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打我?如今我脑子里挨个挤成一团的都是平西王吴三桂写来的信,为去年二月云南磨盘山一战详情,而这与安远大将军信郡王多尼、征南将军固山额真赵布泰上呈的奏折所述不符,却是大有隐情。
磨盘山之战堪称是收复云南最后一次最激烈的决定性战役,南明军主帅李定国在此次战役中失去三分之二的兵马,自此李定国虽坚持不降,但势力窘迫,再难与清军形成对峙,只能小股游击,同时找寻逃入缅甸的永历帝。
奏折中磨盘山一战敌军死伤惨重,我军虽获胜,但也是损兵折将,尤其都统沙里布、副都统多波罗在内的十八名中高层将领以及宗亲镇国公、辅国公阵亡,战后多尼、赵布泰等人以战败罪追罚鞭责数名武将,同时为阵亡将士请功。皇上看完折子,为之恻悯,深感他们作战艰难,应允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议奏,拨银抚恤将士,对诸王宗亲以及各位率军将领赏赐慰劳。
吴三桂来信叙述,磨盘山为树木丛生的山谷,蜿蜒屈曲的道路仅容单马行走,吴三桂所率部队最先赶到磨盘山,其中包括都统沙里布带领的满军,认定此狭长地势敌军无法扎营,也很难设伏,于是决定不等多尼、赵布泰的大军,当先乘胜追击,消灭李定国残余。
岂料李定国并非等闲之辈,实乃足智多谋之名将,大营设在山后四十里处,下令将士们做栅栏围道,路埋火雷,左右偷设伏兵,共设三伏,只等清军进入三伏,首尾拦截痛击,歼灭入围清军。
毫无防备之心的清军一路阔步猛进,畅通无阻进入二伏,不料这时,南明军内一名官员潜出向吴三桂告密,吴三桂立刻停下先锋军,急令撤回。南明伏军见状,提前炸雷围攻,清军仓惶迎敌,陷入混乱,实在抵抗不住,吴三桂急令后撤,随即命炮击左右南明伏兵,南明军被轰现身与清军短兵相接,厮杀惨烈,尸横遍野。
后多尼、赵布泰军赶到,眼见战事惊心动魄,自己就手忙脚乱,指挥不当,且身为主将的赵布泰竟不在阵前,领先的吴三桂部队乘胜连续追击,但因未能得到多尼等人的有效支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事后,多尼、赵布泰等人为掩饰自己的失误,把错责推卸到部分前锋护军将领身上,请功的名单多是阵亡将领,包括赵布泰阵亡的亲侄子多波罗,如此做法可笑之处就在于同是冲锋陷阵的将士,阵亡的就是功劳,活下的就是战败罪。
不据实上报,欺君罔上,而议政王大臣会议偏就听信多尼等人的一面之词,那时正好是简亲王济度主持会议,济度并非单纯与多尼交情好就偏信多尼,事实上,吴三桂的信中已经说明,多尼等人上折子时,已经遣人私下告知济度,济度是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还采信了多尼等人的说词。
京城、云南相隔千里,济度和多尼却彼此互通消息,那京城兵谏、皇上调整兵权的作为多尼又岂会不知,又怎能归来束手服从皇上?济度如此包庇多尼等人,如果济度心存诡异,多尼等必定追随济度。
不妙,感觉非常不妙。济度和佟家联姻,康妃在宫里一改往日作风,变得心狠手毒,野心勃勃,借着姻亲的关系,济度和康妃的兄弟也往来密切。偏最近佟国久被提升掌管汉军正蓝旗,而皇上“杯酒释兵权”所调用的军队就是佟国久的汉军正蓝旗,万一佟国久听从济度,那济度就会察觉出皇上的计谋,多尼等人也必然就能提前得知皇上欲对他们卸去兵权,自己本非名副其实的凯旋大军,更何况还身背欺君之罪,如此情形下,如果济度暗中布置,那德胜门的“杯酒释兵权”就会演变成多尼等人的军队和佟国久的汉军正蓝旗都归济度调遣,杀进内城轻而易举,皇城岌岌可危,皇上肯定措手不及,如果皇上倔强亲自前往德胜门实施他的计划,毫无疑问,在德胜门他就可能被济度拿下。
☆、第四十五章 雨打梨花,万点啼痕
看吴三桂的落尾日期,是去年接旨驻守管辖云南之后,信中他表明,磨盘山一战自己贸然率军前进,理该论罪,但多尼等人因为怕自己的失误被牵扯,并未对吴三桂议罪。事后,皇上对吴三桂信任有加,奖赏赐权,本就招惹满军妒忌,他内心忐忑,担心日后真相浮出,他毕竟是异性王,不比多尼他们宗族王亲,所以他嘱咐吴应熊留意京城动向,斟酌是否该向皇上密奏,阐述事实,以免到时皇上跟前解释为时已晚。
吴应熊如何回复我不得而知,但密奏皇上真相显然没有,吴应熊选择沉默不语,究竟为何?他和浩奇特经常聚首,浩奇特本就是济度的姻亲,又是简亲王府的护卫,通过浩奇特他说不准多少知道济度的心思,所以他不作声,揭发多尼等人就会牵连济度,他不敢轻率而为。
越想就越觉可怕,交待菱香照顾好玥柔,我毅然前往乾清宫。如果济度在宫外图谋不轨,而康妃在宫内言听计从,里应外合,皇上的处境危在旦夕。
不管皇上是不是还因为岳乐对我有气,不管他是不是又要冲我发脾气,只要他认真对待肩上所担负的重任,实事求是对待岳乐,齐心协力消除危机,最后他要如何处置我,随他。因为我坚信一点,经历前朝暴政、备受战争摧残的普通百姓只求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而皇上的执政致力于此,他亲政以来的所作所为足以证明他是一位好皇帝。
不带任何奴婢,我只身一人疾步而去,刚踏上乾清宫殿前月台,就见欣瑶陪在皇上身侧,往我这边而来,再定睛一看,父女俩身后还有康妃、吴良辅、小碌子,这个组合顿时就压住我的脚步。
回避躲开,显然不可能,随着欣瑶一声“额娘,是你吗?”,她人已快速来到我面前。低头去到皇上跟前请安,他不应声,只是手势示意,我垂首站于一侧,激情回落,封口无语。
“欣瑶,”他招呼欣瑶,“既然你额娘过来,皇阿玛就不送你,你就随你额娘同回。”
欣瑶惊讶,“皇阿玛,咱不是说好一起去承乾宫,您这是?”
皇上清清嗓子,“不去了,赏你的字画明儿个吴喜给你送去,回吧。”
话音未灭,接连几声咳嗽,康妃行到他身旁请求他保重龙体,深吸一气,他扭头说与康妃,“锦妍,亏你特地为朕送来补品,朕也没吃上一口,倒叫你白白忙碌,要不,朕到景仁宫坐坐,明儿个朕出发前往天坛,后宫你可要仔细打理。”
康妃欢悦,点头谢恩,皇上拉住康妃的手,“朕身子不舒服,牵着你慢慢走。”吩咐吴良辅回去尽心准备祭祀的物品,到时一同前往,皇上便与康妃手牵手径直而去,欣瑶着急喊向皇上,他头也不回,只是抬手摆摆,示意欣瑶莫再多言。
***
夜空,忽明忽暗的眼睛,捉摸不定;心田,或淡或浓的牵挂,起伏不宁。
欣瑶说康妃的炖品先她一步送到乾清宫,皇上都没来得及看一眼,欣瑶就呈上我做的川贝羹,无论如何也要皇上看在她即将下嫁的份上吃下她这份孝心,就连康妃都只得夸赞欣瑶懂事,她的心意退而次之。
皇上慢慢品尝,吃了个干净,随后拿起紫砂盅细看外观,忽地就是看着紫砂盅的图案失了神,那紫砂盅外围光滑朴实,只刻有一株兰草。
欣瑶出声问询皇上这羹汤可还行,皇上放下紫砂盅,答非所问,“这紫砂盅就留在乾清宫,朕看着喜欢。”
欣瑶顽皮地要皇上赏一件玩意儿作交换,皇上眼眸流淌微笑,父女俩于此谈论起字画,不知不觉就是好长时间,倒叫康妃插不上话沉默一旁作陪。
扪心自问,我可是担心他才做川贝羹?我可是担心他才跑去乾清宫?从我不得不进宫,从我坐上皇贵妃的位置,从我掌管后宫事务,从我把他放进我心房,对他的关心成了我的习以为常,我的心里早已没有我,时光流逝,花开花谢,我为他而活。
可笑!可悲!可怜!可叹!
书房里,磨墨,提笔,思忖,落字,装入信封,吩咐菱香拿来吴应熊特制的花盆大块碎片,我把信封塞入花盆夹层。菱香不解我的多此一举,我不解释,给她出入宫中的腰牌,让她出宫回家中府上交给费扬古,她今晚留宿府中,待明日费扬古去瑜宁公主府亲自面交吴应熊,我要吴应熊给我一个答复。
第二日一早,皇上离宫步行去天坛,在那儿斋戒三日,而我则在承乾宫宣布,我也闭门不出斋戒三日。
当晚菱香回宫,吴应熊托费扬古带来一个新花盆给我,独处书房,我旋开底座,夹层塞有信封,启开,是吴应熊亲笔。
我给吴应熊送去藏头诗一首,
“安适花姿疏林下,分明高洁自清香。
守得金枝舒宁处,己抱忠良异众芳。”
每句开头首字合并就是“安分守己”,我真心希望他不要多心,一心效忠皇上,助皇上清君侧,同时珍惜瑜宁公主的情意,安宁和美地生活。
依我想,如果他能代吴三桂给皇上进呈一道密奏,讲明磨盘山一战的真相,皇上就可名正言顺处置多尼等人,为受冤将士平反昭雪,皇上的公正定能收拢八旗将士之心,兵权也就理所当然顺利回归皇上手中。
岂料吴应熊却给我送来,
“身世浮沉度虚空,不过幽鸣一孤鸿。
由来枭雄争胜败,己随天命行臣躬。”
开头首字合为“身不由己”,好一个身不由己,我分明看着是良禽择木而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怎么就如此自信自己就能隔岸观火,最后归顺胜利者,还是说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显然是偏向济度。既如此,他又为何对我如此直白,把自己的心思表露无遗,他就这么信任我?
到公主府索要兰草是皇上突发异想,而吴应熊挑选银边墨兰却是先思后行,他是太自信于他的花盆玄机不会被发现,还是自信于我拿到吴三桂的信也不会轻举妄动,洛舒大哥说过吴应熊高深莫测,果然猜不透,但有一点,我倒是看得明白,他吴家父子只有一心效忠,适时自保,方可善终,如果总是左右摇摆,寻机跳起反倒自毁。
拿出吴三桂的亲笔书信,我再次叫来菱香,吩咐她出宫把信交给费扬古,这次我需要费扬古把信送到岳乐手中,不管吴应熊想要置身事外等待济度和皇上决出胜负才表明态度,还是事前就偏向济度,我现在就替他提前作出决定,我不允许他这种投机取巧的态度害了瑜宁公主,相信岳乐看完信就会先拿住他,他毫无选择,他不能辜负皇上对他们吴家父子的信任,他必须效忠皇上,也只能效忠皇上。
斋戒第三天,清晨起身,书房里笔墨纸砚已经准备齐整,我特地拿出那块上等好墨,等着玉泉山的泉水一早送进宫来。
我不愿意对皇上解释过去,我只是强调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只恳求他相信我,事实上,我真的可以放手吗?如果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做到,我又如何希望皇上坦然接受。
往事可以历历在目,但却是流水一去不回头,岳乐是回不去的过去,皇上是相守相伴的现在,谁在云雾弥漫的未来给我永远,我不去空想。我,要对现在负责,哪怕是长满尖刺,我也要勇敢争取握在我的手里。
澄净之水倒入,慢慢研磨,思如泉涌,下笔生情,一字一语,蕴含我的心意,也透出我的决心。
“天命所赋,乾坤扭转,缵承鸿绪。
夙夜孜孜图治,怀壮志,力统境宇。
尽改贪吏艰难,靖伏莽险阻。
民生久匮尚未遂,披荆斩棘真英主。
莫道君王黄金铸,怎知悲欢离合无数。
牵挂朝朝暮暮,梨花叹,情至深处。
心随此去,虔祈甘霖,以拯黎庶。
承乾路,萤焰清辉,归乎,携手如故。”
菱香得令速往天坛皇上斋戒处,交与小碌子,等午夜皇上祭告仪式完毕后,清明时分会赶回来早朝听政,那时候请他把我的心意呈给皇上,并转述我想要见皇上,我一定要见皇上。
当夕阳的淡淡余晖掩入黑云,夜晚来临,奴才们在月台上放置香案,摆上香炉、蜡烛、贡品,香案前铺上一张席子。午夜子时,净身后着一身素服的我来到香案前,行跪拜礼,上香,礼数完毕后,我跪于席上,竭诚祈祷,求天降甘霖,解百姓之苦。
一夜到亮,烛火不曾灭,香火不曾断,我一直跪着,我与他同心请愿的决心无比真诚,他的焦思苦虑我决心与他分担到底。
欣瑶、玥柔黎明时分就起床陪在我身边,皇上这时候怕也是在乾清门前听政,按理说清晨的阳光早该穿云破雾而来,可今儿个云层似乎有些拥挤,严严实实堆满了天空。
该是小碌子把我写的词交给他了吧?他会来吗?他会相信我吗?他能明白我的心吗?如果他心里有我,他会来;如果他看到我心里也有他,他会来。
玉漏送走时辰,天空却愈发沉重,我产生错觉,这么快一天就结束要天黑了吗?玥柔请求我不要再跪着,双腿已经麻木不仁,僵硬开始向上蔓延,我茫然地摇摇头,我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轻轻呼唤,“福临,我想见你!”
“额娘,你等着,孩儿这就去把皇阿玛请过来。”欣瑶说完就往外去,玥柔喊姐姐,可欣瑶已经径直而去,玥柔迟疑片刻,一边跑一边喊,“姐姐,等等我,我也要去把皇阿玛拉过来。”
菱香跪下恳求我不要再跪下去,我只是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双眼一眨不眨,这块灰色布幕离我越来越近,我专注的眼神想要穿透布幕,皇上是不是就在后面,我内心对他的呼唤变得有些急切,“福临,你快来,我想见你!”
任在进来承乾宫,禀明皇上圜丘祭祀完毕后根本就没有回宫,早朝已经取消,因为吴良辅禀告皇上茆溪行森昨日来京,皇上立刻起驾去往西苑万善殿,他要在那儿召见茆溪行森。
本该是小碌子和吴喜伺候在身侧,谁知昨日小碌子不知为何闹肚子,且来势汹汹,待皇上祭祀完毕,他也去不得皇上身边,头晕脚软歇在屋内,皇上传令他自行回宫休息,便带上吴良辅和吴喜前往万善殿。
任在办理完后续事务,欲带上小碌子回宫,小碌子这才想起我交代的事情,焦急地要追去万善殿,任在给他备了匹马,让他速去交给皇上。
“皇贵妃,您还是回屋歇着,皇上怕是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您这样跪着,身体吃不消。”任在的劝慰我听不进去,去年皇上对茆溪行森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茆溪行森离去时,皇上就恋恋不舍,这回茆溪行森再来,皇上一定特别高兴,可没想到他竟连早朝都取消了。
懊恼从我的眼中飞向天幕,视线化作锯齿割向灰幕,我要撕开暗幕,我要把他揪过来,内心早已是剧烈的高喊,“福临,我要见你,你给我过来!”
任在跪下,眼眶红了,声音轻颤,“皇贵妃,您这是何苦,您如此执着究竟为何呀?”
我只请他去乾清宫招呼欣瑶、玥柔回来,别让她们在那儿傻等,他得我提醒,赶紧起身,说的却是,“今日安亲王要带额驸尚之隆过来面见皇上,奴才这就赶去,这个时辰,没准安亲王和额驸都已在乾清宫见上两位格格了。”
任在离去,我还是倔强地跪着,失望正一丝一缕抽走我的希望,他可以不早朝忙着去见茆溪行森,他真的只是去万善殿吗?我怎么觉得他走得要远得多,远到他回不了头,远到他已看不清我的期盼。
小碌子一进承乾门就看到我跪在月台上,大惊失色,然后立刻跪倒在地,手脚并用爬上台阶,爬到我跟前,“皇贵妃,奴才该死,奴才可害苦您了。”
激动的泪光泛出他眼眶,“皇贵妃,您快起来接驾,皇上来了,一看到您写的信,皇上立刻就跑出万善殿,奴才追了好半天,才赶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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