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董同曜而皱起眉头,未久,他好像终于明白那话他说不出口,所以干脆就俐落地提起背包走出去。
他突兀的举动让董同曜吓一跳,一下子研究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董同曜唯一的感想是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这些少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吧?
研究室恢复了独自一人的寂静,董同曜坐回了教授位置的那张大桌子,忍不住又拿出了放在胸口的怀表来看,永远十六岁的儿子笑容是那么纯净……
如果鸿恩有机会长大,是不是也会改变?
董同曜无法想像那么乖巧的小孩也会失常……
终究是已经不可能再长大的孩子,还去想那些无用之事有什么用?
沉浸在阴晦的心情里,董同曜没有心思去顾及那离开得太久的自己的助教。
这次范可钦一直到下午两点上课的钟声响了都没有回来。
并不是董同曜想多管闲事,但是问题发生了总不能不管,毕竟算是被自己照顾的学生。早就摸透了范可钦的课表。到了下午的空堂范可钦还没出现,董同曜就心生不祥。
虽然回到家就会看到他,不过董同曜依旧觉得不对劲……是因为被他看见“那种场面”的关系吧?董同曜感到不对劲到极点。是范可钦的反应让他困惑又焦躁。
心想说不定他先回去了,但是打电话回家却没有人接,搬到自己家里以后,范可钦一直都是有时间就会待在研究室里帮忙,为什么这次却那么反常?
那么规矩的人一旦作息改变就表示有问题了,上次是要休学,这次呢?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看着没有收拾的助教桌子和放在桌子旁的背包,董同曜心想就算要早退,至少也该回来拿背包吧?没想到直到晚上十点,范可钦都没有出现。终于确定范可钦不会回研究室,董同曜才拿着他的背包回家。
一回到家里,董同曜就往范可钦的房间走,从房门底下的缝隙这出黄色的光。敲了门以后,出现在门口的却是房间的另一个主人。坚持不跟哥哥分房睡的范可敏。
明明在今年夏天就已经考上大学搬出去住了,可是还是动不动就跑回来,大学新鲜人不是应该都耽于玩乐吗?
何况今天又不是例假日!
“你要干什么?”
站在门口仰着头的男孩,只是下垂眼睛看着董同曜,那口气照例是冷淡到极点。
董同曜知道他不想见自己。可是自己也不是要找他。
“范可钦呢?”
“我哥睡了。”
越过男孩的身影看过去,房间的大灯没开,只有书桌上一盏黄色的台灯亮着,桌子旁一小截的床角露出隆起的被子。
“九月的天气为什么闷在被子里睡觉?这么早就睡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怎么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董同曜很明白范可钦有多疼这个弟弟,无父无母的两兄弟互相依靠的羁绊有多深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有时候实在无法忍受这个弟弟那副“我哥关你什么事”的态度。如果范可钦有恋弟情结,那这个弟弟肯定也有恋兄情结了!想到他们那副兄弟情深的景象,董同曜就一阵不舒服。
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董同曜干脆地放弃了,如果真的有问题,这个弟弟必定比自己还着急几百倍吧?
既然还能摆睑色给自己看,想必不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把背包交给男孩以后,董同曜就走开了。然而一直到入睡前,深深的疑问都依然回荡在董同曜脑袋里。
“你昨天究竟怎么了?”
听到疑问的时候,范可钦从电脑后面抬起头。一脸紧绷的表情。
“你生病了吗?”
他凝视着董同曜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没有事……对不起,我昨天早退。还麻烦教授帮我拿背包,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以出奇严肃的眼神凝视着董同曜,但口气却比以往都还要平淡冷漠,言词内容虽然有反省的意思,可是更像是在念什么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一听到他那种口气,董同曜感到自己仿佛被挡在什么无形的墙外面……明明知道自己跟他不是可以谈心事的关系,可是听到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说词,还是忍不住发火—;—;昨天自己担心了一晚根本是自寻烦恼。
“我不是责备你,我也没有要管你的私事,可是你那样突然走掉我当然会觉得奇怪,如果你是回家,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昨天中午和晚上打了好几通电话回去,你没听到电话响吗?”
“我睡着了,没有听到。”
不管他说的是实话还是藉口,董同曜都感到生气,总之他就是非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面孔。
董同曜没有厚脸皮到可以要求他把自己当作师长一样敬爱,可是到现在都已经住在一起半年多了,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固执?自己有哪里对他不好的吗?真是不知好歹的小孩!
董同曜沉下了脸不想再问。然而埋头回到论文上的董同曜没有发现范可钦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放在键盘上的手指依旧动作迅速,可是却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从那一天开始范可钦就失常了。
就算董同曜已经跟自己说过好几次不要多管闲事。可是还是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助教精神恍惚。
范可钦不是打破杯子就是把影印的份数弄错,就连在家里也常常不小心被汤水烫到。受到他的影响,连董同曜都心绪不稳起来,甚至又梦到他……这次他离家出走在奇怪的酒吧打工,还被捲;入伤害事件……
那是二流的新闻报导里的画面,可是在梦里却是那么逼真。惊魂未定之下董同曜一整天都担忧地盯着范可钦看,范可钦在董同曜的视线里再次失手摔碎了正在洗的玻璃杯。
董同曜发现他愈来愈烦躁,虽然问他他还是会摆出微笑说没有事,可是那种假假的笑容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心想他必定有什么烦恼,可是已经吃过几次闭门羹的董同曜不想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何况他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啊!
可是,也正因为“只是个小孩子而己”,才无法真的坐视不管。
然而就算一再问他,他也是什么都不说,董同曜质问过他是不是又偷偷去打工,他坚决地摇头说没有。如果他脾气这么拗硬是不讲董同曜也没办法,但是中午看到他连便当的一半都没吃到,还是忍不住要管。
“为什么不吃了?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能把身体弄坏,你把便当吃完!”
董同曜的口气是差了点,范可钦听了也不反驳,又挖了几口饭塞进嘴巴里。
“我吃不下了。”
他再次把便当放下时别开脸去的姿态冷得让董同曜瞠目结舌。
“什么吃不下?你有资格浪费粮食吗?要说那种话等你事业有成了再说!”
“什么算是事业有成?像你一样只能待在大学研究室里写根本就写不出来的论文吗!?”
“你—;—;”
没料到只是顺口教训小孩子,竟然会从那个根本一脸儿童脸孔的少年口中听到那么恶毒的言语—;—;董同曜这辈子还没有那么轻易地被人用一句话就给污辱得那么彻底的!
他倒是反驳得非常顺畅,简直连想都不用想只是反射动作……
如果说这是他第一次表露真心,那董同曜真的消受不起。
董同曜一时说不出话来驳斥他,因为他的确说中了董同曜的痛脚。
—;—;他轻轻松松地就把董同曜大半辈子的辛苦全都狠狠地砸到董同曜脸上来了!
董同曜呆了好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为什么自己要让自己有机会体验到这种遭遇?董同曜找不出可供诠释的道理或定义。
唯一想到的只有……一开始就不要管他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要让他有机会说那么恶毒的话污辱自己呢?
一开始就不要理这个学生不就好了吗?从他摔下脚踏车的那时候就应该当作没看见,就算他摔伤了膝盖和手心也用不着帮他包扎,来跟自己借书的时候也不要借他,他被书打到头的时候也不要安慰他……为什么要让他当自己的助教?他说要休学就去休学,白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一瞬间全部的悔恨都袭上了董同曜的脑海。
—;—;我再也不要管了!
无法喊出口的言语就像卵石哽在董同曜喉咙深处。
他瞪着少年,少年只是冷冷地将下巴抬得更高。
董同曜感到一阵狼狈。
是自己让自己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要是当初不管这个学生的死活的话现在哪需要容忍他的脸色?要他好好吃饭算是自己多管闲事,可是也料不到他竟然不知好歹到这种地步。
那摆明了就是冲着董同曜来……他老是一副文静的模样,没想到倒是很懂得怎么找到别人的弱点然后出其不备地狠狠捅上一刀嘛!
可是,董同曜怎么可能跟那种小孩子吵架?
能骂他吗?董同曜想不出来要怎么去骂一个被自己收留又不知好歹的孩子。能把他赶出去吗?他才几岁而已?
这是自己的研究室,他如果不愿意来就干脆滚开……难道是为了助教的薪水吗?
愈是深思董同曜就愈是愤怒,可是—;—;生气又有什么用?
少年抬着下巴,即使姿态那么蛮横,看起来依旧是娇小得不得了。
董同曜差点想一巴掌挥过去。可是只是握紧了拳头。
终于推开纱门,走出去的是董同曜自己。
既然不能赶走那个讨人厌的学生,郡自己走开总行了吧?
董同曜发现在自己的愤怒之心底下其实是说不出的失望,如同受到宠儿忤逆的父亲一般心灰意冷……
他这才知道自己早已经把那个孩子放在心里……放得大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