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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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守-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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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淡月小鱼


上部  y 小鱼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若以为这是说山中岁月比人世间过的慢,那就错了。

层面上的意思,是如此,深意却远非这般简单。

那种一日与千年的光距,不在于时间,而在于心。

我心在山中方度一日,再回红尘时,看众生,已过千年。

纵使我在凡世间还未过双十年华,在内心里,却已不知过了多少个千年。

我在山中七年。

七年前,我十岁。

那年,我坐在相府的鱼池边,用一根没有钩的鱼杆,耐心等待着会主动咬我杆儿的小鱼。

坐了整天,一直到月上西楼,满庭暗香。

没有鱼儿咬我的杆。

师傅站在我身后,看了我许久。

那时,我并不认得他,他也还没有做我的师傅。

鱼池在偏园里,那是个传说有鬼魅出没的偏园,没人会去,除了我。

当我在鱼池边消磨了一天的时光,终于心满意足地将鱼杆收起,准备去吃厨子师傅做的红烧鱼时,才发现水里另一个长长的倒影。

我会掉进鱼池里,并非胆子小被吓着了。只是我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不太强,一转身就撞在师傅身上,瘦小的身子立刻被撞的向湖心里飞去。

我爱钓鱼,却不是鱼。

我不会水。

师傅救了我。他踏在池中莲花初绽的叶瓣上,伸出一根手指,把我从池水里拎了出来。

他抱着湿淋淋,如同搁浅在岸边的鱼儿般张着圆圆的小嘴拼命喘着气,脸色苍白的我,穿过月亮门,紫藤长廊,左花园,九曲桥,侧厅,花厅,前院,最后出了相府的大门。

那晚是殘月。

月亮像一弯寒若秋霜的银勾,高挂在漆黑的天际。寒冷却耀眼的银辉,照亮了相府的每一个角落,与每一滴鲜血。

相府从没那么安静过。从我出生开始,我家每天似乎都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所以才爱躲在偏园里,钓那永远也钓不上来的鱼。

我讨厌热闹,讨厌那些人连小孩都能看出虚假的笑脸。

如今,这些笑脸真的全部都消失了。

我却从骨子里感觉到一种噬人的恐惧。

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今夜的丞相府,是修罗的地狱。

师傅伸手轻轻抚住我惊恐欲绝的双眼,把我的脸贴在他胸前。

“爹!”我尚还稚嫩的童音,划破让人窒息的夜空。

最后一眼看见的尸体,就是我爹,曾经权倾天下,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丞相,张瑞之。

睫毛在师傅掌心中激烈地颤动着,恐惧与无措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洒落。

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泪,只知道泪水浸透了师傅的衣襟,淡蓝色的衫子,最后被眼泪蚀成一片模糊的灰。

那天晚上,师傅带我入了山。

这是一座满是青峰红石的山。山里头有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道观,而我,就住在这些道观中的一间里。

长生观。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对我而言,长生是不能理解的词语。

一个在夜里只会梦见鲜血与死亡的人,她岂会去奢求什么长生?

长生观的观主,并不是我师傅,他只是把我寄放在这里。

月圆的日子,他会出现。

有时三五天,有时只一夜。

他带我去后山的竹林里,教我功夫,考问我的学识。

我本不愿学武功,师傅问,难道你不想报仇?

我说,我报不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仇人是谁。

师傅笑,他说至少我可以保护自己,武功并非只能用来报仇。

我想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拜他为师。

他不仅教我功夫,还有诗词音律。

所有他喜欢的东西,他希望我也都喜欢。

我都喜欢,因为师傅喜欢。

师傅最爱在晨曦微露时去竹林中吹笛,满林的鸟儿应声而和,凤飞蝶舞,彩云漫天。

师傅在光晕中的背影,犹如谪仙。

日子如水般流逝,平静柔美。

我渐渐开始懂得思考长生的意义,而那些鲜血和死亡也不再夜夜入梦。

只是偶尔,偶尔午夜梦回,父亲全身流着血,未闭的眼中流淌着哀伤的样子,会让我揪着心口,在睡梦中失声痛哭。

有一夜,师傅恰巧来了。他将在梦中痛哭的我搂入怀中,温柔地抚着我的背,就如同他把我抱出相府那晚一般,让我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

我不知道师傅到底多大,长什么样子,他总戴着没有表情的人皮面具。我只知道,师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我在山中的长生观里,自由自在地过了七年。

十七岁生日那天,并非月圆,师傅却来了。

这几年,他在长生观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好几回,我都猜想,他是不是也要在这观里出家做道士。

倘若师傅要做道士,那么我也做。

这样就不用与他分开。能永远跟在他身边,对于我来说,是此生最大的心愿。

生日那天,师傅送了我一个很美的红木雕花盒子,里面有最精致的首饰与最昂贵的胭脂。

而后,他对我说:“笑彤,你该离开长生观了,你真正的人生,才将要展开。”

我很疑惑,不明白师傅在说什么。

师傅让我取出戴在颈项间的白玉如意,这如意,我出生时就在身边。

我娘生我时难产死了,我爹对我,爱若至宝。

犹记得他曾略带得意地对我说过,笑彤,这如意是爹爹以为最可以给你带来幸福的东西。

一直不明白爹爹的话,如今,更迷惑了。

师傅接过白玉如意,看了良久,最后,他说:“笑彤,你要嫁人了。”

我知道嫁人的意思。

有一个男人会成为我丈夫,而我,要爱他,敬他,为他生儿育女,与他长相守。

长相守。

尘世间的岁月,本经不住寂寞的消磨,能有人与之长相守,观春花,赏秋月,一世足矣。

我问师傅,我要嫁的人是谁。

师傅转身,望窗外一树晶莹的雨珠,声音轻飘的几乎不能辩听。

继王位者,为汝夫。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师傅说的是这两句。

我未来的夫婿,正是刚刚即位的当今天子。

我并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对于百姓,他是听见望不到的谷中音,世外琴,抵不了油盐米粮,也比上不二尺粗布;对于万物,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不呼吸,不吃饭,不睡觉就活不下去的人。而对于我,他是丈夫,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丈夫。

就算我想有人陪着观春花,赏秋月,却并不想那个人是皇帝。

读了那么多史书,传记,我得出的结论是,皇帝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丈夫。

师傅说,白玉如意是信物,老皇帝给我爹的信物。

我问师傅,老皇帝死了吗?

师傅静默许久,直到脚边一株淡紫色的野草在冬雨中渐渐枯去,他说,是的。

长生观后有一片红梅林。

今年红梅开晚。

已过了三九,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梅林里的梅儿却还只打着花苞迟迟不肯舒展。

傍晚时落了雨,每一朵含苞的花蕾上都裹着一滴晶莹的水珠。那些水珠,映着天际最后一抹光线,让花蕾看上去仿若有一层琉璃的光在面上闪动,七彩绚丽,每一朵花苞上都映了一座小小的彩虹。

有一株红梅,在梅林最远的边角上。那是我来长生观第一年过生日时师傅为我种的。那株梅花的身后,便是白云关,山谷最深处的白云关。

我坐在白云关的石阶上,望着属于我的梅花,征征落泪。

原以为,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她,这一世的所有时光与岁月,我都要消磨在这白云涌动的山谷里。

却只有七年。

似乎很漫长,七年的光荫,让我从一个梳着角辫的无知顽童变成已懂得品茶悟道的妙龄少女。七年其实也只是弹指一瞬间。

快乐平静的一瞬间。

我本不愿离开长生观,离开我的红梅。

我问师傅,我可以不要皇帝做丈夫吗?

师傅说,不可以。除非我一世不嫁,否则,能娶得起我的,只有天子。

那么,我要一世不嫁,永远陪在师傅身边,我揪着师傅的衣角小声说。

师傅静默半晌,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傻瓜,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

我说,我是悟道之人,虽年纪尚浅,却也对人生有所参悟。七情六欲总是伤人,我只想伴着我的梅花,陪着我的师傅,过淡薄一生。

师傅脸上虽无表情,我却能从他的眼眸里读出惊讶来。

师傅的眼眸永远清透又深邃,如同遥遥夜空中的一双远星。

如果,可以为你爹报仇呢?师傅伸出冰凉的手指轻拂我的面颊。

刹时间,我的面颊比他的手更冷。

嫁给天子就可以给爹报仇吗?我带着挣扎和疑惑望着师傅,希望他给我更多的解释。

师傅却再无多言。

好吧,长叹一口气,伸手摘下一枝属于我的红梅,我说,我嫁。

师傅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坐下,揽我入怀。

我偷偷抬头望师傅的眼睛,却看到许多从未见过的悲伤。

****

这世上有没有成亲后就从没见过丈夫的妻子?

有,就是我。

这世上有没有成亲后就立刻被打入冷宫的皇后?

有,就是我。

这座宫殿,我有记忆。

很小的时候,爹爹曾带我来过。

我见到了老皇帝。

老皇帝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眸子,墨玉一般的瞳仁里闪着一种别样的光芒。

后来,我明白了,那种别样的光芒,就是帝王之气。

老皇帝对我很好,甚至让我坐在他腿上吃软玉糕。

犹记得当时有一位小皇子也在他身边。他看见我坐在他父王身上吃糕的样子,眼睛都嫉妒的发红了。

后来,老皇帝和爹爹不知道为什么匆匆离开了,把我和小皇子留在书房里。

那个小皇子,冲到我面前,抢走了我嘴里的半块软玉糕,还狠狠地扯了我的小辫儿。

哭吧,哭吧!没出息的小丫头片子!小皇子一边往嘴巴里塞着糕,一边嘲笑我。

他以为我是谁?被他打骂也不会吭一声的小宫女?

我是张笑彤!他父皇也要哄着抱到膝上喂我吃糕的丞相之女!

于是,我用头狠狠地顶了他的肚子。

看他狼狈地摔倒在地,惊诧万分地望着我,我傲然甩了甩头,皇子又如何?

爹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欺负人,也一样要惩罚。

我是替天行道。

听说这位被我用头顶了肚子的小皇子,就是现在的齐王。

掌握着天朝一半兵力的齐王。

虽然住在冷宫里,但我仍有皇后的头衔。

这个头衔,饿了不能裹腹,冷了不能御寒,实在是无用至极的东西。

好在我在山中素食冷粥早已习惯,当年在相府养成的那些大小姐脾气,早已随那场浩劫,成了灰,烟灭在遥远的血雾里。

只是想念师傅,想念我那在深山中傲雪怒放的红梅。

对我来说,时光是最易打发的。入宫时,长生观里别的我带不走,经卷词书却携了不少。

坐在西窗下,无茶便汲一杯清甜的井水,翻半卷殘经,从晨光微现,到漫天夕阳。有时,清晨念入心中的那半句词,到了傍晚,还依然在心中反复辗转,细细推敲。

待月上柳梢,夜深人静,便步入院中,折一枝枯柳,凭作剑,随月影而动。

剑招已化为无形,似是舞剑,实是舞心。

心随剑意而走,剑随心气而飞。

在冷宫,我也可以让自己活的和在长生观里一般自在。

至于那灭门的仇恨,我其实只是想知道真相。

这个问题,曾困挠了我许多年。到底要不要报仇?要不要让那灭我全家的人也灰飞烟灭?起初,是想的。那时尚幼,还没读懂天地仁慈,仇恨误人。

后来,长大些时,望着山谷里起起落落的浮云,渐渐就淡了。就当自己当年也一并被杀死好了,人世间没有张笑彤,也没有杀张笑彤的人。

庄子失母,鼓盆而歌。其友效仿之,却内郁而吐血。

表面的超然易学,内里的透彻却是模仿不来的。

我悟道,却还远远没达到庄子先生的境界。所以,不强求自己真的全部都能看的云淡风清。作为一个凡人,一个仍然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我只想知道答案,那个让丞相府一夜变成人间地狱的答案。而后,我想我才能真正透彻。那是我必需跨过的心魔,是悬在我心头的一把利剑。

月圆那天,师傅来了。

我且惊且喜,忍不住流下眼泪。

入宫,已整整一个月。

师傅接过我手中的枯柳,轻抚我背,柔声说:“笑彤,你受苦了!”

我轻摇着头答:“不苦,我心仍住长生观中,更有师傅能相见,真的不苦。”

“笑彤。。。”师傅轻唤了声我的名字,良久未再言语。

没有茶水招待恩师,我便去院中汲井水,那井水甘甜,撒上几片自山中带出的梅瓣,也另有一番风味。

井水里映着一轮圆月,木桶轻轻落下,搅碎一泓金色的月光。待将桶提起,月影前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笑彤,为师今夜要授你一套剑法,你可愿学?”

我转身,微笑点头,“师傅,你已经许久未授我新的剑法了呢!”

“这是我为你所创的落梅式。”师傅指尖上落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梅,月色濯濯,将梅花映的仿若琉璃。

没有想到,在皇宫后面的小山上,有一片红梅林。

那朵红梅飘入林中,如一滴水珠落入海洋。

我与师傅,皆着白衣。

素白如雪。

长剑在师傅手中翻转,斜斜刺出,缓缓起落,梅花随剑气在晚风中飞扬。

不知何时,师傅将剑送入我手中,我扬眉轻笑,伸手接过如秋水般明澈的逐影剑,微微扭动腰身,青丝在梅瓣与月光中扬起。

眼前只剩逐影剑流动的剑影与红梅纷飞的花雨,偶尔仰首举剑拂过面颊,只望得夜空中那一轮极静极亮的明月。

不知何时,风止,剑止,花雨也渐止。我站在皓月之下,望着空幽幽的梅林,师傅早已离去。

心却还不肯止,意未平。

于是,起剑,重又在梅林里挽起朵朵剑花,翻出滔天花雨。

直到手腕酸累的再也抬不起来,直到纷纷红梅欲落尽。我踉跄着退到一株梅树下,将逐影剑捧在手心里,泪珠洒落在如霜般银白的剑身上。

师傅未来时,我还没觉出这一个月来的苦。只觉得自己淡然又安然,苦之于我,犹如喝茶饮水般平淡。

直到他走了,那些寂寞,无奈,彷徨,全都从被打碎的平静中涌了出来。

忽然有一方淡青色的帕子送到眼前,我惊喜地抬头叫道,师傅!

却愕然。

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我面前。

月光下,这青年眉似远处黛黛的山脊,眼若天上皎皎的寒星,挺拔修长的身姿,立在我眼前,犹如一株遗世而独立的玉树。

他肩上还落着红梅鲜软的花瓣,夜风起,软红自他肩头落入我的发际。

恍然清醒,我提剑转身急急奔逃。

在梅林中逃了一会儿,用余光望去,那人竟然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

心中更是惊骇,我的身份,岂能在宫外让人见到。

“不许再追我!”我恼怒地用剑指着那人。

那人微微一笑,转瞬间便欺到我身前,两指轻轻一弹剑锋,手中逐影剑几欲脱手。

我也笑,回腕将剑锋指向颈项,朗声说,“你武功比我高强,我伤不了你,可你也阻止不了我自伤。若再追着,我便在你面前血溅五步。”

那人似是不信,他望着我,慢慢向前,又靠的近了些。

冰冷的剑锋割破肌肤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到手心里时,有浓浓的粘稠感。

那人的眼神似乎迷惑了,他向后略退几步,柔声说:“我不追你,你别伤了自己。”

我冷哼一声,纵身向梅林外掠去。

不知奔了多远,抚胸回首望去,那人竟还立在山崖下的梅林里,笑望着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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