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的居所,我于是端坐不动。
皇帝立于轿前,双手负在身后,神色倨傲,眼神幽迷。
“你是谁?”
“张笑彤。”
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夜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猎猎有声。
“错了,你是我的皇后。”
他忽然温柔,微笑脉脉:“皇后陪在皇帝身边,天经地义。”修长莹白的右手再度向我伸出,只等我欢喜无限,将手放入其间。
是的,我是他的皇后,冷宫里的皇后。
“冷宫里的皇后也算?”
“从你踏进这宫里一刻起便是,即便在冷宫。”
我抬眼看他,我的丈夫,万人之上的一国至尊。从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我早已不再奢望长相守。我留下,只是为了找出当年的真相,拔出我心中深刺多年的那把利剑。
他的手一直举着,良久。
而后轻轻放下我的轿帘。
“没关系,我有耐心。”
******
我却忽然失了耐心。
又是月圆夜。
春夜晴寒,满月清亮逼人,只照着院子里银白一片。几杆瘦竹细碎的影子,慢慢的自窗棱移到床沿,疏朗有致、秀逸静美。仿佛长生观,师傅的水墨丹青。
我急迫的想见到师傅。
有一些模糊的东西,我想要向他验证。
灯如豆,一卷残经握在手中已几个时辰,一页也不曾翻过。入不了眼,便静不了心。
索性丢下经卷,移步院中。
夜那样的静,轻风吹得竹叶簌簌如雨,隐约听见唧唧虫鸣。
不知何时,有阴云蔽月,于是院落里变得暗影曈曈,灰蒙蒙的看不清真切。
我的心,也如这满院隐隐的灰蒙,找不到方向。
月色渐渐淡去,东方微微露白。
师傅没有出现。
******
我想见师傅。
这才惊觉,这七年来从来都是师傅来看我,我却不知道去哪里可以见他。
原来我还是孤独的,纵然幼时伴有鱼虫,山中伴有花草,宫中伴有诗书。月圆前后师傅的相伴,合起来也不过寥寥百日。我本不该贪恋他的声音,他的温暖。
可是这一夜如此漫长。
我才明白,我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困扰的时候,师傅是我在这世间唯一想要的依靠。
已经没有几个月圆夜可以浪费在空自守望。
我决定出宫去找师傅。
能认得的,也不过是师傅带我去过的那几处所在。
梅林寂寂,那夜盛放的红梅已然被新绽的细叶取代。风卷起,枝上树下残红飞舞,落英缤纷。这后山原本罕有人至,此刻更是寂静无声。
蓦地想起那一句: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摇摇头,丢开抑郁的情绪,我转向皇城的街市。
没有上元的灯市繁华,街道上的人并不多。我睁大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人,身形,步伐,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个,就是我的师傅。
茫茫然转了许久。而后,我抱着膝盖,坐在了石拱桥下的台阶上。
十六的月硕大如盘,坠入清澈如镜的河水。杨柳依依,划过水面,荡出浅浅涟漪,月亮便如莹白碎玉,照花了我的眼。
水面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随着水波的荡漾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他不是师傅,于是我懒得抬头。
“你终于来了。”
我不吭声,扯下一片柳叶,置于唇间吹响。
呜呜咽咽,应是一曲《长相守》。
他便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扯来一大把柳枝,在手上缠绕起来。
只是我心里愁闷,吹的也绵软无力,曲不成曲。于是将柳叶丢入水中,任它顺流而去。
“为什么要救我呢?”他打破静寂。
“不是救你,是救人。”我纠正他。
“记得你小时候很凶,撞得我肚子疼了好几天。”
我不禁微笑:“你的记性还真是好。”
“从来没有人敢那样对我。你是第一个。救我,你也是第一个。”
眼前的男子,眼似点墨,面如冠玉,头发用长长的布带系着,一身浅淡湖蓝衫子,完全是个普通少年。今天来的不是齐王,是流汐。
“那就当扯平吧,当我从未撞过你,也未救过你。”
流汐不再言语,却将手中编好的葱绿柳帽扣在了我的头上。唇角漾起一丝魅惑浅笑。
“扯不平的。”我似乎听到了这么一句。
******
冷宫不冷。
国宴之后,皇帝给冷宫重新赐名“彤华宫”。
管事的公公拨了几个宫女来照顾起居,被我挡了回去。
早已闲散惯了,我不要有人伺候着穿衣吃饭,食无味寝难安。某时若我再易上男装溜出宫外,她们莫不要惊出天大风波?
人挡了,东西却挡不了。
先是院中移来了几株开的正盛的“晚绿萼”和“美人梅”,平添了三分春色,而后屋内又拢上了几重江南织造的“春色无边”绫罗纱帐,'奇+{书}+网'葱白水绿如烟似雾。
这两样东西,让我想起山中岁月,春天的满目葱荣。
还未来得及欣赏,其他的东西接踵而至。
美人榻、沉香枕、熏香炉、珠玉钗环、锦缎衣裳……一件件、一箱箱,流水般涌入,这原本空旷晦暗的冷宫转瞬苏醒喧闹起来。
我不愿那些个打上了宫制烙印的物事占满了我的空间,于是拉拉杂杂全被我堆置在了偏屋。
书桌上却留下了宣纸徽墨,湖笔端砚,与我的诗书经卷作了伴。
皇帝隔几日总要来上一回,每次不过稍坐一坐。
他不用宫里的诸多规矩束缚我,我便依我的习惯用撒了梅瓣的井水招待他。
他的话不多,我的话也少。
他是皇帝,当年的事情,一定是知晓的。
但是子琰说过,那件事是这个王朝的禁忌。
既然是禁忌,那么从他这里,我连寻找真相的念想也需要藏起。
他是丈夫,却已有四五妃嫔。
我留下来的目的,原本不包括他。
于是多数时候,他坐在那里品茶,我在旁边抄我的诗词经卷。我做不到如其他妃嫔一般曲意承欢,他也不可能只陪在我身边观春花,赏秋月。
这样冷淡相待,他就不会常来了吧。
却不是这样。
有一回,正是午后,阳光煦暖。
在院子里晾晒新收集的梅瓣,细细察看,慢慢铺陈,只是为了让他无聊,早早离开。
听得他半天没有动静,却是在藤椅上睡着了。
眉目疏朗,表情天真,居然还会梦笑!哪里有一丝九五之尊的影子?
我不由愕然。
皇帝醒来时,似乎心情大好,神清气爽。
看看我依旧空旷简单的屋子,含笑道:“还是这样的清爽素雅更衬你。”
而后扬长而去。
这一日,忽又着人送来了一大幅七彩琉璃屏风。
珐琅嵌边,点缀明珠美玉。琉璃浑然天成,淡青色的天空,横斜几径褐枝,间杂点点彤色,恍若瑶池仙境中永不凋谢的艳艳红梅,华美不可方物。
这样的东西,美是美了,终究没有生命。
我还是更爱那山野的红梅。
她们迎寒吐蕊,鲜妍明媚,珍惜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仿佛风刀霜剑从来没有加诸她们身上。有一天,生命待尽,她们亦不抱残枝头,萎顿蒙尘,而是毫不犹豫的奔向大地,化做春泥。
荣辱不惊,去留无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她们的鲜妍与清雅、姿容与傲骨却永远真实。
是晚,上弦月若一弯秋水。
晚绿萼淡碧色透明的花朵,象梦中青鸾清澈的眼睛。
我在树下细心的擦拭逐影剑。剑身银白如霜,光可鉴人。
于是看见身后长身玉立的人影。
转首,皇帝着一身青色便衫,含笑相望。
为我舞一回剑吧!他说。
不怕我伤了你?
我几乎忘记他曾经以两指逼退我剑,这一句真是白问了。
长剑在手中翻转,斜斜刺出、缓缓起落,复而纵横倚斜,行云流水。月光自剑身流动,心绪随轻风飞扬。
有梅枝横来,轻点剑尖,倏忽而去,一抹青影,相依相随。
我心中惊疑,复又将“落梅式”重新舞过。长剑流畅,翩然出尘,梅枝雄劲,神韵超然。一招一式,莫不相扣,起承转合,无不妥贴,仿佛他的剑法原本就是为我的剑式所生,仿佛他从来就在我身边相伴。
挽出最后一朵剑花,我收剑立身。
恍惚若失。
一朵含苞绿萼正盈盈落下,下意识的伸手欲迎,却见得那花半空中偏了方向,身子一转,落入一个青色的怀抱。
不同于师傅的温暖呵护,这个怀抱霸道却温柔,带着月夜青梅的陌生气息。
两泓幽深的清泉,在我的上方闪亮,那里有璀璨的银河星子,有旖旎的春夜繁花。
第一次这样近的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我忘了移开视线。
长剑掉落地上,有轻微声响。
于我,却如雷霆万钧,惊得我差点跳起来。
一把推开他,脸莫名的热。
逐影剑静静的躺在青石板上,月光照着剑身欺霜赛雪,明澈动人。
皇帝轻笑,弯腰捡起。
“好剑,有名字吗?”
“逐影剑。”我喃喃回答。
他细心的还剑入鞘,轻抚我肩。
“好好休息。”
皇帝走了很久,我还在树下站着。
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
御书房的书册果然当得上“浩瀚”二字。
曾经想过,在御书房或许能找到当年的一点蛛丝马迹。
置身其间才知道,前朝皇帝批阅的政要文书,早已结印封存。我便是有通天本领,也不得窥见真颜,何况是被刻意隐匿的禁忌?
皇帝给我出入御书房的特权,大约是看我时常抄写经卷书册吧。
他不知道大多数时候我当他面做那些事,只是为了避免和他面面相觑。
经书纲常,历史传记,诸子百家,诗词曲赋。
在浩瀚如海的书卷中,有我从前不知道的天地,那其中的新奇乐趣,我也是喜欢的。
皇帝自己当然是常去御书房的,为了尽量避免反而增加的会面机会,我于是总在他上朝的时间去转一转,抱回几卷喜欢的书册回宫细看。
曾以为,皇帝在朝堂之上,需要处理应付那许多的复杂境况,平时所看的书必然也侧重经史。以礼御人,以史鉴今,方能透析治国方略,应对风云变幻,成为子琰口中“极厉害的人”吧。
然而在我抱回的那些个诸子百家诗词曲赋典籍中,却时常见得他一星半点的批注。
他的字清峻飘逸,写意风流。
寥寥数语,却总深得我心。
有时便会迷惑,这个人,是子琰所说的那个人吗?
将一本《乐府杂录》归还架上,指尖正掠过旁边的那本《文心雕龙》,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飞快的将其取下。
愕然回首,却是一脸促狭笑意盈然的钟子琰。
我也微笑起来。
“可有一阵不见你了,一来却就欺负上我!”
钟子琰笑道:“非也,怕你抱着这些书册吃力,我来帮你做苦力是真。”
于是又挑了几册书卷,和钟子琰一起离开御书房,往彤华宫而去。
未走两步,遇见一人踱步而来,若有所思。
此人身着蟒袍玉带,应是极荣宠显贵的身份。
看见我们时已走的很近,似是一惊,然后顿足行礼。
“微臣钟祁连见过皇后娘娘!”声音嘶哑如漏锣,听起来有些不舒服。
“原来是钟大学士,免礼。”
我微笑回应,转身离开。
钟子琰看一眼他的父亲,微一颔首便跟上我的脚步。
转弯时,才发现钟祁连却还在那里看着我们的方向,眉头似是皱着的。
=奇=于是取笑钟子琰:
=书=“你父亲看到你我在一起,似乎很是困惑啊。”
=网=钟子琰无奈摇头:“父亲平日谨小慎微惯了,想是担心身为皇后娘娘的笑彤为难子琰吧。”
放下书册,我取出皇上新赐的西湖明前龙井为子琰泡茶。
钟子琰是我真心相待的朋友,这龙井本是极品,对我而言自然比我粗制的井水梅瓣更值得予好友品尝。
钟子琰不以为然,却道惟井水梅瓣更见风雅。
我失笑:“以后子琰兄多带些个好茶来换我的梅瓣吧!”
钟子琰一口答应,仿佛是他占了我多大便宜。
龙井茶叶在青花瓷杯中上下沉浮,缓缓舒展,汤明色绿,清透喜人。
我们喝的很慢,享受这一刻品茗时光。
日头渐渐往头顶移动,钟子琰把杯子举起,放下,再举起,再放下。
我看着他渐渐凝重的脸:“子琰兄有何为难之事?”
钟子琰放下杯子,定定的看着我:
“笑彤,关于你想知道的真相,我查到了一些。”
我也放下杯子,认真的听他叙述。
“当年,张丞相和先帝君臣同心,过从甚密。后来丞相似乎是无意中知道了先帝的某个秘密,先帝为了笼络丞相,不得已赐婚与你,允诺你父,‘继王位者,为汝夫。’”
我轻抚颈间的白玉如意,想起老皇帝曾经和气的抱我在膝上吃糕点,想起爹爹曾经得意的对我说:“这白玉如意是爹爹以为最可以给你带来幸福的东西。”,想起在披上嫁衣前曾经听过的这一句“继王位者,为汝夫。”
这些尊荣与幸福的背后,竟是如此虚妄。
“后来,张家一夜被灭门,也是因为那个秘密。”
钟子琰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有悲悯,也有担忧:
“所以笑彤,如果你再去触及那个秘密——
我担心,你会有性命之忧。”
******
我在庭院当中舞剑。
今天天阴,没有朗月当空,亦没有宁和心绪。
出剑便难免失了章法,随心而至,随意而飞。
看见师傅的时候,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今天是十五了么?
师傅站在院子里,淡淡灰色的长衫轻轻摆动,和灰色的夜隐在一起,面目模糊。似乎下一刻便要消失。
我急急的扑过去,抓住师傅的胳膊,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师傅的身上有一些些酒气,他的眼神幽深,我看不懂里面的东西。
只一瞬间,又恢复往日的亲和温熙,仿佛刚才完全是我眼花。
“笑彤,你的剑术没有精进啊。”
我低头:“因为师傅好久没来指点笑彤了。”
师傅摸摸我的头:“宫中寂寞,只要你高兴,那些章法全丢了也没关系。只要你高兴……”
他微微扬首,声音却低沉下去。
经过一个春天,庭院中小片竹子已经修长茂密。没有月光的暗夜,它们本身就是剪影,风吹过左右摇曳,仿佛皮影戏里虚化的人儿在向我轻轻摇首。
有一丝悲伤。
是因为师傅更为清减的缘故吗?
突然什么都不想再问。
“师傅,带我出去走走吧。”
我急于打破从前不曾在师傅身边感受过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压抑。
师傅定定的看我一眼,转身向外。
却没有出宫。
师傅携我飞掠皇宫大殿,朝向重重楼阁深处而去。如两只夜禽,我们衣带翻飞,无声无息。只有皇宫里那些巨大无边的建筑,仿佛暗夜里无边的怪兽睁着灯笼大眼静静的注视我们。
落脚处是皇宫南北角一片静寂的荷塘。
季节未到,虽荷叶纤纤,初成气势,荷花却都不曾露脸,只得一两朵荷苞悄然出水,影影绰绰看不清颜色。新荷的芬芳随风飘来,香气净远,清雅淡然,如一熨清凉的抚慰,沁人心脾,心境渐渐平和。
师傅在荷丛中伸手一牵,居然牵出了一条小木船。
不禁微笑:“师傅也会变戏法呢!”
师傅自己先跳上船,而后伸手将我也搀上小船。
小船看似闲置许久,船上却干干净净,颇合我心意。向荷塘中心驶去一小段距离后,师傅收起桨,任由小船随波漂荡。
水波轻漾,一点一点银亮起来,有一团变幻的光影,看不真切。仰首看去,阴云已散,月亮高悬天空,像一弯寒若秋霜的银勾。
我没有记错,今天不是十五,是初七。
师傅怔怔的凝视着某一片荷叶,亦或荷花。
感觉到我的注视,师傅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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