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49 十丈红尘(中)
钟离夫人对谢长庭的所知,最初是起源于钟离薇从长安的来信,其中言辞激烈,多有抱怨之语。那时,钟离夫人只以为是女儿在将军府受挫,心中带怨,多少有些夸大其词,是以心中并不在意。毕竟以钟离家和符家的关系,符止就算不愿意,也绝不敢违背整个家族的意思。
是以那时钟离夫人是极为自信的。这不仅是源于对自己女儿的信心,更源于那种名门望族间、自恃高人一等的骄傲。她不相信符止能够拒绝,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更遑论是为了谢长庭这样一个不祥之人。
所以当她得知钟离薇被人客客气气请出了将军府,自然是惊怒交加。尽管后来钟离薇采选入宫,受封昭仪,让她脸上倍感荣光,当作一段奇遇逢人便提当年有人算过她女儿命中有“泼天富贵”一事。但到底是对符家愤恨难平,再遣人去仔细打听谢长庭究竟是什么人,结果令她大吃一惊。同时又兴奋异常——
原本想羞辱符家,还恐找不到理由。如今,却是他们在自己打脸了!
“你原嫁一夫,据说是妆奁陪嫁全无,膝下亦无所出……后来不久克死了夫君,你又先后与两人成了苟且之事。那两人相继过世,不过短短两年工夫,前后三人,尽数被你克死……”钟离夫人滔滔将自己所知情况倒了出来,说得又急又快。而后紧追着质问道,“谢氏,奔者为妾。你不知羞耻,与人苟合竟连名分也无,我说的可对?”
她的话音落下,屋内一时静到了极点。
唯余清风穿堂,吹得水晶隔帘微微摆晃,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所说的,虽有讹传讹之嫌,细节部分略有出入,但大部分都是实情。这一点,不仅谢长庭清楚,符止清楚,就连符母杨氏,在这种不正常的寂静中都已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她转头吩咐:“蔻君,你跟小陆去外边走走。”
蔻君在家拘了好几天,这片刻放风的机会来之不易。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又向屋里瞥了几眼,拉着小陆转身出去了。
“你们也先下去。”这话,却是对屋中侍立的几个丫鬟说的。
符止转头去看母亲,她脸上的神情大体还是平静的。可如此吩咐,其实已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信了。正因如此怕家丑外扬,更怕钟离夫人抖落出些更不堪入耳的事情来,才率先将人支开。倘若那些都是真的,那当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杨氏虽通情达理,但这样的耻辱,她只怕也忍不得。
知母莫若子,这些符止又何尝不清楚。不欲再让钟离夫人说下去,正要开口打断,却被杨氏摆摆手制止:“你别说。”她这时声音还算镇定。直到回头望着谢长庭,才有一些不可自抑的颤抖,“六娘,你来说。钟离夫人所言……是真的吗?”
谢长庭闻声抬起头来。
微薄的光线透过隔帘照在雪颊上,似乎也未曾比往日更白上半分。她容色平静,叫人无从猜透她在想什么。
隔了一会儿,才听她一字一句道:“我不曾与人苟合。”
本是极污浊的字眼,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只有种倦眼旁观的冷淡。
“其余的……都是真的。”
“啪!”杨氏未能拿住手中的茶盏,沿桌脚滚落在地,碎瓷飞溅。因丫鬟都被遣了出去,也无人收拾,一地狼藉。
钟离夫人看在眼中,却是畅快至极,原本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口舌工夫,却不想她直接便承认了。强按捺着面上的喜色,高声斥道:“谢氏,你还狡辩什么?旁的不说,便是你留宿将军府近一个月,极尽狐媚之能事,勾着符停之每日与你颠倒,便是薇儿亲眼所见!你若当真洁身自好,难道我们能诬陷你不成?”
她这话几乎已经有一点下流了,杨氏何时听过这等市井泼妇之语,一时就是想喝止,也无从开口。
谢长庭闻言反倒是笑了:“我什么都认了,又何须为这一点细节狡辩?说没有就是没有。”她声音极轻,却自有一种掷地有声在其间。钟离夫人对上她漆黑的眼睛,不知为何竟隐隐觉得有些脊背发寒,不敢逼视。
只听她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调说,“我留宿将军府,夫人您的女儿又何尝不是。再者,我与符将军颠倒,这真是您的女儿亲眼所见?”
钟离夫人被问得一噎。
自然不可能是亲眼所见,即便是也不能承认,否则便是坏了钟离薇的名节。她不能够拿自己女儿在宫中的锦绣前程去赌,哼了一声:“你便是在将军府没有,难道和你以前那些男人也没有?你敢说你是清白之身?”
她也是口不择言,谢长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嫁过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清白之身。”
她说着也不再理会钟离夫人,转身对着杨氏,正色道,“之前我实迫不得已,欺瞒于夫人。深感歉疚,请夫人受我一拜。”
杨氏之前那么多年的人生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天所经历的转折多。这时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好。只是她之前确实是很喜欢谢长庭,眼下见她真要跪拜,心里也是怅然不知什么滋味:“不必这样,唉……停之,快扶她起来……”
符止依言走上前,虚扶了一把,正欲搀她起来。却被她拂开了手:“也请将军受妾身一拜。”
他这下真愣住了:“你……”你做戏也要有个限度吧。
“妾身受将军恩惠良多,实不敢再败坏将军名节。”她究竟是没有拜下去,只低头对他福了福。便转向杨氏道,“事到如今,也不敢再欺骗夫人,之前钟离夫人所言尽是实情。只是唯独一节,我与符将军之间清白,天地可鉴。我们本不是为探亲而来,而是湘南叛乱,将军带兵平叛途中与我偶遇,后来半途出了变故,才一并逃难至此。此前所说我借住将军府,也是因我曾受过腿伤,将军好意为我延医治疗,才在他府上停留过一段时日。”
杨氏听她这一席话,脸上是乍惊乍怒又是乍喜,最后已不知该作何表情。疑惑道:“这……这是真的?你们……”她想问你们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但转念一想,实是自己一上来就热情得过分,何曾给过谢长庭置喙的余地。
不由只是长叹了一声,“你们两个孩子……”
这便是不计较了。
钟离夫人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个结果,到底是无功而返。心有中虽有不甘,可谢长庭那一套说辞有条有理,她一时间又挑不出错处来——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谢长庭所说,本来就是真的。
杨氏说了这一阵耗费心神的话,已觉得极为疲倦。摆了摆手,叫丫鬟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瓷,又打发人去街上“把那疯丫头给我找回来”,吩咐毕了,也不再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回去,自己则扶着丫鬟的手,一步一步走出的花厅。
谢长庭似是也有一些倦怠,转身掀隔帘向后去了。
符止猜测她是有一点尴尬,毕竟方才发生的那些事太让她难堪。便也没有去打扰她,转身紧走几步,跟上了杨氏,“我扶您回房。”
杨氏没有回话,只是挥挥手,那一旁侍候的丫鬟躬身退了下去。
母子两人沿着檐廊一路前行,微风穿廊,吹得檐下悬挂的角铃振振作响。园中开满玉簪花,一团团长得极繁茂,簇拥在阑干以外,从格棱的空隙间招展,簌簌抖动。
杨氏有一些出神地遥遥望着,符止见了,便轻声道:“我扶您去园中坐坐。”
“罢了。”杨氏这才回转了目光,“我也乏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他也觉得十分难以开口:“今天的事,您……别往心里去。”
杨氏摇了摇头:“我没有。”
他略松了一口气,心中一缓之际,却听杨氏又道:“六娘说的那些,也不尽是真的吧……”
他不由一阵错愕。杨氏抬头看着儿子——他已经长得这样高,以致她必须仰头才能看着他,“我只问问你,不论是什么原因……六娘有腿伤,你给她延医问药;你带她回家;你叫她借住在你府上……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符止紧抿着唇不语。
杨氏似是有一些无可奈何地笑了,“非亲非故,男女之间,我倒想不出,你们还能是什么关系?”
符蔻君在外边玩了大半天,待到晚上,才终于被缉拿归案。
她十分好奇,回来后到谢长庭的住处,缠着她问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派天真烂漫,丝毫不觉这个问题有什么尴尬之处,见谢长庭只是笑而不答,便又说起自己今日在外面所见的趣事。说了一阵,也自觉困倦,伏在榻上,声音渐低。
谢长庭也不叫她,取了条毯子为她盖上。忽而门扉被轻叩两声,一个素衣丫鬟站在门前,探头望着里面的情形,欲言又止。
谢长庭比了个手势,自家掩了门走出来,“什么事?”
那丫鬟说道:“夫人请您过她院里一趟。”
谢长庭闻言微微皱眉,但过后也什么都没问,颔首示意丫鬟带路。因为喜事临近,符府里处处张灯结彩,归置一新。这时天色已晚,檐下挂的一盏盏红纸糊灯都被点亮,却因为四下安静,透着种有些冷清的喜气。
杨氏屋内却十分温暖,因为年迈畏寒,方才八月中旬便已用上了炭炉。虽然只烧了一点点,但是混着熏香,开门还是一阵暖风扑面而来。
谢长庭一下有些不适应,驻足在门前,杨氏听闻响动,回头对她招了招手:“六娘来了,坐。”
杨氏此刻的神情安详,称得上是和颜悦色。这大出乎谢长庭意料之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坐。杨氏抬头看看她略显局促的神情,忽而笑了。挪开一点位置,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你的事,停之都和我说了。你别怕,说实在的……我也真心疼你,你是个命苦的孩子。”
谢长庭眉头微动,不知道符止究竟和她说了什么。
杨氏打开了镜奁,从里面取出一物来。那是个紫檀如意小木盒,扁平状,由一个鎏金铜扣扣住。打开时光华流转,只见盒内的锦垫上呈着一只九转玲珑玉镯,通体赤玉,艳如凝血。
谢长庭有点发怔,却听杨氏忽又转了语气,缓缓道:“停之拜师离家那一年,他只有五岁……之后一去十几年,再回来时,他已经长大成人,我几乎认不出来。说实话,我这么些年没离开过汉中,但我知道他自己在外边,必定受过不少苦……想来你也该清楚。”
谢长庭低声道:“您说的是。”
杨氏微微笑了,拉起她的手腕,“我不计较你以往如何,我也不信命理……停之为人我最清楚,你待他好,他必终生不会负你……六娘,”掌骨忽而一阵涩然疼痛,还未待反应过来,杨氏已经用力将那只玉镯替她捋到腕上,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后半生,我将他托付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50 十丈红尘(下)
回屋的路自然不再需要人带,只不过谢长庭心里有事,脚步略有一些踌躇。回到住处却看见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便看见窗边立了个人影,逆着月色,显得影影重重。
但她还是一下就认出来了,不由得一怔,“符将军?蔻君呢?”
“睡死了,我叫人把她送回去了。”他说着不由一笑,隔了一会儿才回身来看着她。神色稍正了些,“我母亲刚刚找过你了?”
她嗯了一声,走回来把灯点上。这屋里原本不小,现在却好像因为多了一个人,显得尤其局促。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走到妆台前面坐了。
符止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那将军下午又和老夫人说了什么?”
她语气淡淡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符止一时无从揣测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便只是说:“谈了一些咱们在长安的事。”
“老夫人方才问了一点妾身以前的经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烛火瑟瑟,照着镜中她的虚晃面容,微微朦胧。看得久了不自觉会出神,那眉眼似是化入了昏黄的镜像之中,婉娩氤氲,像是从志怪画卷里走出来的妖魅。好一会儿,他才回了神,问她,“那你和符俊臣还有沈佩之的事,告诉她了吗?”
这个问题有一点奇怪。谢长庭怔忪了一下,“没有,并没有说得那么详细。”
他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长庭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但她也不在意,只低头看着妆奁,不知道在想什么。符止站在窗边,一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个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下来。或许是经过下午钟离夫人那么一闹,彼此间都觉得有点尴尬。
一直避而不谈也不是办法,到底还是他先开口,“你今天要跪我那会儿……说实话你把我吓着了,大可不必如此。钟离夫人口无遮拦,其实谁也不会真放在心上。我们这里,没人看不起你,你更不必看不起自己。”
她点头称是,神情依旧淡淡的。也没有别的表示。
他有点急了,不确定她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方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她忽而轻声道:“有些事,还是和您说清楚为好。妾身下午之所以那么说、那么做,并不是自我轻贱——妾身是什么样的人,至少我心里比您清楚,路是自己选的,用不着自己唾弃自己。妾身做的那些,只是为了顾全您和您府上的面子而已——您救过我性命,我感激您。就更不愿因我的事,让您母亲在钟离夫人面前有失颜面。”
她说着转过身来,抬头幽幽与他对视,“仅仅是这样而已,您明白吗?”
她目似点漆,本该是极温柔多情的一双眼睛,他却忽地觉得冷。微微动了动嘴唇,尚未说出话来,只见她又取了一物放在妆台上,原来是一只紫檀如意的小木盒。
他知道这是母亲杨氏的嫁妆之一,是她极珍爱之物。如今给了谢长庭,其意不言而喻。
果然,谢长庭卷了袖子,腕上赫然是一只九转玲珑赤玉镯。
他心中一动,脱口道:“母亲真的只是问了你些你以前的事?”抬眼瞧见她的动作,不由又是一惊,几步走上前拉住她袖子,不自觉已经有一点怒意,“你这是做什么?!”
那镯子已经被她退了一半,卡在手掌中间,有点难捋下来。她便想着待会儿浸在水里再试试,也不弄了,只淡淡地道:“这镯子实在太贵重,老夫人一片好意,妾身心领了,东西却不敢收。只是当面推却难免不恭,想来想去,还是劳烦将军改日还给她,最为合适。”
符止只觉哑口无言——她连盒子都一块儿带回来了,原来本就是打算原物奉还的。
他心有些凉,慢慢松了手,直起身来,“……东西是母亲给你的,你现在要我去还,是不是太让我难做了些。”
她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
符止从镜中看着她,檐下灯笼的光晕透进窗口,照着她一半的脸颊,似是染上了一丝红尘烟火的意味;但照不到的另一半,依旧苍白如雪。她拨弄着檀木盒子上的铜扣,半晌,才道:“您又何尝没有让妾身难做……”
他怔了一下,“什么?”
“将军究竟和老夫人说了什么。”她抬起头来看着镜面,视线逐渐上移,却终究是没有与他对视,在领襟处停了下来。轻声道,“我和您的事,下午我分明已经解释清楚了。将军为什么还要误导她?这只镯子代表着什么意思,您和我都明白的,妾身负担不起。符将军……您的后半生,妾身更负担不起。”
她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也是一哽,轻轻闭了下眼睛,才恢复了平静。
“您为什么要和老夫人说那些话……我不懂。”
她说她不懂……他恍然后退了一步,在一两个片刻里,几乎要哑然失笑,但是她方才说的每一个字,回味起来都太苦涩,实在是笑不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她的肩扳过来,强迫她看着自己。她也确实看了,眼神不闪不避,但那其间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她可恨到了极处,猛地掐住她的下巴,“你不懂,你不懂……难道你真的——”
难道你真的不懂。
可对上她平静的眼神,他究竟是没说出口。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