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被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她嗓音天生有一些沙哑,谈不上清脆婉转,似有一些随意地低吟浅唱。配这一曲《胡笳十八拍》竟是天衣无缝,别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末后音调转低,如泣如诉,“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声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在场的众人大多是经历过一些沙场风霜的,甚至有一些,曾跟着符止一起封疆两年。边塞生活的记忆刻骨难忘,至今犹在眼前。闻之不由胸中激荡,一时间人人收了玩笑的心思,各自思绪纷纷……平生扫虏荡夷之志、思归望乡之情、生前身后之恨,一曲难唱尽。正当这时,只听人群中铿然一响,却是有一人拔剑出鞘,当即和着歌声剑舞起来。
那人身形灵动,婉若游龙,一柄寒霜在灯火下熠熠生光。
谢长庭被晃得轻轻眯了一下眼,再定睛去细看时,才发现那人正是下午招待自己的秦弦。不知想到了什么,唱到转音处时,嗓音陡然一噎,歌声便断了。
这下子略显突兀,只剩符止的琴声衬托。而秦弦却是隐隐一笑,动作不停,借机旋身连挽了几个剑花,身影轻灵,如行云流水。引得周围众人都高声叫起好来——他们大多从戎多年,在军中职务不上不下,原本对这个空降下来的秦副官殊无好感。此刻也为他所感,击掌大赞。竟是转瞬间便隔阂全消,亲如兄弟了。
秦弦嘴角隐隐含笑,反手一招鹰击长空,点刺出去。眼中一丝狂热亢奋一闪而过,竟是得意到几乎有些忘形了。
谢长庭不由转头去看符止,只见他面沉如水,忽而指下猛然一拨,裂帛之声在夜幕中碎开。
他撇了琴站起身。那厢秦弦才察觉琴音断了,脸上笑容稍退,怔怔转过头。却忽觉手上一震,原来是符止抽了刀,猛然拍在他剑身上。秦弦这下猝不及防,虎口微麻,差一点脱手,下意识提剑格架。
气氛骤然冷下来,看客中已经有人察觉到不对,忙低声提醒,“秦副官!”
他到底只是个副官,哪里来的资格和主帅动手。可秦弦收势不及,一剑已经向符止当胸刺过去。符止见状也不多言,回手同样是一招鹰击长空,驳了他剑锋。又沉腕一压,左手已经点在了对方肘弯处。
秦弦尚来不及看清他动作,臂上便是一麻,手中剑‘呛啷’一声落地。
他年纪虽轻,却是自负武艺非凡,眼下却三两下被人用同样招式击败,卸了兵刃。心中当真是惊怒交加,又有些恍然失神。符止却也不再理他,反手收了刀,转身大步离开。
秦弦见他走开,这才猛然回过神,心中一凛,当即敛衽跪倒。声音微微发颤:“将军恕罪!属下一时荒唐,实不该在将军面前班门弄斧,属下知错了,自愿领军法……”
符止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漠然笑道,“你还差得远了。”
他那一眼极淡,却不乏警告之意。秦弦忽有种底细全然被看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恐惧,额头触地,冷汗滚滚而落。
听着符止离去的脚步声,秦弦紧咬的牙关才缓缓松开。正当这时,却忽而觉得又有一道目光灼人,落在自己背上。
抬头看去时,却只见谢长庭倚着廊柱似笑非笑。片刻后也走下台阶来,裙裾倏尔从他面前划过,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又渐渐去得远了。
待他们两人离开,庭院里的气氛才又松泛下来。彼此看看,都是心照不宣的神情——符将军脾气不坏,这些年大家谁也没见他动过真怒。大约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都只道他是因秦弦以剑和谢长庭歌而心有不悦,谁也没有往深处想。见秦弦还跪在地上,各自拍着他肩膀劝了几句,以表同情。
江帆也叹了一口气:“也怪你自己没眼力,瞎凑什么热闹?哪儿都少不了你。好在将军没理你,那就是不跟你计较啦,往后长点记□□!”
说着又招呼众人,“行了行了,都散了吧。”
天色已晚,大家也都不愿再生事,三三两两各自回营去了。唯留秦弦一人在原地,面上阴晴不定,忽明忽暗。
隔了许久,才低头拾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剑,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离开。
这场小小的尴尬隔日也无人再提。秦弦依旧领着他以往的差事,眼下班师在即,事务繁忙,符止自然没有闲心去为难他。三五日内开拔,时间已经是很紧了,这一趟回程甚远,须得打点充足,以防路途上出了岔子。这次平叛顺利得惊人,最怕功亏一篑。
另一边谢长庭回了千重绸庄,也是即刻便开始着手收拾。花氏父女得知她能随军回京,都是既振奋又惊异。这时城中物资紧缺,花绍绍替她准备路上一切应用之物,除了必须的衣物、钱财等,还特地为她买了一顶蚊帐,很费心思。
转眼到了临行这日。前一晚花绍绍来找谢长庭话别——在江宁谢府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是她们二人相互陪伴,情同姐妹。而自从谢长庭去京城之后,两人这二年都未得见面。眼下相处一个来月,又要分别,说到最后,花绍绍忍不住哭了一场。谢长庭也心中怅然,一夜辗转无眠。
这边夜晚潮湿闷热,她一直未能习惯,自然也睡得不实,极早就起身了。
梳洗完毕了打开窗子。便听门扉轻轻被扣了几声。
这时天还未亮,她以为只能是花绍绍。唤了声“进来”,开门的却是花余进。他一脸局促,显然也是知道不妥当,只站在门前,将一个手巾包递给谢长庭。
那里面薄薄一层纸,谢长庭捏一下就知道包的是银票。打开看了眼数目,摇摇头推了回去。
花余进见她不收,急道:“东家,桂阳到京城山高路远,总要备个不时之需……”
谢长庭笑了一下:“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用不上。”她顿了顿,略想了一下,旋身走到妆台前坐下,“原本有件事要嘱咐你,既然你来了,现在就交给你也好……京城千重的资产,我抽了三分之一。带到了南方换成了这边的票号,眼下都在这里。”她手按住镜奁的盖子,欲开还未开,轻轻一托递给他。
花余进接过那只镜奁,仿若千钧之重,颤声道:“东家,怎、怎么能……那京城那边要怎么办?”
谢长庭微微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索性告诉你实话,待你这边弄得像了样子,京城那家店,我打算交给方掌柜。京城……我不想待了,往后咱们在郴州安家落户,偏安一隅吧。”
花余进听得愣住,但细思之下也觉得这个主意不赖。谢长庭这二年究竟在做什么,他多少也明白些,她愿意远离那个是非之地固然好,回江宁没什么意思,便干脆留在郴州也不错。
当即便郑重答应下来:“是,定不负您所托。”
两人又谈了几句,便听外面花绍绍启了门板,一阵忙乱过后,向后边寻她来:“东家起了么?接您的车来了!”
“这么早?”天色才蒙蒙亮。三人也来不及再说什么,简单收拾了下,察无遗漏便出了门。只见路旁停着一辆马车,车前立着个高大颀长的人影。
谢长庭走近才看清,不由吃了一惊,“将军不忙么?怎么亲自过来了?”
符止对她笑了笑,只替她提了行李放上车,并没有答话。
自然是忙的,临行前要与当地府台应酬,承诺回京上折子为其表功,推杯换盏,入夜时分方散。回去后又勘看各营人员和物资回报,直至察点齐整,已经过了四更。便索性不睡了,卸了甲过来接她一趟。让别人来,似乎总是不放心。
花氏父女站在门前送她,依依不舍。花绍绍眼圈又红了:“东家路上好好照顾自己,等平安到了京城,别忘递个信儿……”
谢长庭正欲落下帘子,闻言安抚似地笑了笑:“知道了,你们也保重。湘南地必不会久乱,无需担忧。”
符止原本静静在旁等着,并不关心他们话别的内容。听到此处却微微一怔,不知她因何得出“湘南地必不会久乱”这样笃定的结论来。稍一愣神的工夫,转头去看时,她却已放下了帘子,隔绝了他探究的目光。
他望了一眼逐渐亮起的天色。吩咐车夫:“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43 千帐灯(上)
大军浩浩荡荡开出桂阳郡。一路北行,倒是暑气渐消。
隔几日便立了秋,白日虽然酷热依旧,可夜间驻营也渐觉几分凉意。归程虽无军务在身,但是出来近两月,全军是同一般的归心似箭,只盼望能赶回长安过一个中秋——若说全军中还有谁不这么想,那大概也只有谢长庭。
坐车不比骑马,一整天闷在车厢之内,路途颠簸,难免让人筋疲骨散。只是她性格偏执强势,一直咬牙坚持,竟也没叫任何人发觉她身体不适。
如此又行了几日,眼见到了南郡江陵一带,京畿之地已相距不远。
日暮依沔水扎营,晚风送爽。符止照例打发了江帆去巡营,自己则坐在主帐中起草奏本。正寻思措辞之间,帐帘一掀,是秦弦进来回事——自那日被符止当众给了难堪以后,秦弦面上不但没有丝毫不快,反倒越发谦卑殷勤起来。
回禀已毕,他却还不走,来到桌案前,自告奋勇道:“我替将军研磨。将军在拟本?”
符止嗯了声,倒也不避他。想想停停,写好了回报皇帝的奏本。秦弦起先在一旁默默看着,到后来不觉暗自惊诧,忍不住道,“咱们跋山涉水两个月,那桂阳郡守却做了什么?叛贼又不是他打败的,将军何以将功劳拱手白白送他?”
符止将奏本封了,一边着人快马递送回京,一边转过来坐下,淡淡道,“叛贼不攻自破,也不是咱们打败的。我带你们奉旨平叛,回朝自有封赏可领,这一点功劳,何必揪着不放。给他人留些余地,往后自己才有退路。”
他这番话教诲也有之,警告也有之。秦弦听了顿觉讪然,只得低头应道:“……将军说的是。”
两人这里一时无话,正当这时,只听帘外守卫的兵卒高声禀告,说谢夫人求见。
符止这些天忙得很,一直未曾顾得上她,此时不免微微一怔,说了声让她进来。秦弦自然也十分识趣,见状便告退出来。帐帘打起,才发觉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营地中灯火点点,投在帐前,幽幽照着迎面谢长庭的身影,忽短忽长。
秦弦忙躬身行礼:“谢夫人!”
谢长庭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笑了一下。低头走进了主帐。
里头符止已经归置了笔墨,正临着铜盆洗手。听到她进来也不回身,只笑道:“有事儿?”
说话间她已经走过来,雪白的脸容倒影在水盆里。他略怔了一下,直起身看着她。却见她摇了摇头,低低说了几句话。
他不由神色遽然一变:“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
她此番过来,还真是有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竟也难为她还能在帐外神色如常地等通传。此时见符止将信将疑,她说道:“将军忘了?全军只有我一人挂蚊帐。”
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今日大军一驻扎下来,她便发觉军帐与往日不同,帐幕里不知何时竟被浸了一层油。远看不觉什么,油质轻薄,搬运时也不易被人察觉。可如今军队依水连营数里,只要有一丝火星,转眼就会成燎原之势。
她原也无从察觉,如常挂起了蚊帐,只觉今日帐顶格外滑腻难捉。一连几次,蚊帐都隔一会儿又掉下来。她才觉出其中异样,过来寻符止。
符止知她行事虽然有时候很荒诞,但毕竟还晓得轻重厉害,这样的事上她不会开玩笑。眼下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他略沉吟了下,当即道:“我出去一趟,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回去,知道么?”
她点了点头,他便快步转身出去。尽管走得急,在门前还是停留了下,嘱咐两个士卒,“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回来之前,别放进任何人。”
“是!”两人齐声答道。
他脚步声渐渐去得远了,主帐中唯余安静。谢长庭也没有事做,在门前的椅上坐了下来。
这几日车马劳顿,她精神极为倦怠。一安顿下来,只想倒头便睡。此时盯着桌上的灯火出神,没多久渐觉得有些恍惚,忽而听见帐外似有低低的说话声。尚来不及细辩,就被一声钝响截断,此后再无声息。
火苗冉冉,陡然爆开一个灯花。周围还是安静,却和方才有着极大的不同,仿佛在沉默中等待着什么降临一般。她一下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只见帐幕之下,几缕粘稠的殷红细细渗进来。
是血,她再熟悉不过。
就在这时,帐帘猛然一掀。谢长庭抬头去看,只见是方才还见过的秦弦。他步履匆匆,一手按着腰间剑柄,大步走进来。蓦地带进一阵风,将桌上灯火吹得摇摇曳曳。
见到帐内唯她一人,秦弦也是一怔,目中狂热的火焰稍稍压下,化作小簇的火苗,在眼底微微跳动。
“谢夫人,您可知将军去了何处?”他走到她面前,缓缓松开了剑柄,面上露出个谦恭的笑。
谢长庭也不知道符止去了哪里,但唯独记得他临走前,曾吩咐帐外两个守卫不要放人进来。眼下只怕那二人也已遇害,秦弦却还道她不知……她心思微微流转,竟也是挑唇一笑。温声道:“我也不知,他说片刻就回。”
秦弦有些迟疑,他安插在军中的人手,刚刚已安排妥当。约定以主帐火起为号,整个营地顷刻便会烽烟四起,化作一片火海。
而秦弦屏退他人,独自闯入主帐刺杀符止——他仍旧心有不甘。即使是成长于培养杀手与棋子的湘王幕府之中,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罕有敌手,无往不利。那日被符止打落兵刃,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惊,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
这必不可能!他只相信那日是自己失常了,这个耻辱,非亲手杀死符止不能抹去。
想到此处,他面上虽竭力维持着笑容,眼底不由还是透出几分冰寒来。目光忽而又移回到谢长庭身上,神情不定,显然在是除是留之间犹豫徘徊。
这时候,却听她忽然又开了口,“秦副官?”她声音温柔和缓,“你不如在此稍坐片刻,等符将军回来。”
秦弦见她神态真诚,那模样是丝毫疑心未起。心头便略略一松,消了杀机——倘若此刻杀她,反倒容易打草惊蛇,多留片刻又何妨。左右她一个弱质女子,难道能有什么威胁不成。
于是他也笑着应了声:“夫人说的是,那我便等上片刻。”
这话音方落,却听帐外忽而有嘈杂之声,人声马嘶,由远及近,整个营地都忙碌起来,竟似是要拔营的模样。秦弦心中大为疑惑——他今夜本有计划要施行,此时最怕又出变故。快步走到帐帘前,正欲向外探看,迎面却是又一人闯进来。
原来是江帆,巡营回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进帐就问道:“将军呢?他叫我去巡营,自己怎么突然又传了令,叫今夜不在此地驻扎,要连夜行军……那两个守门兵卒又怎么躺了?”
他莽莽撞撞,丝毫未察觉这帐中气氛微妙。几句话一说破,立刻将这里短暂的平衡打得粉碎。
秦弦心中陡然一沉,意识到只怕事情已经败露,顿时又惊又悔。想到倘若不是自己偏要手刃符止,早些放火,此刻这些人早已烧得尸骨无存了。
“秦副官、谢夫人……你们怎么在这里?将军呢?”江帆这时也发现了不对,狐疑地问道。
话音未落,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原来是秦弦终于拔剑出鞘。江帆未料到他会突然翻脸,大惊道,“你做什么!”以为他要同自己动手,忙也提剑相迎。
而秦弦见状却是冷笑一声,反倒是连连退了几步,突而一把抓起谢长庭的衣领,转腕横检在她颈上。高声喝道:“放下你的剑!否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