歉疚,与奴才在一起,那不是奴才与菱香想要的结果。”
福临释然愧歉的表情,若有所思,“朕当时记得,你还备下一份礼物,朕看过,就是记忆模糊了,是什么来着?送给她了吗?”
“给了,一只菊花蝴蝶图案的金镯子,莫说人都已不在,就是那时候之后,奴才也早已看开了,谢皇上还挂念着。”
单膝跪地向福临谢恩的达礼厚道颜貌,福临沉静住自己的内心,命他出去接着守卫,看着他健硕宽阔的背影,婉晴那件粗枝大叶的衣裳在他脑海里浮出。
☆、第十一章 尘封夙怨,明暗光影
与达礼擦肩急匆匆奔来的吴良辅进入殿内,扑倒在皇上跟前,诉哭流涕,“皇上,宫外来报,乳母李氏病故。”
“什么?”福临从座位上站起,难以置信,“奶娘,她不在了?”
吴良辅竟是伤心至出不了声,只是频频点头,倒不是吴良辅与李氏如何情深,却是皇上对李氏的感情吴良辅一清二楚。
诞生盛京,李氏就是福临的奶娘,李氏尽心哺育襁褓中的福临,陪着福临啼笑之间步步成长。福临登基为帝,并迁住北京紫禁皇城,李氏随来,一直是进食饥饱适宜、穿衣寒温应侯地周详照顾。
对福临来说,幼小孩童对母亲的依赖,是面向李氏,受伤的心灵在寻求安慰时,还是冲向李氏,温和、慈善地给与福临殷殷母爱的,也只是李氏。
果不其然,确认奶娘去世的消息,福临有些站不住,身体本就孱弱的他立刻就觉有些眩晕,吴良辅眼疾手快把他扶上椅子坐下。
福临悼泪潸潸,痛心暗问,“为什么?为什么?实心实意体贴自己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自己,这种孤苦无依的高高在上何时才是个尽头?”
“皇上,您千万保重身体,切勿伤痛过度。”福临的反应早在吴良辅预料之中,现今这种时候,皇上真是再经受不住失去亲人的刺激。
“吴良辅,”福临情不自禁抓住吴良辅手臂,“那时艰难岁月也就是你和奶娘守着朕,如今就剩下你了。”
吴良辅这回倒真是发自内心的泪流满面,“皇上,奴才心里只有您,为了您,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放开吴良辅,福临掩泣嘶语,“朕知道,朕心里明白。”
抬起头,福临当即传令礼部,详察典例,为乳母李氏,追封恩恤,宜从优厚。
同时命吴良辅代表他亲自去李氏家中,表达他的深切哀悼,并拿出私己交付吴良辅带去惠济李氏家人。
在胡元的扶持下,福临踉踉跄跄入寝屋和衣倒在床榻上,为何世事总是如此不可掌控。他才要考虑着重新规整内监,尤其是对吴良辅痛下杀手,岂料奶娘突然病逝的噩耗竟让他对于世情的看透又增进几分,佛家的慈悲为怀让他生出悯宥之情。
吩咐胡元去叫来任在,他想要与任在来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福临倚靠床头半躺,任在已经奉命来到跟前,他已经冷落这位内监总管数月,就连下达指令都是吴良辅转达。可有一点,别看吴良辅在福临跟前进进出出,但福临就是不开口给他职权,而任在虽然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可他调动内监、处理事务的权利却有。
福临已经把任在这些年在自己身边的为人处事默默评估了无数回,也暗暗把任在同吴良辅比较了很多次。
尤其是墨兰离世那天,任在与吴良辅都在自己身旁,当自己痛不欲生拔出匕首自尽,也许是吴良辅吓坏了不敢动弹,也许是任在反应敏捷,总之是任在奋不顾身抱住了自己,而他挡住自己心口被匕首刺中的右胳膊,却因为被利刃割断筋脉。到目前为止,伤口虽已恢复差不多,可他的胳膊已经使不上劲儿,平时生活起居都只能依靠左手、左臂。
“任在,为故明殉难太监王承恩所立的忠义碑,办得如何?”福临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任在垂于他身体右侧看似无恙的胳膊。
任在的双臂服贴两侧,“回皇上,碑文已经刻篆完毕,待选出适宜的日子,即可立碑。”
“任在,朕会命太医院为你积极治疗,争取让你的胳膊恢复如初。”福临语气平和。
任在微弓身体,“所幸皇上平安无事,若伤及龙体,奴才们同样要受罚,甚者还会身首异处。”
任在弯下身子,可却不影响他口中的直言耿耿,“皇上痛失端敬皇后,几经周折,终是重新坐镇朝堂,振兴国业,如此担当,最是告慰端敬皇后在天之灵的深情厚意。于此,别说是奴才一条胳膊,就是奴才的命也无谓。”
“嗯,”福临点点头,“朕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从今往后,踏踏实实做好内监总管,再仔细给朕选几个机灵又厚实的太监到御前伺候。”
福临长气一呼,“朕本打算处死吴良辅,可现在朕改变主意了,你现在出宫,亲自给朕办件事,朕要送走吴良辅。”
任在猛然抬头,惊诧地看向皇上,顿觉失礼,又赶紧低头,“皇上说过,平定简亲王叛乱,吴公公立下功劳,这?”
“没错,从济度第一次与吴良辅见面,吴良辅回宫就马上告知了朕,济度的心思,朕获悉在怀,可不是只有岳乐才了如指掌。”
看着任在又是惊恐抬目,福临安之若素,“只是,吴良辅对朕的忠心总留着不安分,总会多手多脚自作主张做出昧心之事。有些事,朕可以听之任之,但唯独这一次,朕绝不宽恕。”
任在惶惶低头,听福临一一交代自己该办的事情,领命退出几步,正要转身离去,福临叫住他,几次到嘴边想说不说的话终是一吐而快,“任在,朕看重你一腔忠心,且赤心正直,吴良辅走后,你是不是收收心,从此一心效忠于朕。之前你为岳乐所做的一切,朕都只当作是朕失德致使人心外流,如今,朕定会秉志不移,致力昌盛国家,你可要帮朕打理好宫中事务,免去朕的后顾之忧。”
任在一时承载不住,“咚”地一声双膝重重磕地,情绪有些失控,“皇上,奴,奴才没脸见您,奴才该死。”
面对任在,福临始终镇定淡然,直至任在挥洒感激之泪离去,屋里就剩下福临独处时,任在最后的一席话再次拆卸他的心锁,对墨兰的想念又开始萦绕不去。
“那时,端敬皇后就曾劝过奴才,忠臣不事二主,奴才既是皇上的内监总管,奴才就该一心一意效忠皇上。奴才叩谢皇上宽厚仁慈,从今往后,必定全心主理宫中事务,再无二心。”
***
吴良辅代表皇上往李氏家中吊唁、厚赠祭礼,回至宫中,已是晚上,不想福临还是一边批阅奏折,一边等候他的消息。听吴良辅详细回禀完李氏家中的安排,福临稍作宽心。
这时,胡元端来福临特意交代御膳房准备的一碟椒盐咸酥陷卷酥饼以及一碗奶茶。
胡元听令把点心、奶茶交给吴良辅,不只如此,还搬来一个小凳子,允许吴良辅坐下慢慢吃。
“朕知道你也爱吃这类点心,只不过不敢明言,平日里朕吃剩的赏给你,无论对不对口味,你都大快朵颐称赞好吃。今儿个,特意冲你爱好给你做的,就当是奖赏你这一路为朕奔忙。”
吴良辅受宠若惊,大受感动,叩头谢恩之后,咬一口卷酥饼,果真是酥香满溢,滋味美妙。泪花扑闪,吴良辅不由慨叹,皇上自打出家不成回来理政后,变得格外温和通情。
福临放下手中的批阅,静静地看着吴良辅享受美食,尘封内心深处的秘密不得不重新浮出水面。
顺治七年年初,摄政王多尔衮将将才大肆铺张热热闹闹把肃亲王豪格的遗孀娶进王府,新婚日子才过去数日,多尔衮接着就下令官员前往朝鲜国给他选美女送来。
初夏方穿行于翠柳红花,受不得热气的多尔衮把朝中事务交给他指定的官员打理,自己则率领王公、满臣出猎于山海关。玩乐修养不过十余日,多尔衮接着就率诸王大臣赶往连山,亲自迎接朝鲜国给她送过来的义顺公主(朝鲜国金林郡公李开音之女)。
没把朝鲜公主带回京城觐见皇上、皇太后,也不举行正式的成婚仪式,就在当日,就在连山,多尔衮就迫不及待搂美人在怀拥入洞房,仓促成婚。
朝鲜国虽是大清的臣国,可好歹也是公主出嫁,而京城皇宫里还坐着真正的皇帝以及皇太后,多尔衮此举,不仅是置朝鲜国于尴尬之地,更是无视紫禁城正主的天威颜面。
消息传回京城,太后又一次波澜不惊选择默许,而被多尔衮一而再再而三藐视下强烈膨胀的自尊在福临胸口腾跃急迫掌权的烈焰,他内心狂热地怒吼,这是朕的王国,朕才是真正的主人。
可是,除了满腔怒火以外,势单力薄的福临对于如何夺回属于自己的皇权茫然无措。
从位育宫跑出,他就像一只孤独、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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