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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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薄命-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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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庭只得过去坐下。
这样单独与他相对的情况是极少发生的,一时间令她非常拘谨,只盯着那盅盖上繁密的纹路出神,却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间察觉简王伸手过来,她才骤然回过了神,见他将一物推至自己面前。那竟是一支赤金累丝流苏簪子,簪尾几片镂空瓣状,每一瓣都有一块红宝石镶入,灯光下华彩流转,巧夺天工。
谢长庭见那花形尖不似尖,圆不似圆,讶然道:“这是……”
“鸢尾花。”他说,“这红宝是母亲一直说要赏你的。我自作主张,叫人打了支簪子。”
听这话她有一瞬间的迷惑,为什么是鸢尾花?印象中似乎有什么,但是很快被她遗漏掉了。她摇了摇头:“此物过于贵重,妾身受之有愧。殿下与太后娘娘恩宠,妾身记在心里了。”
“确实太贵重,你应该也没有什么场合能戴,既然如此,收着也无妨了。”他说着眼中带上一抹嘲弄,慢慢一笑,“左右是送给你的,你不要,我还能拿去给谁呢?”
他那个眼神淡淡的,但那一刻竟有如实质,几乎压得她不能承受了。想要说什么,几次到了喉间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接过那簪子握在手里,红宝石雕成的花瓣映着烛火,光影攒动,荧荧竟似蒙了一层血。
谢长庭收回了目光,低头道:“殿下将药趁热喝了吧。听缜生说,您的病见好了?”
他轻轻搅动着那漆黑的汤药,“或许吧,”他笑了一下,“你大约没生过什么病,你不知道,这是一个很慢的过程。”他说着转头看着窗外黯淡的天光,神色微微有些空茫,半晌才道,“很多年以前,父皇还在世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他的味觉出现了退化……等他自己察觉出来,已经过了将近半年。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他尝不出味道了。”
“我当时非常惊讶,因为这件事他之前从未提过。我要他请太医来看看,他却说不用,当时我便以为情况大概并不严重……但两天之后,他在谆容殿卒中昏迷,不到一个月,便撒手去了。我才明白,他那时说不用,是因为大限将至,无可挽回,他自己心中清楚。”听他说到此处谢长庭已不由有些惶然,死死盯着他。简王淡淡笑了一下,“吓着你了?不过是说说,我能尝出味道的。”
说着舀起那汤药一勺一勺喝了,“你一定放了许多糖。”
“是……我怕殿下觉着苦。”
他摇了摇头,这苦对他而言固然已经习惯到有些麻木。一切都是过程,生、老、病、死都是过程,爱是过程,恨也是过程。活在这个世上,许多时候不苦已经很好,他并不敢去奢求太多的甜。
他想起许多年前,皇宫里还没有蓬莱阁,御花园犄角处种着一棵桑树。他想起琼音站在树下喊他三哥,她叫他去摘些桑葚来。可是他不能,他孱弱的身体能够到御花园走上一走,已经是极限。他只能远远看着,看着那兄妹三人你追我赶,笑语欢声。
当时他多想走到他们中间,与他们站在一起。
可等他终于长大一些,身体强健一些的时候,那棵树却已经不在了。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习惯了不断退后。他想起永启五年酷热的夏天,夏苗结束时,他无意间看到湘王肩头那一道刀口。那一瞬他是极为惊愕的,察觉了这个阴谋,察觉了这位二哥面具背后的狼子野心,可短暂的惊怒之后他又犹豫了,他该揭穿他吗?他已经太过习惯不做声地冷眼旁观,这片刻的犹豫让他失去了先机,当他回到寝殿门外时,里面已经不只是湘王一个人了。
“你待她是兄妹之谊,待我又是什么呢?”琼音模糊的声音自门内传来,“二哥……你是要我说出来吗……”
那一刻他的手已叩在了门扉上,却蓦地僵住。片刻之后,才默默转身退了出去,挥了挥手,驱散了寝殿附近侍立的宫人。
不知不觉中,他已知道了太多秘密。在这个深宫,这个皇室里,一切丑恶、阴冷,险毒的秘密,它们几乎压得他快要发疯了。
他想起那个噩梦一样的清晨,隔着镌花梨门琼音对他说“三哥你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娶一个很好、很好的王妃”,那一瞬他竟觉得恍惚,会吗?这样苦涩漫长的人生,他尝不到丝毫甘甜,有谁会愿意来到这座冰冷的深宫里,给他陪伴呢?
“后来我遇见了你。”
他看着谢长庭,轻声道,“起初,知道你杀了符俊臣的时候,我其实有些生气,你和琼音长得那么像,你顶着这张脸去做什么坏事,我就觉得多么罪大恶极一般。”
“我幼时体弱,在宫中不甚受宠,唯独琼音始终待我极好。可恨我瞻前顾后,太过懦弱,对她不起之处尤多。虽然后来……”说到此处,他微微顿了一下,这是最后一个秘密,他不是不愿意告诉谢长庭,但理智上来讲,他还是埋在心底最好。
“总之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虽已不再觉得你与琼音那么相似,但有时看着你,还是会想起她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因而才想要……特别对你好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谢。”她突然说道。
简王略一怔:“什么?”药盅上漾着腾腾热气,谢长庭抬起头来,与她隔着雾似的对视了片刻,她终于动了动唇,似乎微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我说谢谢,为你为我做的一切。”她始终是感激他的。
只是缘分太浅。回到长安之后,她会安安稳稳做她的将军夫人,而他或许于深宫终老——也或许不能到老。今日一别过后,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
可是不再相见,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那天晚上,简王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仿佛回到了御花园的那棵桑树下,琼音笑着唤他三哥,叫他去摘桑葚。那一刻他却好像突然长高起来,感觉到身子不再渺小,不再孱弱,轻轻一伸手,便自树顶摘下最鲜艳、最饱满的一颗,琼音抓着他的衣襟又笑又闹,恍惚间,却忽觉一阵沁人幽香,他才看见手中拿的原来不是桑葚,不知何时,变作了一朵盛放的鸢尾花。
数日过后,一行人回到了长安,所谓雪泥鸿爪,匆匆聚散,大约便是这般。长安城中的湘王府已被撤了匾额,查封了起来,途中经过时谢长庭掀帘远远望了一眼,只见玉宇琼阁,雕栏斗拱,一切还彷如去年冬天,她与湘王妃在园中看花时模样。
恍然间手肘被人顶了一下,见雪赐正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方意识到是自己出神太久了。
前面就是千重绸庄,雪赐问她:要不要下去看看?
“东家回来啦。”两人挽臂下了车,千重众人虽一早也得了信儿,但此时见了她,还是不免好一番惊喜。寒暄阵子进了后堂,织机上两个绣女正低头忙碌,一旁条凳上坐着个人,这时袅袅婷婷起身,抬头对她一笑,竟是湘王妃,“那位花先生找了间清静宅院叫我住着,可我呆不住呀?就那么在屋里一憋,和在江陵时候有什么区别……”遂常到绸庄来帮忙,起初大伙儿顾忌尊卑,不敢劳她做事,但相处下来也觉她温柔和善,加之她心灵手巧,如今俨然已在绸庄内安顿下来。
“那很好啊,”谢长庭就说,“我家里一堆事儿,还愁没人替我看摊呢。一分月钱都不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两人说笑了一阵,湘王妃忽想起一事,“对了,”她面上微露难堪,压低声音道,“这一阵子我住的那屋,他们说是以前你住的……你放心,东西我都没动。就是对面那屋,我……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误闯过一次,没想到……对、对不起……我后来就再没进去过……”
她说到此处声音不由带上了一丝恐惧——她见过江陵城破那日惨象,这本已足够做许多夜的噩梦,如今却还要与一张灵牌毗邻而居,这也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谢长庭听了莞尔一笑:“你不用怕,今天我就把他搬走。”
到如今她终于能够坦然去面对“沈佩之”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带给她的,也终于不只是那些刻骨铭心的恨——或可能人性本恶,恨、妒忌、厌倦、报复,总是来得格外容易。可是爱却很难。她爱沈佩之——这个认知一度让她觉得非常痛苦,几乎没有办法接受。可如今回首,却也俱作往事一笑而已。
她爱过他,她承认,尽管他从不是一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109 来路


符止是一个月后回到长安的。
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后进宫谢过皇恩,待出来时,天色已晚,原本皇帝留了赐膳,但他一心想着早早回家一趟,借故推了。结果刚一进门,便听说谢长庭接了一面灵牌回家。
“她简直——”
他有些恼火,但听伺候的丫鬟说“夫人歇下了”,音调却还是不自觉降了下来。推门入内,只见银条纱的罗帐隐隐约约笼着的人影,他那点火气终于消弭无形,慢慢走到床沿坐下。
她熟睡时的面容显得较平时柔和许多,他低头瞧了一会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我回来了。”
她自然是听不到,只在睡梦中下意识偏了一下头,躲开他的的手。
可那只手相当惹人厌,过不多久,便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抚过她的脖颈,在光滑的皮肤上带起一层微弱的战栗之后,又渐渐伸入她寝衣的交领中去。
那种如蛇缠绕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皱了一下眉,喃喃道:“不要。”
那只手蓦地便是一僵。
谢长庭方才意识到不对,陡然睁开了双眼。就好似整颗心自冷水中捞出来。两人对视了片刻,皆不知该说些什么,这重逢的场面竟如此尴尬沉默。她知道自己方才将他当做了谁,而他也知道。
对她而言,在江陵的这段日子便如一场梦,是好梦或是噩梦,并不那么容易说清。可习惯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东西,这场梦早已结束,她却迟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
“是我不该吵你,”最终是符止先打破了沉默,他神色淡然,便如什么都未发生过,“没事,宝贝儿,睡吧。”
他在她身旁躺下来,自背后伸臂拥抱她。谢长庭似乎好一阵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是他回来了,回归到他们最正常的相处模式。不必私相授受,也不必背着人不叫谁知。这个认知叫她茫然了一阵。察觉到身后他呼吸平稳,似乎真的打算睡了,不由又有些纳闷:“你不来了吗?”
“嗯。不来了,今天太晚了。”
这话当然不是太有说服力,明明刚才他还很想要。安静了一会儿,谢长庭忽然转过身来吻了他,那一缕熟悉的幽香窜入鼻端,他心头禁不住一热,这半年一点荤星儿不占,这日子着实不是人过的。此时经她一撩拨,便也再顾不得那许多,翻个身压住她,狠狠泻了一回火。
一回之后还要来第二回,但谢长庭这会儿已经困得不行,表现远没有刚才那么热情,符止倒也没有勉强她。两人温存片刻,他指尖绕着她一缕长发,轻声道:“宝贝儿,我给你说个事。”
“什么事?”
“是我小时候的事,你权且当个故事听吧。”他说,“很多年以前,青州龙脉山谷里住着以为武学名师,他是个隐士,一生性情高傲,不愿收徒。直到晚年才收了两个弟子,这两个孩子被送到谷里时,一个五岁,一个六岁……”
谢长庭本已昏昏欲睡,听他一下支到了十几年前,还不知道要讲多久:“你说简短一点啊。”
符止闻言便沉默了一下,她以为惹了他不高兴,只得强撑睡眼,“好吧……这两个孩子是谁?后来怎样了?”
这两个孩子却不是旁人,一个姓符,一个姓沈。
符止年长一岁,是为师兄,沈佩之则是师弟——他二人虽是同门相称,但每日起居、饮食、练武,俱在一起,数年下来,说情同手足也不为过。
彼时师父年事已高,又清修喜静,便由这师兄弟二人出谷,到附近镇上采买生活所需的饮食、衣物等。起初人小力浅,来回一趟总是十分艰难,而随着年龄增长,两人都已是翩翩少年,加之武艺日渐精进,肩挑手提,毫不费力。
这日两人自镇上回来,一路谈笑风生,来到了谷口,却远远见路旁有团影子。
这是出入山谷的必经之路,他们俩这些年来,也不知走了多少回,因而熟悉得很。一见便知道是有人来了,待到近前,才看清那是一个少年。年纪比他们师兄弟小不了几岁,但瘦骨嶙峋,满身尘土,狼狈得很。
见到来人,那少年立即警惕地站了起来,蓬发下的一双眼睛盯着二人打转。
符止便笑道:“原来是个小狼崽子。”又问那少年,“你是来寻龙脉山人拜师的么?”
原来他们的师父虽已入山归隐多年,却总不乏求学好武之人,慕名而来。不过师父性子颇有些古怪,来者一概不见,这些人盘桓几日、至多十几日,大多便也失望而归。
今日这个少年也是如此,“你们两个,替我向山人传个话,就说弟子梅殊求见。”
他见这二人一个提着油篓,一个扛着米袋,便只当他们是山中服侍的仆人,因而语气不甚尊敬。但符、沈二人在山中居住久了,心性宁泊,并不以为忤,当下点头应了,回去禀报师父。
那名叫梅殊的少年等了半晌——他虽然心急,但不愿让人看低了自己,强耐着性子,没有硬闯。好容易等到那二人回转,却被告知山人不愿见他,他想到自己为了寻到龙脉山谷,一路饱受艰辛,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怨怒,眼眶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符止见他这样,叹息了一声,默默转身走了。沈佩之年纪稍小,讶然道:“你怎么哭了?”他将梅殊上下一番,见对方衣衫褴褛,手臂和肩头的皮肤青一道、红一道,满是伤口。他想了想,“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太累了?你等着,我去寻件干净衣裳给你,再给你拿些吃的,你吃完便下山去吧。”
却不想听他这话,梅殊却突然恼怒起来:“不用你假好心!谁说我要走?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到山人肯见我的时候为止!”
沈佩之被他劈头一顿骂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就是假好心了?”他倒不曾生气,只道,“那你要是乐意,便在这里等着吧。只不过劝你别耽误工夫,这些年来拜师的人,师父从来不见的,我和师兄都见得多啦。”
梅殊听了这话,方知这两个少年都是龙脉山人的弟子。一时心中既羡且恨,不是个滋味。而另一面沈佩之也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自己对他越是和气,他的脾气反倒越大,不免迷惑非常,深感受挫,不再理他,顾自回了龙脉谷。
梅殊在谷外待了十多天,饥寒交迫,幸而山中有一条泉水,才让他不至渴死。
他并不是青州本地人,却是家乡逢灾,跟随父母逃荒而来。父母在途中染病去了,他独自一人,混迹市井,四处乞讨游荡。后来到了青州,听说龙脉谷中有位名师,做他的徒弟便能学成天下一等一的武功,这才辗转上山而来。
尽管作为一个乞丐,他已经算是个有上进心且眼光独到的乞丐,可惜在拜师上却事与愿违。他想起之前见那符、沈二人,自觉比之他们并未差在哪里,而龙脉山人却连见都不肯见上自己一面,胸中烦闷焦躁,渐渐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来。
他年龄尚小,这一路走来,又尝过了太多人情冷暖,世道浇漓,看待事情的角度多少有一些偏激。一面觉得是因自己出身不好,形容落魄,龙脉山人才不肯收留;一面又疑心是那两个少年看不起自己,根本没有向内通报……便这样翻翻覆覆,琢磨了好一段时日。待这天阴云四合,雷声滚滚,一场大雨落下来。他全身淋得湿透,只觉迷迷糊糊,强撑了十几日的身子终于垮了。
而那边符、沈师兄弟知他未走,一见下了大雨,便觉得不好,来到山谷外,果然见梅殊昏倒在地,全身滚烫。
两人唯恐他这样下去,性命不保,请示师父允准过后,合力将他搭了回来。
梅殊醒来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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