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思虑,问我,“要不要叫菱香进来帮你清洗?再叫李延思拿些药来包扎?”
坐回椅子,双目圆瞪,“不用,不是问题不大吗?耳朵又没掉下。”
他倒是问得随意,可这里是太医院,本就该低调行事,结果耳洞扯裂包个兔子耳朵,还与堂堂安亲王独处一室,闲话跑出去,这不是自找覆灭吗?
“耳朵没掉,倒是魂又吓得没了。”他打趣着我,悠哉悠哉在我对面坐下。
我不吭气,双目一眨不眨盯着他,过得片刻,才蹦出一句,“李延思是个骗子。”
他愣一下,然后毫不雕琢自己的坦荡,“本王想见你,正好李延思得了皇上的谕令,便顺道帮忙安排,不过害你受伤,倒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没好气白他一眼,“回顾我的受伤经历,总有王爷的身影,我应该见惯不怪才是。”
装模作样哀叹一气,“不过王爷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命在王爷手里。”
“你什么意思?人在皇上身边,命却在本王手里?皇上竟然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吗?”他上半身往前稍倾,嘴里的讽刺也飞到他眼里明示。
我只觉自己面部有些僵硬,话语虽略显迟缓,但还是直言不讳,“我以为,自己在王爷面前不需要绕弯子,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既然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你也有话要说,但讲无妨。”
他了然于胸信然点点头,“你永远都是墨兰,一直是本王心里的墨兰。”
这话嗖地就灼热了我的脸,头不自禁就低下,眼不自禁就落地上,手不自禁就往耳垂摸去,怎么连耳朵都在发烫呢?
又是一声吃痛的惨呼,我顿时清醒不少,正色庄容面对他。
“你在害羞,心虚了,是不是?”我的眼珠子都严肃到快要掉下来,他还毫无顾忌地调侃我。
“墨兰,”和颜微笑,“你把玥柔已经照顾得好上加好,无需再好。不要因为她落水心怀愧疚,那不是你的错,也不要因为她是本王的孩子,就对她格外偏爱,更不要因为对荣亲王思念难耐,就把所有的爱都投注到她身上,这只会让你精疲力尽!”
我的正气转眼泄光,呆看着他,他?他是住在我心里吗?傻乎乎脱口,“岳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玥柔的病,我在宫外会留意,李延思该做的都在做,足矣。墨兰,在我跟前用不着一本正经,否则岂不枉费我这一回的安排。”他双目中的诚澈真挚,见我笨拙地点点头,他的笑晕染开去。
跳跃的兔子,没有规矩的猴子,这次的见面仿佛从趣味横生开始,可李延思在太医院安排见面终究不妥,撩开心相呼应的笑意面纱,我还是希望快言快语,缩短我俩的单独见面。
岳乐没有响应我的快意,他用缄默回应,他越看越深的双眸只是凝视,疑惑在我心底漫开,他是仔细斟酌说辞?还是要我自行读懂他幽邃眼神中的呓语?
不得不承认,我在岳乐跟前永远沉不住气,桃李春风被阻隔门窗之外,久久相视,心潮泛出的红晕无法被吹散,虽寂静不语,羞赧却已开满眉眼,屋内自呈春意盎然。
“想见你,很多话想问你,明知不能见,还是没拗过冲动,为难了李延思。可是除了你,不会有别人知道,皇上都在想些什么,皇上对你的依恋,我一清二楚。”选择开口,却句句乍响,我的羞赧传来清脆断裂之声。
“墨兰,见上你,我却后悔不该有此安排,你只是后宫一女子,我不该把你卷进来。”他朝我伸过手来,越过中线,慢慢接近,眼看就要覆向我的双目,忽然停下,迅速折返,蒙住自己的双眼,叹息,放开手,复送无奈眼波,“你这双眸一潭清亮,冰玉洁净,罢了,我不想问了。”
和他永远,早已成为再不能实现的诺言;与他分离,从此就是葬不完遍地的落花。
“安亲王,”顿顿,改口,“岳乐,是我负了你!深宫红墙,我原以为掩闭心门,转身孤寂长伴就此了断一生,岂知,他推开门扉,他走进我的宫院,承乾宫的梨花树吐露新叶,我守在中庭,放任叶叶花花舒卷依依情怀。”
他猛然起身,背对于我,“自在飞花轻似梦,形单影只携片片海棠梦回春风。墨兰,我心存志远,王府里也是妻妾成群,可我不会轻易动情,一旦生情,此生专情。然他是皇上,至高无上,他要你,我无可奈何?你对他有情无情,我都凉薄一叹,梦断人静的春夜,我独自纠缠幽幽往事,景在物在,人已不再,只自己无尽而又无望的思念,流水落花易逝,绵长痛恻无声,春残秋凉我也还是孤守一圈又一圈的清寒。”
我倏地站起,剪不断、理还乱的无端情愫撞开心怀,急切地喊他,“岳乐,只要你开口,你想知道什么,但凡我知道,你就能知道。”
☆、第二十五章 抽丝剥茧
皇上在我跟前时常倾谈前朝事务,我虽后宫一女子,但我心里紧锁许多人和事,我确实知晓政务,可从不参与,也从不与他人说道,谨守我的本分,这也是皇上愿意朝我打开心房的深切信任。
只是这次禁宫深处重相见,岳乐的幽怨衷情,竟让我承担不住皇上的信任,要把皇上的心声直言不讳吗?
“墨兰,我不能为难你,但却是希望知道皇上想做什么?我本好意劝诫,当时皇上也觉言之有理,不会急于求成,可他最近的作为显然另有主张,我就怕事情扩大,波及开去,难以收拾。”
“岳乐,你既是为皇上着想,就谈不上为难我,我知,却不可侃侃直言,自会示意,末了,你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直视他的眼眸,不在乎如何深不见底,但我内心清澈可鉴,他自行思量,因为我始终信他。
先前有官员上疏直言,朋党之害来源于草野,后渐渐集中到朝廷。想要拔本塞源,就该严禁结社订盟,那些社团的建立,起初都是追求虚名,后来就会形成党派,相互攀比,形成一种风气。
由此,请求皇上加以整顿,督促学臣们,实心任职,而那些学子也要加以约束,不要建立社团,纠集盟会,互相投递名帖往来时,不许用同社同盟的字样,违者治罪,倘若奉行不力,纠参处治,这样一来,朋党祸害的根源就能破除。
皇上批复指出,参与社团盟会的部分官员存在操纵衙门,揽权专断的不端行为,在公务上为自己人说好话、拉关系、煽风点火等成为风气,实在可恶。严令禁止此类恶习,如果大臣们参与其中,就会被革职,如果相互隐瞒,事发后一同治罪。
与岳乐探讨时,岳乐坦诚这种风习由来已久,最初结社仅仅是文墨结交,兴趣相投,此人之常情。皇上自己也爱好诗词文墨,一些社团的新文新谈,皇上也都有所了解,甚至对一些文人还颇为敬重。
可一旦这种交情沾上官权,凭此勾结进入官场,而非才学引荐,继而就会在官场上拉帮结派,官官相护,为朝政处理埋下祸患。
皇上亲政以来,一直严厉惩处贪污官吏,但也坚持宽严相济的原则,岳乐认同暂且保持这个状态,多鼓励官员积极效力,完善欠缺的规程、制度,循序渐进。
年初的官员考核,内阁大学士成克巩、刘正宗等遵上谕自陈,乞罢归乡,这是一种考核形式,皇上批复各位继续留任。
而太子太保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裔介,遵上谕自陈时,皇上却在批复中指责他全无担当,于朝政无益,身为台臣长官,发觉贪黩不法,却称未闻见,也未据实纠参,徇庇欺蒙,辜负皇上的委任。本当严行治罪,姑且宽待,革去太子太保及所加一级,仍照旧供职。希望他以后洗涤肺肠,尽改前非,若复蹈旧辙,定从重治罪。
魏裔介这些年经皇上破格提拔,一路升至现任官职,秉承他一向“处有事当如无事,处大事当如小事”的为人处事作风,倒也相安无事。可这次,皇上毫无预警就给他当头一棒,他塑造出的忠诚、笃实形象遭到皇上的质疑。
(清代都察院为从一品衙门,都察院除监察政治得失外,还参预九卿一起议奏折,凡重大案件与刑部、大理寺公同审断,稽察各级衙门、官吏办事的优劣,检查注销文书案卷及封驳事,监察乡试、会试、殿试,巡视各营等事务。左都御史是都察院的主管官员,顺治五年定左都御史满、汉官各一人。《清史稿·职官志二》:左都御史掌察核官常,参维纲纪。)
“惩处魏裔介,皇上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岳乐的猜疑我不能苟同,这些年贪污案时时困扰皇上,魏裔介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监察官吏行为本就是他的职责,这种时候大事化小岂非等同纵容不办,本该是他积极参劾,指正污秽,可他从没主动站出,有无官官相护不好说,但失职却是明处。
于是我肯定地冲岳乐摇摇头。
精光在岳乐眼眸中扩大,且同样朝我摇摇头,“果真?不见得吧。”
魏裔介才受惩处没多久,吏科都给事中孙光祀就参奏魏裔介,遇到会议公事,闪烁其词,妄随他人,不明辨是非,不持法正论。并指出魏裔介庇护贪婪的大臣,不以实具奏,另手中握有弹劾官员的奏章,却因为被弹劾者是其同乡,互有交情,就钳口不言,等等欺蒙之事逐一列举,伏请皇上乾断施行。
(都给事中:官名,六科的长官,掌管侍从、规谏、稽察、补阙、拾遗等事务。)
“墨兰,依你对皇上的了解,他岂非震怒气急,定是要革职魏裔介,彻查有罪之臣?”
魏裔介身为御史之长,溺职负恩,若孙光祀之言有据可查,魏裔介首当停职,接受审查,所以我同意岳乐的看法,点点头。
不料岳乐又是摇摇头,“不,皇上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令魏裔介回奏,若直吐实情,他就轻饶魏裔介。”
魏裔介就孙光祀点出的官员逐一回禀,交待自己牵涉其中的表象因果,感概自己虽有报主之心,而实非大受之才,振新无能,有负天恩。
皇上答复,魏裔介既吐实情,姑从宽免究。而孙光祀检举的官员俱著革职,提解来京,按罪处理。
“墨兰,皇上想做什么?”岳乐聚神盯住我,霎那间,我觉得他不是发问于我,他更想直问皇上,可惜他不能,甚至连直视皇上,他也不可以。
“免去魏裔介的太子太保,那不过是虚名,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是魏裔介,一开始觉得皇上不过是给大家提个醒,魏裔介这样的高官他也不会手软,为官者就该廉政不阿,效上为民。经此教训,你说,魏裔介该是如何?”
我把调皮的神采柔和到颇为严肃的气氛中,耸耸肩,摇摇头,就等他陈述。
“你这丫头,真是圆滑到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轻嗔宠溺,他眼角薄笑。
“本王以为魏裔介为报答皇上的宽厚,应该呈上弹劾官吏的奏章,积极行使自己的职责,方不负皇上擢用,屡无建树,如何坐稳这个位置,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一本正经等着我回答,我低头沉吟,片刻,才面向他点点头。
可惜魏裔介并没有这么做,越发谨言慎行,维诺从事。皇上屡次下谕吏部等衙门,无满汉之分,大家尽管表述主张,直陈不当。魏裔介还是没有响应皇上的号召,立功赎罪,倒是孙光祀站出来,直接参了魏裔介。
孙光祀言之凿凿,到了这一步,皇上无论如何也该免了魏裔介,审讯调查,可皇上没有,他要求大家上疏,可他却没有按律进行,他再次饶恕魏裔介,魏裔介仍旧原职在身,正常行走。
“墨兰,事到如今,我仿佛察觉到,却不敢肯定。皇上一再容忍魏裔介,是不是在等魏裔介上奏参劾,等他参劾朝中重臣,就看魏裔介敢不敢?不敢也要敢,身为宪臣之长,就该行责端正,不能畏首畏尾,必须冲上前。”
皇上从没有与我仔细详谈,这些官员的具体作为也是听岳乐此时道来。魏裔介一路高升,无人参劾,今皇上严责魏裔介有负责任,时隔不久,孙光祀就参劾魏裔介,落井下石?还是另有深意?
我提笔落墨,在纸上写下孙光祀三字,摇摇头,不解。
“孙光祀这些年上疏积极,指陈时弊,深受赏识,可这次的参劾,有理有据,却也不曾重罪魏裔介,孙光祀不像是投石入井,要么就是领悟皇上意图,名正言顺行使职责,要么直接就是奉上参劾,意在警告魏裔介,再无担当,坐在这个位置上何以服众?”
难怪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宽恕魏裔介,魏裔介平稳官场这些年,心思沉重,怎会不了解皇上的意图,可他为何就是止步不前,蹉跎岁月,难不成他是真不敢参劾此人?
不点头,也不摇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岳乐。
“墨兰,那块墨锭是不是就收在承乾宫?”他声调轻缓绕开疑惑,疼惜在他眼眸中光影错落,“确实是极品好墨,难怪你舍不得,泪眼模糊,竟还让墨锭也浸染丝泪。”
不由得点点头,还好,墨锭犹在,墨锭上我的泪迹也在。大惊失色,除了我不该有别人知晓,就连皇上我也未曾告知。
“宫里的事我若想知道,犄角旮旯我也能知,本王若不想知,即便在眼前发生我也看不见听不清。”他在玩味我的惊讶,我在掂量他的意味。
“岳乐,任公公是你的人?”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别人亲眼所见我那时的模样。
☆、第二十六章 花落谁家
“休要信口开河,”他严肃告诫,“无论是谁,都是皇上的奴才,包括本王在内,这可是你说过的金玉良言,本王铭记于心。”
讽刺在他的冷笑中传递,自责心催促我小声应答,“对不起,岳乐,我收回那些自作聪明的傻话。”
“墨兰,我是嘲弄自己,你说的都是对的,都是。”他的微笑拨开坦然,“盯着那块墨上的泪迹,我就在想,不就是一块墨吗?皇上何至于如此较真,非要毁了?眼里就容不得一点污垢?墨兰,你流的泪还少吗?怎么连块墨都能让你心伤,那你心里得装着多少伤痛,不行,我来想办法,留下这块墨,我要你把那一腔化不开的愁绪落墨浸满纸张,一点一点化解开去。”
机杼声起,梭子牵引模模糊糊的情丝开始来回飞快编织,往日情景浮现,我无法正视,迫不及待阖上双眼,不料涌上脑海,骤然睁大双目,气息忙乱,“安亲王,本宫不宜久留。”
失望在他眼中涂上一层落寞,我于心何忍,掩住蠢蠢欲动,没有马上离开。
“墨兰,再停留片刻,绝不会让你难做。皇上是骨鲠在喉,非要一吐为快,他要拔干净与墨锭相关的人,是不是?”
岳乐带着费扬古去往墨锭原产地,得知出面要求墨工制作这块墨的人居然是因贪污大案已被处以极刑的卢慎言,而这块墨最终落在了当朝重臣刘正宗之手。
刘正宗,顺治十五年以来,以少傅、文华殿大学士兼管吏部尚书之职,参谋朝廷重要事宜,其权势在汉官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朝廷事务的直抒己见,常为皇上所采纳。他的文章与诗词、歌赋,皇上尤为赏识,他爱好书法,笔法秀妙无伦,皇上凡得著名书画,都由他鉴别评定后才归御府收藏,皇上还常将所得名人字画、自己所作字画及亲笔题字赐给他,两人既是君臣,也是文墨挚友。
那晚皇上已经表明除弊端正的决心,具体如何他尚未言明,现在听岳乐逐一分析,我也认同岳乐的看法,皇上的举动不在魏裔介,而是用魏裔介的官职权限引出刘正宗。
卢慎言的贪污案牵涉不少官员,震动朝野,皇上当时也是狠厉决断,卢慎言落得凌迟处死。我还记得,审理卢慎言一案,皇上数次过问,但相关臣下的办事效率令他气恼,甚至可以说有推托之嫌,明明人犯已被押解到京,却迟迟没有结论,最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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