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响起几声凄厉嗡鸣,似是有什么利器,要割裂这夜幕一般。再静下来的时候那几个人影都已不在了,四周有一瞬间的静寂,随后门“砰”地一声被猛然撞开,一只沾血的手准确无误抓住了站在门后的她,将她扯进一个血腥、但温暖的怀抱中去。
她怔了一下,才慢慢说道:“你回来了啊……”
她声音懒散,简直好像没有睡醒,方才那些生死一线的惊险都不存在一般。符止紧紧将她勒在怀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她一比,自己这样紧张似乎也太丢人了,“嗯,这事不太对劲。在雍华门前我恰好又惊了马,就回来了。”但紧绷的声线还是暴露了一丝他内心的惶遽,“你没事吗?”
谢长庭摇摇头。
沿明章街回来的途中他亦觉事有不妥,一路飞奔回到将军府外,果然见远远灯火星点,似是要将阖府包围起来。到了近前,才发觉那些兵丁服色统一、训练有素,竟不知是何处派来的人马。
他凭着对着附近环境熟稔才钻了空子进来,也来不及解释那许多,“你没事就好。眼下这个地方我不能待了,你是同我一起走,还是留在这里?”
谢长庭诧异他竟还有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想法,差点连“没想到你是这种人”都说出来。
“我留在这里是个死,逃出去或许还能活。但你则不然,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他叹了口气,“等到天亮,我自有办法入朝向陛下陈情解释,只是怕他既出手,已打定了主意不容我活过今夜,但你却不必同我冒险。他未必会舍得动你。”
谢长庭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他们说的‘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你觉得这是谁做的?”
符止一口咬定:“简王。”
“你怎么会这么想!”谢长庭倍感愕然,“简王何曾会用这等阴毒手段,再者说,他弄死你有什么好处?”
“你说呢。”
谢长庭略怔了下,才回味过来他这个个明知故问的语气中竟还带了几分酸。不免也有一点语结,也不好再为简王说话,只是短短几句,将方才试探张中谒的种种反常举动说了个大概,“是湘王的人。只怕也是防着你今晚漏网,要嫁祸给简王了。”
湘王虽然已经拔步起行,可要将他经营十数年的势力从京城内连根拔起,目前看来只是笑谈一桩,连皇帝都没有想去试过。若说他此刻身在千里,却还操控这今晚这一场局,倒并不无可能。
只是简王却真是清清白白的吗?那么提拔江帆的事,又怎么解释?
他在这两个选择之中摇摆——简王和湘王搅合到一块儿去,倒还不可能,简王素来对湘王的厌恶表现得其实颇有一点明显。那么究竟是信自己还是信她,这个念头在胸中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离开此地,却是不能把她抛下涉险了。
倘若真是湘王的手笔,只怕连她的性命也不会留。
夜深露寒,沉睡的长安城上空响起沉闷的更鼓声,余音在街巷内,游荡回响。
将军府外虽被不知来路的兵丁团团围住,只是这些人毕竟师出无名,倒不敢大肆扰民,惊动巷内住户——他们这趟街风水好得很,有不少达官显宦在此安居落户。此刻距符止入内已有半刻余,似乎是龟缩在内,毫无声息,几个领头的兵丁都觉得撞门的动静有些太大,便商量着要翻墙进去,察看一番。
几个人踏肩踩背,一个瘦兵丁爬到最上面,双手扒着墙头向府内看。只见空荡荡、静悄悄的一座宅邸,前厅的门洞开着,里面似是有小小的光团正隐约闪动。
再去定睛细看,却见那光团越扩越大,又生出许多条手脚来,渐渐爬上了廊柱、房梁……他不由惊得“啊”了一声,惶然从墙头摔了下来。
“火!有火——”他尖声叫道,“将军府走水了!”
这一堆人立即慌了,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只恐符止打的是玉石俱焚的主意。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撞开门就要向里冲。这时候,却忽听“嗖”的一声,将军府门前的一盏风灯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落下来摔得粉碎!余光之中,只见一匹骏马自府内狂奔而出,载着两个隐约的人影,转眼消失在众人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78 江帆
长安城像是从沉睡中被惊醒过来,四处压抑着骚动的前兆。
此刻虽载了两个人,逐影依旧能够灵活在大街小巷之内穿梭奔跑,绕开巡夜的徼士,也甩开身后的追兵。
夜色深沉,天边残月如血,濛濛微光中人的感官似乎都已滞后了,则不如依靠动物的本能。追兵的呼声时近时远,逐影忽地一个急转,奔入了一条青石板的窄巷中,生满青苔的墙上道道暗影如血迹一掠,转眼间就到了尽头。
视野突而转为开阔,灯火飘摇中矗立的北城门出现在眼前。
谢长庭心思一动:“将军,不如……”
“我知道,只是不知今夜当值是谁的人。”两个人被一路追着赶着到这里,可说得上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城内坊市闭塞、街巷狭窄,却是不如出城暂避,天将亮时,更会有等着入城的农户、商队聚集在城外,待五更过后,他们亦可混于其间入城。
只是不知守城兵将肯不肯开门了。
倘若在平时,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可今日不然,符止想到方才雍华门外的情形,心头不由得微沉。正待先立马于暗处避一避,看看情况如何,那边谯楼上却已有数名徼士走下来,领头一人横刀披甲,银盔下一条崭新的朱红革带,束着少年薄薄的方毅的下颔。顾盼之间,英姿勃发,早已不再是跟在符止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副官了。
城墙路窄,两边谁也没料到就这样撞见了面,彼此都是一怔。
符止把缰绳放在谢长庭手里,自己翻身下马。
江帆遂也很快反应过来,挥退了身后跟随的几个徼士,一步步走过来。他的眼神会莫难辨,脸上却是淡淡的,如寻常一般躬身行礼,唤了一声:“将军。”
“今晚的事你知道吗?”符止忽然劈头问了一句。
江帆皱起眉,露出微微有些迷惑的神情。
见他不知,符止才方松了一口气,根本无法想象若江帆此时痛快点头承认说他是谁的人自己该作何表情。这些年出生入死的袍泽情谊,他看着这一株小苗逐渐发枝抽条。他只觉得欣慰,他将江帆看做是自己的孩子。
可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
曾几何时,他已经是一株参天大树了,有着不亚于自己的才能和眼界。江帆的目光轻轻跳动着,那一丝敏锐的嗅觉,让他几乎捕捉到了什么。他忽然笑了:“有仇家在追您?眼下,将军同夫人是想要出城避祸吗?”
“是。”符止点头,“如果可以,请你开门放我们走。”
“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请你放她走。”
江帆不由一愣,没料到符止会这样轻易就妥协了。谢长庭是走是留确实无关紧要,可符止他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今夜不出城他可能会死?!
不,不,他知道——他固然比全凭瞎猜的自己更知道。但是他面色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慌乱,连一丝波澜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江帆呼吸一窒,紧接着心中升起一阵茫然,好像自己跑在一条漫漫长路上追一个人,好不容易快要超过去,却方知那人一直在让自己一般。
江帆暗中捏紧了拳头。
咬着牙,他厉声问道:“符止,你可知道如今我才是你的上峰?”
“属下知道。”
他立即改了口,是以江帆那一句“你见长官为何不拜”便噎在了半途。
没用的,这根本羞辱不了他,他完全不在乎,甚至甘愿让自己遂了愿……江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沉默了片刻,复又冷笑了声:“那你可知道,如今你是生是死,都在我一念之间?且不说今晚我不开城门,便可让你毙于仇家追杀……便是平时,我随意发落你一点失责之罪,也可当众将你军法处决!”
“我从前也是你的上峰。”符止忽然淡淡插了一句。
可我并没有这样对你。
江帆心头如被狠狠一击,却强撑着恶声道:“我让你回话!”
“是,属下知道。”
“那你岂不怕吗?”问完这句话,江帆倏地闭上了眼睛,只怕那种根深蒂固的敬畏与依存会挡不住地泛上来,下一刻便会出卖自己。只要他说怕,只要符止口中吐出一个怕字——我立刻就开城让他走,江帆默默想着。
就好像年幼时失手打碎家中的碟子,明知是自己错了,却希冀父母先来哄自己,才能拉下脸来请求原谅……而他却不记得父母有没有哄自己了。幼年的记忆早已随着父母的音容笑貌一起消失,他们死在河内一场饥民□□之中,自己亦变得无家可归,不得不谎报年龄参军,用瘦小的身躯扛起那一副沉重铠甲,还要承受着各种善意、恶意的玩笑与欺辱。
太沉了,他已经背不动了,双肩被磨得鲜血淋漓,没有人关心过他……直到那个骑在骏马上少年将军回过头,露出了一点点讶然的神色,温声问他:“你多大了?家在何处?父母是哪里人?”
“我、我今年十三……父母都死了,我没有家……”
“可怜见。”对方轻轻叹了口气,下马来走到他身边,“武库那帮人也是造孽,给孩子发这种重甲……你跟我来,我叫医官帮你脱下来,不会很疼的,别怕。”
那“别怕”两个字仿佛是一个开关,将他心底所有的委屈都唤了出来,他忽然“哇”一声大哭出来,“我害怕!将军……我害怕……”他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在怕什么,最后只得抽抽噎噎,哭道,“我怕脱了还要穿上,下午操练又要穿回去了……倒还不如不脱……”
“不会的,没人敢让你穿回去。”那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往后,你就在我身边做个副官吧。”
他在符止身边做了四年副官,所为的,也不过当时那马上一顾之恩——他从未想过要超越他,从未想过要取而代之。可是有一天,却被告知他有这种可能,且明明白白送到了他面前。
财富、权势、地位……这似乎都是人所不能逃的魔咒,深深刺激着少年内心最炽烈的欲|望。虽然这不足以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但他需要这些东西所带来的的满足感。他需要被认可,他强烈地渴望被认可——
然而那天在凌虚殿中,水晶帘背后的简王淡淡看着他。却只是道:“你不如符止。”
他惊愕在当场——既然觉得不如,你又为什么要提携我?简王看穿了他的心思,“是光禄寺他们在搞鬼,有意错传圣旨。当时公文已发到了你们手里,御史台又谏圣旨既下,不宜收回成命,陛下才同意暂先将错就错。”
简王在这件事里根本不曾有参与,更遑论对江帆有什么提携。他至多也只因这事恶心了符止而感到有一丁点欣慰罢了。
而江帆依旧迷惑不解。
是不如,他不如符止,就连他自己,心中竟也默认了这个结果——可是究竟哪里不如?!符止能做的,他都能做,甚至能够做得更好,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或许就是现在这里吧,这一刻从前的、现在的记忆不断交叠……他们的角色换了,位置换了,甚至他的命,此刻都已在自己手中了。可是当那双眼睛看着自己时,依旧温和如初,似乎穿过这四年时光,还在望着当初那个孩子。
四年前,马下的那个孩子坦言了自己的恐惧,在对方的包容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可是今天……今天我站在你面前,问你岂不怕么,其实只想听你说一句,说你承认你怕……
“我怕。”符止平静地说道。
江帆猛一震,错愕睁开眼来。却见符止并没有一丝说谎的模样,甚至连敷衍都没有,而是认真道:“我怕你不放我走,怕你害我的性命,怕你害我妻的性命,怕你毁掉我的一切……”
“但是我没有办法,也不能指责你什么。这些年,我已尽我所能去教导你,如果尚让你如此待我,那或可能是你本性如此,又或可能是我能力不足吧……”他哑然笑了声,“我只能把你教成这样了。但是江帆,我已经尽力了,我问心无愧。”
那问心无愧四个字犹如一泼冰水,江帆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隔了许久,他才缓缓动了动嘴角,面上浮现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哪里不如了……”他忽地转过身,几步走到城门前吩咐兵士,“开门。”
“江、江将军,宵禁还有两个时辰才解,只怕不能……”
江帆闻言也不与他废话,亲自上前开了城门。
“请将军与夫人快些走吧。”他回身看了看符止,忽地解了头盔,撩袍伏地,行了个大礼,“末将一时糊涂,不敢奢求将军原谅。只愿将军知晓,江帆此生敬您如父兄。鞍前马后,愿为将军驱驰,死而后已!”
符止立着未动,静静受了他这一礼。
“好孩子。”他微微笑了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对江帆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从谢长庭手中接过缰绳,逐影穿过城门向远处奔去。转瞬之间,马蹄声没入城外微寒的茫茫夜色之中,渐远渐无声息。
城门在背后缓缓闭合,江帆站在女墙下,仰头眺望夜色中的长安城。远处一片灯火斑斓,缥缈如梦,大约是皇宫里的蓬莱阁吧……听说那里千盏的宫灯,彻夜不熄,辉煌华贵犹如仙境。
江帆幽幽叹息了声,收回了目光。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他用手弹着腰间佩剑,轻声唱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作者有话要说:
☆、79 末路
夜沉如墨,城外的旷道上微微起了风。
月牙淡似画残的娥眉,惨惨然悬在天幕正中,这漫长的一夜,才只过去一半。
谢长庭半闭着双眼坐在马背上,刚刚毒瘾发作过一次,已经让她非常疲惫,何况又这样折腾了半夜。倘若不是符止不时还与她说上几句话,只怕这时候她都要不顾颠簸地睡过去了。
逐影逆着风吹来的尘沙,在旷道上奔跑。他越跑越快,甚至连符止拉它都不肯停下。呼啸的风吹着道旁衰草簌簌作响,夜幕中高低起伏,仿佛黑色的海潮。
忽然地,风中传来“嗖嗖”几声利响。那声音非常之轻,破空而来,但是在这样人与马都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任何声响都如同放大百倍一般。逐影嘶鸣了一声,扬蹄狂奔起来!
几支箭羽凛凛擦着他们的耳朵掠过。
谢长庭一下惊醒过来,陡然坐直了身子。却又被符止按下去,“坐稳,有人追上来了。”
“几个人?”
“不少呢。”符止侧耳听了听,蹄声阵阵,竟分辨不出究竟对方多少人马。况且对方又有弓箭在手,方才的放箭只是示警,他必不会天真以为别人是真的射不准。江帆的性子他了解,不是出尔反尔之辈,方才既然放了他们生路,此刻就必不会再容人出来追杀他们。这些人,只怕是一早就埋伏在城外了。真是算无遗策。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不似是简王的手笔了。
转眼间,又是几支箭破空而来,擦着马腹飞过去。逐影有些惊了,但好在是百战疆场,尚不因此乱了阵脚,只是有些偏离了正道,一头扎进道边的树林中去。
这下反倒是帮了大忙。对方虽人多势众,但树林内昏暗狭窄,方位不辨,则是个极利于躲藏之所。进入树林之后,那些蹄音渐远渐息,逐影又向前奔了一阵,察觉到危机已过,加之又载着两个人跑了这许久,速度不免慢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树林深处“哗哗”几声,似是风吹叶鸣。尚未让人分辨得请,谢长庭却忽觉得腰上一勒,符止挽着她的手猛然收紧。
“怎么了?”她立即察觉到有些不对。这时候,却听林中人声、蹄声一片纷杂,又有人追上来,逐影再度甩蹄狂奔起来。
颠簸之中,一大片温热渐渐濡湿了她的背,淡淡的血腥味漫出来,萦绕在鼻端。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是中箭了。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