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丞想必是急于向朝廷邀功,将这张图上呈天子,没想到,却成了别人的替罪羔羊。
虽然这只是当年事的冰山一角,却也足够置卓偐于死地。
“吴大人今天好兴致啊!”千重门前,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过。车里的人身着官服,一副肥硕身材,一双小眼溜溜打转。听到有人恭维,他嘿然笑着探出头去。却没见到人,四下看看,才发觉,一个身量不高的孩子从车旁跑过去,一转眼就不见了。却有一样东西轻飘飘地,落进了车窗里。
“小兔崽子!”吴寺监只道谁家孩子作弄自己,骂了一声。又将抛进来的东西拿来一看,却发现那是一封信,随手打开看了看,面色却越来越惊异,最后转为狂喜。吩咐车夫,“快回廷尉寺!有大案子,老爷我要升发了!”
雪猊跑进路边的小巷子里,贴着墙藏起来。待马车掉个头驶远,他才得意洋洋地跑回千重,“夫人,办完啦!你猜的真准,你怎么知道那个胖子一定会掉头折回去?”
谢长庭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摸了摸雪猊的头:“我要去一趟卓府。你好好在家,听你姐姐的话。”
她有一段时日没过卓府,卓偐见到她,略有点意外。两人相对坐着,半晌也无话。好在是晌午十分,在一起吃个饭,也算有点事做。
谢长庭将神态控制得很自然,但毕竟心里压着事,胃口不太好。桌上有一道粉丝蒸蟹汤,卓偐替她细细舀了一碗:“不饿也多少吃一些。这汤不错,你尝一尝。”
她心不在焉应了声,喝了口感觉有点烫,微一皱眉。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廷尉寺查案!闲人退散!”
大门被猛地撞开,数十名官差闯进来。查出明堂案余党,甚至惊动了廷尉寺卿,满面肃然,跨进门来。寺卿后面跟着的一人,脑满肠肥,正是吴寺监。他脸上得意非凡——线索是他“发现”的。只要在卓府找出了证据,少不了要记一大功。不由亟不可待起来,高声吩咐:“都还愣着做什么?快将人犯卓偐押起来!找出证据,带回廷尉寺审理!”
卓府的下人从未见过这样阵仗,一个个吓得躲在后院里。官差闯进屋里,一间间搜查。很快,那本《周髀算经》被翻了出来。
廷尉寺卿面色凝重,叫人押了卓偐入内指认。到了这个时候,卓偐反倒是异常平静,擦净了手,站起身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谢长庭。
那神色似乎是认命,也有一些解脱。最后还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
那分量太重,她几乎无法承受。她忽而觉得茫然,只想着难道他心里竟然都明白吗。那他为什么还能放任她的一切作为呢?可她终究是没有去迎他的目光的。只留下一个侧脸,宛如白玉,冰冷无情。
卓偐随着廷尉寺卿去了。只余谢长庭一个人,对着一桌残羹冷炙。只听有人哈哈一笑,她身边坐下,是吴寺监:“你是卓偐的夫人?他犯了什么案子,你知道吗?”
他一下凑得非常近,贴着她的耳根子说话。谢长庭皱了下眉,将脸转开。汤已经冷了,碗面浮着一层油花,她勉强喝了一口,又腥又涩。吴寺监还在喋喋不休说着,“……瞧府里寒酸成这样!夫人您这样的人,跟着他算是糟践了,好在他命也短,沾上明堂案,这算到头了!您出了这府,后头好日子还长着呢……”
卓偐必死无疑这是共识。吴寺监到了这时候,不免飘飘然。心道这卓偐自己虽是个短命鬼,倒娶了个难得的美人儿……等卓偐被下了监,美人儿无依无靠,还不是任由他拿捏!当下咽了咽口水,伸着手,就往谢长庭腿上摸。
她被推到桌沿上,手中的碗“啪”地摔碎在地。油腻的汤水溅起来,沾满她的裙裾。
不知为什么,她胸中忽然升起一阵可怕的窒息。吴寺监放肆地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攀上她的脸。她猛地推开了他,弓下腰在桌边干呕起来。吴寺监面色难看,甩手给了她一巴掌:“贱人!老子看上你是给你脸了!”
胃里翻涌,但是吐不出什么。她伏在桌边闭上了眼,忽觉面颊冰冷,一摸才发觉竟是两行泪流下来。究竟是为沈佩之,为卓偐,还是为她自己,她却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19 符将军的后院问题(上)
又过了几日,宾客们中毒的症状终于消退,陆续离开相府。符止已经先一步走了,他回京以后,在镇北巡抚挂了个虚职。没什么事务要处理,但也没有赖在相府的道理。他一走,谢长庭便松了一口气。磨蹭了两日,叫人传话到千重,叫雪赐来接她。
王丞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如释重负。她一日不走,他心中一日忐忑,如今可算是一块石头落地。却又为难另一件事:那天闯入相府书房的人,究竟拿走了什么?
现场已经被检查过很多次,除了一只青金蓝八楞弦瓶被打破在地上以外,找不到任何变化。王丞相心知闯进来的人大约就是她,可又毫无证据。
“她究竟要干什么,到底少了什么……”他又一次亲自翻捡起桌上的公文,一本一本摞起来。堆得太高,忽然“哗啦”一声倾倒下来,纸片洒了满桌。
就在这时,烟墨从门边探进个脑袋:“老爷,少爷听说谢夫人要走了,硬是爬起来要去送她呢。我们实在劝不住……”
王丞相心中一沉,怒火烧起,猛然抄起一卷书册摔过去:“逆子……由他去!退下!”
烟墨吓了一大跳,慌忙闪开了,将门掩上一溜烟跑远。来到前院,就看见王少初和谢长庭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向府门前去。
王少初大病初愈,但是精神头十足,“……谢夫人以后有空来找我吧,带上林丫头,我请你们上东街茶馆,咱们喝茶听说书去!”
谢长庭笑着应了个是。
王少初还待说什么,转头看见烟墨跑过来。就换了副语调:“哟,这是打哪儿来啊?我一从屋里出来你就跑了个没影儿,找我爹报信去了?”
烟墨嘿嘿赔笑。莫名其妙得罪了老子,可千万别再把儿子也得罪了:“……小的这不是关心您吗!老爷这两日忙,您爷俩也没说上几句话,我叫他老人家安个心,也是好的。”
王少初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他这两日也确实很少见到父亲,听说了些府里出的事情。不由又问:“我爹在忙什么?”
烟墨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呀。我一进去,就被老爷拿书砸出来了,吓我这一大跳!从没见过老爷发这么大火,您说说,是不是这两天府里人多,让什么妖魔邪祟的混进来,把老爷给魔怔了……”
王少初给了他一脚,把他踢得一趔趄:“这是人话吗?你就这么咒我爹!”烟墨连忙告饶:“小的不敢!可是小的在门外,听老爷一直说什么少了、少了什么……真挺吓人的啊!”
“少了什么?”王少初想了想,无外乎就是有人闯入书房那件事吧!听说没丢东西,这不是挺好吗?真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找个不停,好像非要确信丢了点什么才行似的。当下也不当回事儿,一笑置之。却没有注意到谢长庭在一旁,嘴角微微一弯,笑容稍纵即逝。
“少了什么?就不能是多了点什么吗。”她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
王少初和烟墨两个都没有听清,很快的,三人就走到了府门前。雪赐在外面等着她。谢长庭见了,回身对王少初一礼:“王公子,妾身这就走了。改日再来拜会。”
“一定来啊!”王少初恋恋不舍挥手。
千重有方掌柜在,大多数事情不需要谢长庭亲自过问。回来之后,她也只是大致了解了一下。方掌柜将这几日较大的进项对她一一说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下月有批料子要送进宫里。
她略思索了一下,点点头道:“先紧着宫里这批,都挑好的,别让尚衣局那帮人挑咱们的刺。”给皇宫里进料子,虽然是体面,但麻烦事也多。尚衣局这一关最难过,那些姑姑的眼睛都是火里淬过的,有一点小毛病,也别想瞒过她们去。况且以前有过这种经历,够不上格的布料,往往退不回来。不知道最后被转到了谁手里,往往就是石沉大海。
她通常不会对方掌柜说太多,这默示了一种信任的态度。谈了几句,又提起另一件事:“花余进呢?跟着你学的怎么样了?”
提起这人,方掌柜忍不住一叹:“他学得倒快。现在跟着练算账呢。”这人是敛财的一把好手。方掌柜没处安排他,最后只能叫算算账,勉强物尽其用。
谢长庭听了只是笑笑:“麻烦您了。从明儿个起账就别算了,叫他来找我,我给他安排去处。”
这去处是哪儿她没说,方掌柜就也没问。第二天早早把花余进打发了去,不知道谢长庭吩咐了他什么,等出来的时候,他满面都是笑。回头收拾了东西就要走。方掌柜瞧着挺纳闷,站在门前看他。花余进扛着铺盖一笑:“回见了您大掌柜!京城这天儿真不好,我还是跟南方住着合适,等来年再回来瞧您吧!”
方掌柜这就大概明白,谢长庭是把他发配出去了。别管是去哪儿了,只要这人愿意走,千重上上下下都是高兴的,也就不计较那许多。
转眼到了六月里,京城犹如个大蒸笼一般,天气闷热。
这天是雪猊的生日。清晨下了一场雨,到了午后,却又热起来。厨房里做了长寿面,热气腾腾,雪猊眼睛被熏得都快哭了。
小孩子不讲究庆生,但是十岁这一年,俗称“长尾巴”。一家人聚在一起,图个福泽绵长。雪猊早已没了父母,这天,只有雪赐和谢长庭两个陪着他过,倒也其乐融融。只不过谢长庭有意骗他:“……长寿面不能咬断。断了几根,就要倒几个月的霉。”
雪猊信以为真,只敢一根一根嘬着吃,小脸都憋红了。
雪赐在一旁看着,虽不能说话,嘴角却也含着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争吵声。雪猊被这么忽然一吓,差点咬到舌头。那吵闹声不断,似是店里起了什么争执。谢长庭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撩帘进店,就看见宁子臂弯里搭了件衣服,正一脸为难站在那里。他对面是个年轻女子,苗银蝴蝶押发,一对翠玉银杏叶的耳坠,五官秀美。反倒是浓妆艳抹稍减了几分她的颜色,眼角透出几分鄙薄:“……你们自己店里的衣服做工不好,想赖到我头上?倒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
“这是怎么了?”谢长庭欠身走过来,和气一笑。
宁子一见她来了,总算是见着救星,连忙诉苦:“夫人,这位姑娘刚刚挑衣服的时候……将这件衣服弄坏了。您瞧瞧,这领子成了这样……”他将那件夏衫翻过来,果然,领口处空落落的。松石珠子洒了一地,谢长庭瞧了眼对面那女子的手,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指甲养得太长,有时候难免会有点麻烦。谢长庭略一沉吟,还是微微一笑道:“姑娘看中这件衣裳么?巧了,这件衣裳我也是极爱的。咱们眼光相似,也算是有缘。这样,我着人将这珠子重新绣上去。还给您算原先的价钱,如何?”
宁子在一边听得着急,这可亏大发了啊!这种珠绣极其繁复,卖的就是绣功的钱,重新绣上去,实在不合算。他嘴皮子动了动,方要开口阻拦,却听那女子哼了一声:“您又是哪里来的夫人,想讹着我买你们家的衣裳么?”
她身边的丫鬟也怪声怪气附和道:“也不看看是什么身份,就想和小姐您攀关系。眼光相似?别说出去让人笑话了!”
谢长庭本是息事宁人的心,没有必要为这一点小钱得罪人。可到了这时候也是无言以对。
宁子见状下了决心,咬牙把着门,不给个说法就不让走的架势。谢长庭本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当下也不再多言,取了个小瓷碟,一颗颗将地上的松石珠子拾起来。宁子的行为,她不阻止,一脸若无其事,是个默许的态度。
丫鬟惜燕恨得咬牙切齿,凑到她家主子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那女子脸上露出一阵迟疑来:“……这样好么?没的打搅了他。”
惜燕瞥了谢长庭一眼,转回来哼笑:“什么好不好的,再这么着,莫非真叫您被这些市井贱民欺负了去。将军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那女子便下了决心:“那就去请吧!”
惜燕吃了定心丸,点了点头。再看谢长庭的时候,便满是轻蔑,“不知好歹,宁朔将军你总该听说过!要拆了你这店,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你就等着吧!”
不听说还好,这么一听,谢长庭几乎没忍住笑出来:“那我等着了,快去请您那位将军过来——您也别站着等,这边坐会儿吧。”
那女子面露狐疑,但也没想那么多,吩咐惜燕去了。
谢长庭这时候很好奇。叫人上了茶,和和气气在她对面坐下:“恕我多问一句,您是那位宁朔将军的什么人?”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神态倨傲,也不答话。谢长庭见状便不问了,含笑抿了一口茶,陪在一旁静静等。
约莫小半个时辰,门外终于有了动静。符止一提常服的下摆,跨进门来。那女子一见,已急急站起来走上前,嗔声唤道:“符将军!”他却只含糊嗯了声,目光逡巡,最后落在谢长庭身上,微露无奈。
“妾身给符将军请安。”她走上来纳福,仰起脸,眼中满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
☆、20 符将军的后院问题(下)
这位姑娘原叫钟离薇,说起来倒还是和谢长庭有一丁点的缘分的。她是符俊臣母亲一系族里的女孩,和符俊臣血缘还比较近,到了符止这里,就真有点远了。
不过总也算是出身名门。惜燕是她从小带在身边的丫头,自然什么都向着她主子。也知道小姐这趟来京城,明面上是帮着料理下表兄符俊臣的身后事,而事实上一个闺阁里长大的女子,能管得多少人情世故就不得而知了——这一次说穿了,还是因为得着了宁朔将军回京的消息。
符家是真正的名门望族,治世名相之后。后来南下归隐,弃官从商,家底之殷实亦令人叹为观止。符止其实算是旁支,但是年轻轻官拜从四品宁朔将军,前途不可限量。钟离氏几代人依傍符家的势力,符俊臣的母亲就是钟离氏人。他本人早亡,对钟离氏十分不利,所以才忙着又送了个女孩过来,打的就是符止的主意。
而这一层,其实是符止不知晓的。他是的成长环境远离家族内斗,父母都不是锱铢必较的人,性情磊落。是以钟离薇来到京城后,虽然住在他府上,却始终难得有亲近的机会。这就成为摆在这位千金小姐面前巨大的难题。
惜燕也跟着着急,可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家符将军根本不上心,姑娘家要矜持,总不好自己上赶着往上贴。于是今天这个事反倒成了机会——现在我们钟离家的小姐被人欺负成了这样,他总不好袖手旁观吧!怜香惜玉是第一步,只要有了开端,还愁后面的事么?
可结局总是不尽如人意,符止听说惜燕来找自己,首先就是一皱眉。
这两日京城出了一件大案——一个自称广夙真人的道士行妖术招摇撞骗,一连害了几条人命。京城各府衙如今都在捉拿此人,镇北巡抚负责宵禁,实行调度安排,很需要费一凡周章。
他为这事忙了大半天,惜燕哭哭啼啼来说她们主仆受了多大委屈,他心中烦闷。最终却不能不管,叹了口气:“你先出去等着,我收拾下跟你过去。”
他提前交接了手头的事,换过常服,向外走去。
“符将军——”明净堂前站立着一人,手扶着门边狰狞的黄铜镇兽。这时候转过身来,符止才看清了,不由一怔:“湘王殿下?”
湘王三十来岁的样子,久居高位,自有一番沉稳气度,虎龙之姿。他转向符止,淡声道:“陛下着各府衙统一宵禁令牌,本王不过是来看看,办得怎么样。到时候查点起来,也有个规章。”又微微一笑,“说起来,上次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