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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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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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记错,今天不是十五,是初七。

师傅怔怔的凝视着某一片荷叶,亦或荷花。

感觉到我的注视,师傅转过头来,在他的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悲伤。

“今天,是我母亲的祭日。”

我睁大了眼睛,师傅是第一次和我说有关他的事情。师傅却转过了头,继续凝望连碧荷叶。

“父亲要了她,却不怜惜她,生了我,却不承认我,是不是有些可笑?”

他轻笑,声音中却带着凄凉。

从来都是师傅包容呵护我,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的悲伤,只有缄默。手却伸了出去,轻轻的握住了师傅的。

师傅似乎怔了下,而后反手握住我手,一时无言。

我也想起了母亲,画像上的她温柔娴静,还有我威严却慈爱的爹爹。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有着和今夜一般银亮的月。

似乎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可还是会痛,在心里。

抬头,对上师傅带着些许迷离的漆黑瞳仁。

“师傅能否告诉我,当年相府的……,和皇帝有关吗?”

师傅别转了头去,良久才答:“笑彤,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一支含苞新荷随着小船的随意漂转缓缓出现的眼前。伸手轻抚:“师傅的母亲,一定长的很美吧!”

师傅也看过去,声音温润而低沉。

“我只见过母亲一两次,除了记得她最喜爱荷花外,竟然想不起来其他。”

风细细的吹来,师傅的头发轻轻扬起,遮住了我的视线。靠在师傅的肩上,我闭上眼睛:“以后笑彤为师傅种一园荷花,可好?”

师傅轻揉我发,微笑中透着一丝倦意:

“笑彤,师傅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答应师傅好好照顾自己。等师傅办完一些事情后,再来看你。到时候,师傅一直陪着你,我们种上一大片荷园,一起看赏荷观月。你可愿意?”

我重重点头,长生观早有千株梅树,师傅也曾为我种下一株。我便在旁边种上大片荷园,再栽上些杨柳秋桐。梅花耐冬,柳丝迎春,绿荷消夏,桐叶惊秋,漫长一世,陪在师傅身边,我们有四季的美景可以慢慢观赏。

师傅踏荷而去。

合目躺下,任由小船随波漂转。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长生观。那里没有高高的宫墙,虚妄的尊荣,也没有噬人的秘密,沉重的忧思。还有你,我的师傅,在长生观的岁月,即便看不见你面具下的真容,我也心静如莲。

可是现在,是什么悄然无声的在你我之间竖起了一道心灵的屏障?

喃喃轻问,四下早已静寂一片。

一滴清透珠泪,无声坠落。

******

暑气渐渐侵入宫墙,午后时分,正是宫人走动最少的时候。

我在皇宫南北角的荷园,准备引一两枝回去种下。

还是那只陈旧小船,还是那片僻静荷塘。

心情却不是一样。

宫人给彤华宫送过一缸红莲,但不是我要的品种。

我喜欢这里的荷花。最寻常的粉荷,却亭亭净值,淡香清远。阳光下碧叶盈翠,粉荷娉婷。轻划几桨,小船很快被一片粉荷碧海覆盖。

荷塘水并不浅,引种荷花的想法看起来很难实施,索性放弃了。小船悠悠,碧波轻漾,身畔心头一片清凉。摘一片荷叶覆在脸上,放任自己在轻摇慢摆的小船之上香甜好眠。

梦里师傅又来看我,一身白衣负手而立,含笑说,笑彤,为师教你一首曲子。

那个清晨在竹林里吹笛的身影,光晕中恍如嫡仙。

荷香清雅,笛声悠扬。梦耶?非耶?

睁开眼睛,夕阳西坠,彩霞漫天。

已是黄昏。

笛声却还在,虽然不如梦里那般柔美。

细细听下,便知道了那人是谁。

起身划桨,深深荷塘中小船分荷逐叶,缓缓靠岸。

笛声嘎然而止,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个湖蓝身影站了起来。

跃上岸时,一双有力的手稳稳的扶住了我。

“请问仙驾,您是荷花仙子?还是海螺姑娘?”

来人退后一步,一揖到底,墨玉般的瞳仁满含笑意。

我皱起眉头故作严肃:“学艺不精,为师当初是这样吹的吗?该如何罚你?”

他很是配合的作出愁苦状:“仙子师傅当时只用一片柳叶吹奏,流汐如何能听得那般准确?不若就罚流汐将这杆玉笛送与仙子师傅,再罚流汐重听一遍如何?”

我莞尔,会作出这样表情的流汐,出现在一帮踩高跷的少年中间也不奇怪。

玉笛通体洁白,玲珑剔透,隐隐有光晕流动,更显神韵,绝非凡品。

我也不推辞,轻轻吹起那一曲《长相守》。

笛音清越,荷塘透澈,有两尾红鱼追逐嬉戏,欢快相随。若我也是红鱼一尾,这一生,是否能有它们这样的相伴相依?

我看着红鱼,流汐看着我。

一曲终了,我将笛子递还于他。

流汐伸手挡下:“这支笛子原本是为你所制,今日该物归其主。”

细看一眼,丝穗系处,果有两细小阴文篆字“笑彤”。

“那天在河边看你以柳吹曲,便以为妹妹是会吹笛的,今日听闻,果然高天流云。这玉笛遇上妹妹,是它的幸事。”

我淡淡一笑:“齐王说笑,这妹妹的称呼并不适于我。”

流汐却目光灼灼,“流汐愿带妹妹离开皇宫,给你一个幸福未来,如何?”

我骇然:“齐王忘记我的身份了么?”

“你是冷宫中的皇后,为什么不能走?皇兄既然不宠爱你,大可废后另立,我去求他。纵不能许你做齐王正妃,总好过在冷宫里寂寞残生。”

仿佛理所应当。

我无语。

流汐并没有错,和这世上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只是想要得到他喜爱的东西而已。他以为这样的喜爱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只是笑彤纵然不愿在冷宫寂寞终老,却从未想过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藩篱。

流汐似以为我的沉默是一种默认,上前一步拉住我手:

“和流汐一起,好不好?”

“王弟!”身后传来熟悉男声。

转身见皇帝一身青衣静静的立在繁花绿叶间,面色如常,不知站了多久。

我退后一步。

流汐上前端正一礼:“臣弟流汐参见皇上!”

“免礼。”皇帝伸手示意。

流汐却不起来:“臣弟斗胆,恳请皇上……”

“暑气湿重,王弟要小心身体。太后这几日凤体违和,有空你多去佛堂看看她吧。”皇帝打断了他,言语之间皆是关怀。

流汐与皇帝虽非一母所生,却同是太后抚养,听得太后身体微恙,不免着急,行礼后匆匆而去。

风吹过荷叶挤挤挨挨,波浪一般绵延,荷花轻摆,香气便阵阵飘来。

“这片荷塘美则美矣,它的主人却已不在,未免凄凉。”

我以眼光探询于他,皇帝却没有再接下去,转身摘下一朵荷花,递于我手:

“笑彤若是喜欢荷花,以后我为你种上一大片荷园,我们一起看赏荷观月。你可愿意?”

仿佛不久前的一个夜里,听过同样的话,心为之一动。

皇帝微笑如霁月风光,牵住我的那只大手似乎传递出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却抽出手来,转身背向他,故意道:

“荷花纵然清雅美丽,出淤泥而不染,却终究避不开秋雨侵蚀,灰暗颓败。残荷听雨,最是凄凉。”

“荷花虽谢了,却留下芬芳的莲子,莲子落了,又有鲜嫩的莲藕。生命的魅力不在于追忆过去的美好,更在于无论处于哪一个辰光,哪一种生命形态,都恣意快然,活出它当时当刻的价值与芬芳。”皇帝的声音自然清朗,一派磊落。

“可若是外力强加于它,让它混沌茫然,不得欢颜,又当如何?”我接着再问。

“世上之事,无外乎三种: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和老天爷的事。一切自己能安排的皆属自己的事,当尽力去打理好;别人主导的事情皆属别人的事,管不了也改变不了,当学会淡然接受;人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都属于老天爷的管辖范围,不应过多操心。”

皇帝转到我的面前,凝视着我的眼睛,继续道:

“雨雪风霜、季节更迭是老天爷的事情,不能去改变。选择以混沌还是明媚的心情去面对却是自己的事,是自己可以主导的。这荷花为何要将自己的混沌忧伤归咎于外力的作用呢?”

我迎接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如果有一天,笑彤考虑是继续留在皇宫还是离开,皇帝以为这是笑彤自己的事还是别人的事?”

皇帝目光湛湛,唇边漾起微笑:“是笑彤自己的事,不过我希望,笑彤会选择在我身边。”

我想起,七年前,他也不过十六少年。

暮色降临,月亮悄悄升起。

******

雪白的宣纸上,洇开几团墨色,衬出一抹浅红,几点娇黄。轻勾几笔,方显出原是一枝荷花,几茎荷叶。想了想,复添上两尾红鱼,翩跹来去。

钟子琰进来看见,眼睛一亮。

“笑彤,意在笔先,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写意丹青吧。”

我摇首:“随手涂鸦的小品而已,子琰兄抬爱了。要是喜欢,就送你吧!”

遂题名“鱼戏图”,署名长生山人。

钟子琰大喜,郑重一礼,若不是墨迹未干,只怕即刻便想收起。

“子琰兄也爱荷花吗?”不过随口一问。

钟子琰却面露神往之色:“我有一姑婆,原也是爱荷之人,丹青高手。家中仅存几幅画作,其中一副便是工笔荷花,细致淡雅,栩栩如生。我是赏画动心,继而也爱上荷花了。”

钟子琰顿了顿,继而轻声一叹:

“可惜今生无缘得见姑婆,只在她的祭日,得以祭奠几分。”

心念一动:“姑婆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见我有意打听,钟子琰不由多说几句。

“刚过不久,就在上月初七。姑婆原是圣元皇帝的昭仪,算起来是先帝的母妃。可惜入宫时年纪太小,虽形容秀雅,却不得圣元皇帝宠爱。圣元皇帝驾崩时姑婆才十九岁。先帝登基后不到几年,姑婆就郁郁而终,只留下一子,便是当今景王殿下。”

我对声音从来都是敏感的,何况已经听了七年。

却一直告诉自己,恰恰相似而矣。

心里涌上复杂情绪,不由叹息一声:

“景王幼小年纪就丧父失母,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

钟子琰诧异的看我一眼,似乎奇怪我今天的话这样多,却接了下去:“也不尽然,听闻圣元皇帝老来得子,当时对景王很是疼爱。长兄如父,先帝继位后,对这个比当时的皇长子当今皇上大不了几岁的弟弟也很关照,吃苦是谈不上的。若说辛苦,只怕是心里稍苦些。”

只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盛夏的阳光照着院子里白花花一片,晃人眼睛,蝉虫嘶鸣,声声刺耳。

“笑彤!”回过神来,钟子琰正看着我,“看你神思恍惚,是不是天气太热,不太舒服?我帮你把把脉吧。”

轻轻摇头:“我只是有些累了。”

“那我不多打扰,你好好休息,下次我再来看你。”

钟子琰小心翼翼卷起鱼戏图,抬手告辞。

桌子上是钟子琰留下的几包消暑清心的寻常茶食中药,我仿佛一样也不认识了,怔怔的看了它们好久。

暑气正盛,身上原有细密的汗微微沁出来,这时却踪迹全无。

风吹过,渐渐前心后背冰凉一片。

******

我需要四下走走,来平复这几日渐渐紊乱的思绪。

京城沿江,后山再往北一点便到了江边。

江畔有一栋小楼,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

江面薄雾飘渺,笼着小楼似真似幻。我想起白云关,半山的云雾也曾这样萦绕。

轻点脚尖,人已在楼顶屋脊。青灰色的瓦片因着氤氲水汽有浅浅苔痕,和长生观并无二致。而我七年间早已适应这些微湿滑,脚下依旧稳如磐石。

听得见下面的市井人气,有人吟诗有人行酒有人浅唱有人言欢。

这样的寻常日子,小小喧嚣,才是生活的风情。

轻轻坐下,闭上眼睛。感受微湿雾气带着江水的新鲜味道轻轻缭绕,感受岸边芦苇拔节抽叶缓缓舒展。水里的鱼儿,也悄悄睡觉了吧。

渐渐忘我。

江雾浓重,将我湮没。

四下突然安静异常。

听得见下面的包厢中有两人脚步渐近,似乎停在了窗边。

想是夜已深,小二收拾屋子来了吧。扫一眼寥若晨星的灯火,我准备回去。

却闻得一嘶哑如漏锣的苍老男声响起:“你的毒练成了吗?”

“早已练成。”清晰应答。

轻描淡写的两句对话,在我耳中,却如隐隐风雷。

我不由驻足。

“那么,何时下手?”

“无色无味,却浸骨入髓。此毒早已在他们一呼一吸之间服下。”

沉寂片刻,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逐影,此毒甚烈,会否伤害到他人?”

“不会殃及无辜。”沉稳的男声语调依旧平静无波。

“真的吗?”

“或许……”

……

轻抚心窝,逐影,这原来就是你的名字吗?

这样的夜,这样隐秘的对话,必是不愿让外人听闻。

我听不懂对话的内容,却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这不是我熟悉的你,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刻的你。那么,我还是不出现的好。

心却压上一块大石。

沉重,疼痛。

曾经想过也许真的有一天,师傅不能陪在我的身边。那么,我会对他放手。再不贪恋他的声音,他的温暖,贪恋在他身边的每一滴时光。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师傅活着,并不只是为了给我温暖和依靠。没有遇见我,不在我身边时,师傅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在纷扰的尘世,师傅的身份是什么?

师傅、景王,一个翩然出尘,一个恹恹病弱。

哪一个,才更真实?

师傅救了我,教导我,为我披上嫁衣,他说,继王位者,为汝夫。

继王位者,为汝夫。是老皇帝对爹爹的承诺。

他做的这一切,可是为了完成爹爹的遗愿?

而他病弱外表,江边密会,又是为何?

我在屋顶上坐了大半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

原本是为了静心而出宫,却不料心绪更乱。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回到宫里,身体还在轻颤。

我怎么忘记了,即便已是盛夏,江边风露依旧冰凉。

抽出架上的逐影剑,满庭竹叶遮天蔽月,乱空飞舞。

当我力竭,是否就可以一夜无梦?

******

我又回到了丞相府。

夜空的月亮,分明是红色的。

我看见血流成河。

戴着面具的师傅,搂抱着哀哀而哭的我。

他的怀抱,有我希翼的温暖。

长生观,高耸如云的山峰。

师傅笑着对我说,笑彤,你该嫁人了。

突然,师傅变成了景王,病恹恹的坐在木轮上。

他木无表情,伸出苍白的纤长的手,一下子把我推下了山崖……

“啊——”

我惊叫着坐起,冷汗涔涔。

天已大亮。

一顶极普通的青色软轿悄悄停在昔日的丞相府前。

高高门楼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依旧泛出璀璨光华,仿佛还是往昔气宇轩昂的名门望府,瓦砾间丛生的杂乱小草和随风轻颤的丝丝蛛网却泄漏了今昔的荒凉。

闭了闭眼,强抑住心底的伤。

我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踏在肆意生长的野草上,看着阳光照着这一片死寂。

我生活了十年的居所,我幼年安乐的家园。

风卷起经年积久的落叶灰尘,像硕大的黑色蝶翅纷纷飞舞。

心痛的无以复加。

走过一个个院落,一间间屋子,手中摩挲的,是过去的时光。

推开书房的门,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坐在父亲的膝上,看着慈爱的父亲一笔一划写下“笑彤”两字,然后说,这是你的名字。而我笑嘻嘻的抬手,父亲避让不及的脸便沾上了黑黑墨汁。

缓缓走到书桌前,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透过窗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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