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乐凝神入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语,双手不知不觉凑近火炭,高温霎时灼疼岳乐手心,惊醒的他猛然收回双手,身子往后靠向椅背,只是剑眉下的朗目飞迸出火星,倒有些不畏火盆中的灼烈,势要一较高下。
有意,无意,欣瑶的刺绣飘进他的脑海,那冰灵玉清的图案,那高雅隽蔚的文字,就如同墨兰宛然在目,明丽柔美,才秀人洁。
岳乐闭上双眼,双眸中的火星瞬间熄灭,心头的悒怏被无奈撮聚眉尖,“到底谁能真正看明白发生了什么?皇上,太后是居高临下地懂你,而我则是自以为是地懂你,唯独墨兰,她才是心贴着心地懂你。”
“西苑万善殿与皇宫的距离不过就是几道宫墙、几重宫门,慈宁宫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怎么可能毫不知晓,无非就是大家自我臆断,一致认定你只顾着参禅礼佛而已。”
“你把退位诏书送到慈宁宫,分明就是投下鱼饵,谁若是那馋嘴的鱼就必然上钩。诏书在太后手中,其实形同一纸空文,太后必然挺身而出,谁也甭想从她手中把皇位抢走,她站在了风口浪尖处,成为宰杀馋嘴鱼的前锋,你可真是把自己皇额娘的性情也算计得分毫不差。”
“在太后不能出面的情况下,墨兰的运筹帷幄非常出色,索尼、鳌拜等重臣跟前,依然难掩墨兰的聪明才智,但成事的关键还是在于墨兰想要调度什么兵马时,就一定会顺水推舟来到墨兰手边。就像是一直由你在南苑亲自训练的镶白旗骁骑营,偏生就那么巧,在墨兰需要兵马时,他们就奉命来到景山接受考核,顺势就成了调进慈宁花园的精兵强将。”
“如今细细想来,除了皇上你暗中统筹,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获悉你要把皇位让给我,我头脑发热做起了皇帝梦,皇袍加身的光彩熠熠立刻就让我内心激荡,我想到的就是率领正白旗的亲信兵马,冲进慈宁宫,拿过诏书,开始我君临天下的辉煌盛世。”
“墨兰托任在传话与我,诚心诚意提醒我,我看到的不是山花烂漫,而是险境恶途,可我已经被烧得热火朝天,根本顾不上她的语重心长。皇上呀,你用权欲当作诱饵,谁能抵抗如此诱惑,我亦是尘世间的庸俗之人。那一刻,悬崖边上全是浓雾,我根本就看不清楚,我只看见远处有一轮红日正要破云而出,我就想着腾云驾雾过去化身那轮金光四射的旭日。”
“李延思的坦言相告,一刹那把我按入冰水中清醒过来。为什么?这都是男人们的争斗,为何要让墨兰卷进来,为何却是墨兰在承受最大的痛苦?”
“那一刻,我真是恨不得一刀捅死我自己,我都他妈的在干什么?那柔弱的身体饱受剧毒折磨,却还在苦苦支撑,而我反倒满脑子大逆不道的白日梦,甚至还要牵扯她最疼惜的亲弟弟,我不是混蛋是什么?”
心如刀绞打破岳乐双眼的屏障,热泪滚落下来。他抬起手捂住双眼,痛苦纠集他的眼泪,这里是什么场合,绝对不能失了堂堂王爷的气度,可内心就是难受得要发疯,眼泪也完全不受控制,手掌不由愈发狠狠压住脸,既然管不住眼泪,就先掩住脸上的扭曲吧!
“墨兰,亏我还在你跟前大言不惭地自诩是你的救命恩人。直到今日,看到欣瑶绣帕上的字字珠玑,我才幡然醒悟,前后因果串联清楚,你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你,我不会去卢沟桥,我若是野心勃勃出现在慈宁宫,我就会与济度同时沦为阶下囚,皇上的目标不是只有济度,那样的陷阱专为心怀不轨的人而设,那也包括我岳乐。”
“墨兰,难怪李延思找到解毒的方法,你却只想保住李延思,难怪我想向皇上打听断肠草的解药,你却叮嘱不能再提及此事。你就是想让自己的离开带走那些暗藏的贪念,经历这一次的洗练,大家脱胎换骨,重新回到君臣和睦,同心协力匡扶社稷,为生灵打造安稳。”
岳乐的手掌强劲有力从眼部抹下脸庞,从下颌移开,眼泪已经随着手掌的放下收回关闸,只留下眼眶的通红证明曾经存在的苦痛。
岳乐站起身,去到屋外,寒冷湿润的凉气打扫他眼中的残留痕迹,他朝向欲要烧化茆溪行森的广场方向看去,尚之隆似乎去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长。
虽然太后未曾明言皇上出家的具体缘由,可岳乐也猜到只会与墨兰有关。
墨兰的离去对岳乐来说,是痛心疾首,但对于福临来说,则是心空魂散。
“皇上,墨兰写给你的词,足见她祈佑天下苍生的宽广胸怀,也可见她全身心投注在你身上的细腻情怀,还有她自身修养的智高气清,那首词就是墨兰的心。”
“皇上,你还不至于沉迷佛法以至无可自拔,你只是厌恶周围人的丑恶心机,皇家的悲欢离合更多的掺合着冷酷无情、血泪斑斑。既然你失去了自己的心,那就收好墨兰的心,重新振作起来,回到你的位置上,自信满满做你无愧天下的英主。”
***
一滴泪,两滴泪,一滴接一滴,簌簌清寒泪,萧萧凄凉声。
“墨兰,承乾宫里再也没有你,我要如何与你携手如故?”福临把尚之隆呈上的绣帕拥紧在胸口,低头伤泣。
那是一块以素净月色为底、裁剪横向长方形的丝帕,绣帕的右上角伸出一枝带雨梨花,而左下角则是一长杈粗枝,缀满朵朵梨云花簇。本是淡雅清高的冷性花色,可绣帕上绽放的梨花却透出如梦似幻般羞怯的粉晕,那是心思巧慧的欣瑶在绣花瓣时加入淡粉细线,而花心密集的几针黄绿、花蕊纤细的丝丝绛紫,格外突显梨花花瓣的洁白无瑕。
枝桠上的玉容并非孤落冷傲,槽生叶丛中,叶片正面反面表现,依着花朵、花苞,叶色浓淡深浅黄绿变化纷呈,梨花图景传递出风雅自成的盎然生机,浑然不流惆怅伤感的气息。
在此大气婉约、清灵真切的悠长意境中,绣帕正中而绣的就是墨兰求雨时写给福临的那首词,
“天命所赋,乾坤扭转,缵承鸿绪。
······
承乾路,萤焰清辉,归乎,携手如故。”
福临一读到这首词,第一反应就与求雨那天一模一样。那天他就是立刻中断与茆溪行森的谈话,转过身就跑出万善殿,急急忙忙往承乾宫奔去。
一时冲动差点下毒手掐死墨兰,每每想起他都是愧悔无地,如果墨兰在他手里咽气,这辈子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可是他心里的窝火,谁又能明白?若是往常,别人跟前他讳莫如深,墨兰跟前他向来坦率直言,只是这一回,他有口难言。自己最敬爱的堂兄与自己最深爱的女人不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更可怕的是自己的正白旗却被堂兄暗中操纵在手里。
太后信任堂兄,他有气,但可以忍,然墨兰也是口口声声袒护堂兄,他只觉得自己被逼到了真正的孤立之地。他心里一次次反复问自己,墨兰到底知不知道堂兄的私下作为,他到底还能不能相信墨兰。
于是福临痛下决心,不止是要根除野心勃勃的济度,就连蠢蠢欲动的堂兄及董鄂氏,他也要重新整合,所以他疏远墨兰,只等一切结束后,他再重新审视自己与墨兰的感情。
求雨大典结束后,茆溪行森恰时来京,福临立刻安排入住万善殿,他当机立断展开自己的计划,只等一举拿下两位势均力敌的王爷。
不料这时,小碌子拿来墨兰的信,笔下词句间皆是心连着心的相知相惜。一刹那,福临半点都不再怀疑墨兰,他就想着冲回承乾宫,抱住那娇柔纤细的身体,握住她和软清香的双手,然后对她坦白,一五一十都告诉她,因为他完全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墨兰都不会背叛他。
然而,乾清门前被堂兄拦住,完全无视他的感受,堂兄怒颜怒语尽情表露他对墨兰的情分,福临深受打击。尽管他内心清楚墨兰的真情实意,他却选择暂时撇开墨兰,继续冷淡墨兰,把墨兰推到是非以外,然后他要与堂兄来一场真正的男人之间的较量,无论孰胜孰负,至少不卷入政治斗争中的墨兰能远离伤害。
于是,明知墨兰还跪在承乾宫院中苦苦等待,他还是强忍住涌动翻滚的心疼,含着眼泪对欣瑶说出了再不见墨兰的狠话,那种撕裂他内心的假装无情在接下来蜷缩万善殿的每个白天每个黑夜都像是鞭子无时无刻不在毒打他,可他就是咬牙挺着,这场斗争不见分晓,他绝不再见墨兰。
最后,他确实站到了大赢家的高台之上,可那光彩莹亮的剪水双眸却永远合上了,那柔软润泽的酥融暖唇也彻底冰凉了,留给他的只有一腔对尔虞我诈的不满与厌倦,他是真真正正体味到,百年世事不过午夜梦一场,万里乾坤不过一局棋,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还不是躺进南北山头的土堆里。
不错,墨兰的离去的确是让他死心塌地向往起僧家的清淡滋味、简单过活。可玲珑心窍的欣瑶却送来了墨兰的叮咛与嘱托,福临当即就起身欲要奔回去见墨兰,晃过神来,心中的肝肠寸断难以言表。
看着皇上抱着绣帕哀伤,坐在柴禾中的茆溪行森为之动容,“皇上,缘起缘灭,不必强求,真情不灭,天涯海角也能是咫尺眼前。端敬皇后的无心而去,本就不曾把牵挂凡尘的心带走,皇上请爱惜珍藏,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玉林通琇点点头,“皇上虽落发,却也如同抛却过往烦恼丝,从此以清澄之心重新穿上龙袍,保持国土,护卫万民,行大慈大悲之行。”
“师父,”福临恨不得把绣帕揉进他心里,泣不成声,“她就是说她的心会一直陪着我,从今往后,我就是怀揣着她的心一路前行,开创盛世。”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此乃国家之幸,万民之幸也!”玉林通琇与茆溪行森一同双掌合十,俯首躬身时,也皆是双行热泪盈眶而出。
此时,一直站在旁侧默默流泪的尚之隆上前两步,机敏的他趁机谨慎请示,“皇上,可否容小婿帮忙撤了围住茆溪行森师父的柴禾,请皇上与两位师父移入殿内休息,天寒地冻,请皇上保重龙体!”
福临没有应答,只是起身后,主动扶向茆溪行森,看着似要一同回万善殿。尚之隆赶紧积极搬运柴禾,不远处的僧徒以及侍卫、太监也快速靠拢过来帮忙。
***
岳乐在殿前来回踱步,几次停下望去,虽有些心焦,但就是等着,也不遣人过去探明情况,期盼与失望也随着他的脚步来回不定。
自远处渐行渐近走来一个女人,岳乐的注意力不由转移过去,随着身着浅藕色宁绸绣团花蝶纹冬袍的婀娜身形来到跟前,他也看清了来人,光洁的圆脸,灵动有神的大眼睛也是圆圆,小巧的俏鼻,略微丰厚的自然粉唇。
原来是墨兰的族妹,皇上的庶妃,董鄂氏婉晴。
来人的身份逐一在岳乐脑海中分明时,他觉得奇怪,婉晴的出现来得蹊跷。
目前为止,经太后允许,也就是皇后和惠妃一同来过万善殿,可惜没见到皇上就悻悻而回,此外再没别的后宫妃妾来过。
婉晴过来,必然要获得慈宁宫的同意,只是这位庶妃娘娘对于皇上来说,仅仅是墨兰的族妹,似乎轻如鸿毛,若不是有特别的缘由,太后不会允许她过来。
欣瑶的绣帕可谓是深得太后赞许,而岳乐也认定必然能打动皇上,可婉晴,拿什么说服皇上?
婉晴朝岳乐请安后,直接就请岳乐引他过去见皇上。岳乐存心不配合,开口就直言皇上任何人都不见,自己来了半天也没被召见。
婉晴不以为然,丝毫没有难过之色,“可否烦请王爷派个人过去向皇上说明,妾妃不是来劝说皇上还俗,只是恳请皇上为端敬皇后姐姐办一件事,惩毙奸佞,也好让姐姐去得安宁。”
岳乐大吃一惊,却收敛不外露,他禁不住多看了婉晴两眼,墨兰的这位族妹,光看外表,该是位天真活泼惹人怜爱的单纯女子,可她眼眸深处透出的诡异却让人疑惑重重。
她这一开口,岳乐就断定她根本就不在乎皇上的情况,她此行只为她口中的惩毙奸佞。害死墨兰的奸佞?太后允许她过来就是为此?
☆、第九章 锐意掌乾坤,雷厉除贪蠹
岳乐带着尚之隆前脚离开慈宁宫,太后后脚就走出慈宁门,打算过去慈宁花园散散步。
“太后,今儿个暗云低沉,怕是会有降雪,何不还是屋里歇着,奴才再给加些炭,添些暖。”索玛一片赤心关爱自己的主子,实在是太后这些日子以来未曾好生休息,倘若再受了风寒遭个病,却是扛不住。
太后没有听劝,径直而去,“就是眼瞅着要有雪,哀家才出去透透气,下了雪,行走不便,消雪时,又真正寒冷,到时候,你求哀家出去,哀家都不理会你。”
索玛会意,快步跟上,随在太后身侧,一同行进慈宁花园。
本就是万物冬眠休养生息的季节,满目的萧索也是情理之中,太后慢慢游走,淡然忽略草木活力的蛰伏,只是呼吸空气中孕育的湿润。
别的奴才们都识相地远远跟着,就老主仆二人相伴而行,索玛终还是沉不住气,叹出自己的忧虑。
“太后,也不知万善殿怎生情形?可别又是僵持不下,皇上一日瘦过一日,身子可是愈发弱了。”
太后站定,视线落到身旁四季常青的松柏树,片刻,扭头看向索玛时,失落已压迫在她眉尖,“索玛,他会回来做他的皇帝,只是他不会再认我这个额娘,从他毅然割断发辫开始,我们母子俩的情分就已经断了。”
“太后,快别这么悲观。”眼见太后宁愿忙得憔悴不堪,也绝不去见皇上一面,索玛暗暗着急,“皇上是误会您了,静妃娘娘所说并非事实,把误会解开,就能打开皇上的心结。”
无奈喟然,太后继续前行,“不可能,话可以说开,人死却不能生还,哀家可没本事唤回荣亲王,更没本事复活墨兰。这阵子哀家总是反复问询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无可挽回。”
索玛有些持不住难受,压了压眼角的泪花,“皇上为荣亲王与端敬皇后娘娘痛不欲生,太后您又何曾安生过,就连静妃娘娘,也······”
太后疾走几步前去,索玛话没出口,紧跟上,谁知太后又突然住脚,索玛冲出越过几步,赶紧着往回退,候着。
“索玛,是不是觉得哀家心狠?”
索玛低下头不好回答,太后泯灭心中的不忍,抬眼的目光与寒气相合,“白白生得一副好皮囊,也白白生就天资聪明,却善妒怀恶,不知进退,活该她坐不稳那个位子。被废后,还是不知反省,反而变本加厉,非要毁形灭性方可罢休。”
“不是哀家不给她活路,她反正也不稀罕哀家护着她,卧冢科尔沁的山山水水,从此与福临再无瓜葛,哀家对得起她,无可怜悯之处。”
索玛低垂的眼色悲凉,太后向来做事从不回头后悔,唯独迎娶博尔济吉特氏赛琪,太后跪在佛堂诵经忏悔,整整一夜。
一位宫女过来禀报永寿宫婉妃娘娘求见,太后回拒,宫女又再次返回,婉妃娘娘态度坚决,求太后允许她前往万善殿求见皇上。
太后微微合拢双眼,倏然眼界打开,她自行出慈宁花园,一眼就见到慈宁门下站立的婉晴。
娴丽之姿,从容之态,这样的婉晴太后看着觉得新鲜,思绪暗暗倒转梳理回来,太后口吻冷热均衡,“想要见皇上,是吗?去吧,哀家准了,只是皇上愿不愿意见,哀家可拿不准。”
一朵清冷小花的微笑在婉晴眉梢轻放,谢过太后,她欲要离去,却听得太后叫住,问了一句,“静妃走了,永寿宫可还住得舒坦?”
婉晴心思不及回转,轻松脱口而出,“谢太后挂念,大家都好端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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