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幸入得正厅来,本要禀报正事,听了云沉雅如是说,忍不住劝道:“大公子,这些鸡好歹是小世子专门猎了给您送来。”
云沉雅闻言,将手中扇子哗啦扬开,扇了扇,又叫住老管家,说:“将全鸡膳做好了,再帮我给小世子带一句话,是句八字诤言。”云沉雅说到这里一顿,扫了眼司空幸,才淡淡道,“为人君者,该杀便杀。”
为人君者,该杀便杀。不能手软,更不能妇人之仁。这个道理,天子帝王应当明白,为天子帝王做事的,更应当明白。
司空幸听罢,神色一凛,垂下头恭顺道:“属下受教。”
正此时,前院又有小厮来报。说是舒家小姑娘已转入对街巷弄,看她的样子,似是要来云府寻云沉雅。
云尾巴狼双眼一眯,闪出一道贼亮的光。片刻,他抖了抖袍子,逛出府去。
出府没几步,便撞见一脸东张西望的舒棠。云沉雅将扇子一合,惊讶道:“小棠妹,你怎会在这?”他似是不敢相信,又往前迈两步,“我正说去瞧瞧你的伤势。”
舒棠见了他,先冲他笑笑,转而又张头四处望了望,讪讪道:“我上回来是晕着的。今天过来寻了好半晌的路,这会儿可得瞅清了,免得下回找不着。”
云沉雅听着她说,目光却落在她手里的鸡仔上。眼中一处亮光闪过,云尾巴狼又是惊奇又是好笑,然表面不动声色,只和和气气热热情情地将舒棠迎进府。
方入大门,两只小獒犬便乐翻天地朝舒棠跑来,一边摇尾巴谄媚,一边围着舒棠脚下打转。
舒家小棠喜滋滋地蹲下身,揉揉獒犬的头,唤道:“莴笋白菜你们好呀。”
说来这也是桩奇事。云府里的两只小獒犬性情骄纵,脾气凶猛,平日里除了云尾巴狼,不受任何人的管束。可那日云尾巴狼将受伤昏迷的舒棠抱回府,这两只小獒犬却对舒家小姑娘喜欢得紧。舒棠没醒来,它们便候在床榻跟前,舒棠醒来了,无论走到哪里,它们便摇着小尾巴跟去哪里。
云沉雅曾多次给这两只小獒犬起名,威风的如雪雕雪鹰,文雅的如染竹疏月,恶俗的如桃桃花花,均未果。可那日舒家小棠一来,知道云沉雅这两只小獒犬没个名儿,便自告奋勇说要起名。她蹲下身,揉着小獒犬的脑袋瓜,说:“这一只,眼睛青碧青碧的真好看,不如叫做莴笋?这一只,皮毛雪白雪白的真漂亮,不如叫做白菜?”
话音落,两只獒犬欢快地上下左右蹦蹦跶,唯独云沉雅,嘴角抽不停,额角青筋跳不停。
那日夜,云尾巴狼史无前例地没睡好,睁着眼躺了大半宿。天色将将亮,他便去外屋折了根树枝。将两只獒犬驱赶到后院,云尾巴狼双眼布满血丝:“那么些好听的名号,你们个个都瞧不上。不就是吃了那傻妞一个红桃子吗,这就能被收买了?真是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
倒也难怪云沉雅动怒。可怜他云尾巴狼无比金贵的身份,至高无上的地位,养了两只小獒犬,一只叫莴笋,一只叫白菜。俗到了姥姥家。
却说舒棠这日来,目的只为送鸡。她说明来意后,将手里的鸡仔点选了一番,一共七小只,一并交给云沉雅。事情办妥,她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面饼馍馍掰成小块,蹲在地上,一块一块地喂给莴笋白菜吃。
莴笋白菜喜食肉,又好动,然对舒棠却来者不拒。因舒棠手臂有伤,两只小獒犬也不随意跳动,颇乖巧地蹲在地上,舒家小棠喂一块,它们便含一块,嚼着吞了,复又张开嘴等着喂。
盛夏阳光斜倾入户,舒棠眉间的红朱砂在光华下隐隐流转。云沉雅先是立在一旁,一边勾着唇角笑,一边看着。看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却渐渐沉静下来。将衣摆撩开,云沉雅也蹲下身,垂眸接过舒棠手里的面饼馍馍,说:“你手臂有伤,我来掰,你只管喂就好。”
舒棠听了这话,朝着云沉雅咧嘴一笑,说:“云官人,你人真好。”
云沉雅抬起头,见她笑容明媚带些傻气。片刻,他也安静一笑,没有答话,却掰了一块面饼馍馍往前递去。
舒棠喂完小獒犬,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
莴笋白菜一路欢喜鼓舞地将她送到府门前,云沉雅亦然。可直到舒家小棠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他仍独自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才回到府里。面上一派清清淡淡,似是莫测,又似没心没肺。
回了府,见老管家正吩咐人将舒棠送来的鸡仔抓了扔去后巷。云沉雅一愣,上前几步拦住,道:“你这是做什么?”
老管家诧然道:“奴才适才见大公子不喜欢鸡,打算将这些小鸡仔抓去扔了。”
云沉雅怔了怔,又道:“别扔了,在后院寻个清静处养着。”
老管家明白过来,拍一把脑门子道:“还是公子想得明白,等养大了可以宰来吃。”
云沉雅又是一怔,沉吟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道,“明儿清早,命人炖个山参汤。”
老管家听了,随即应了声便要退下。
谁料刚退了没两步,云沉雅复又叫住他,问:“刚刚那小傻妞来,你可瞧见她手腕上是否有只玉镯子?”
第08章
芒种过了夏至,夏至末了小暑。这年夏天分外炎热,天上那轮红太阳毛足劲儿地晒大地,仿佛它大限将至闪耀过今年没明年。
舒家小棠却有一种越挫越勇的精神。她趁着养伤,深刻反思了相亲频频失败的原因,努力从自个儿身上总结缺点,总算明白了自己内涵有待提高,气质需要增加的道理。
这几日,万物因酷暑而蛰伏,唯有养好伤的舒家小棠频频出没于大街小巷之间。她载欣载奔地购买了帛纸羊毫棋谱唢呐,乐哉哉地回后院钻研起“琴棋书画”。
天更热些,舒棠又新添一个好习惯。当所有人被烤得欲哭无泪之时,她端着个水盆,在舒家客栈里外院跑前跑后,晨昏定省般每日洒水三次,美其名曰消暑乘凉。
某日,舒棠正端着水盆子四处浇水,却见客栈门口,有个姑娘探头探脑。姑娘一身男子劲衣,腰间别剑,五官十分好看,尤其是一双凤目,顾盼间又有几许潇洒单纯。瞧见了舒棠,那姑娘招呼道:“小二,我包个座儿。”
舒家小棠喜好美容姿,听了这声清脆招呼,立马端着水盆跑过去,一边将姑娘往客栈里引,一边热忱地招呼:“那客官您打尖不?”
劲衣姑娘没答这话,寻了个角落的桌后,解下佩剑,摸出一锭银子塞给舒棠,悄声说:“这是定金,日后一个月,这座儿都归我。”说着,她又眯起眼睛四处瞅,问道,“你们这客栈,最近有没有来一些可疑的食客?”
舒棠垫了垫手心里的银子,吞了口唾沫。听了姑娘这话,立马答道:“没有没有,上我们这儿的都是老实人。”
那姑娘一脸狐疑地看着舒家小棠,上下打量,半晌没说一句话。舒棠被她瞧得不自在,忙又放下水盆子,跑去掌柜处给这姑娘倒茶。
这会儿是下午,客栈里没客人。舒棠给姑娘倒了茶,便留在这座儿陪她。两个姑娘年纪相仿,一个脾性憨厚老实,一个性格爽快又包不住话,不过须臾,便攀谈上了。
原来劲衣姑娘姓秋,家底还算殷实。因她的年纪与舒棠相仿,也是时候出阁了。秋姑娘的爹早年为她定下一桩亲事,说是要许配个某某世家的公子,因而她并不需要四处奔波相亲。
这本是个天定的姻缘,不料这年初春,那世家公子竟逃婚了。两户人家着了急,可翻遍了整个京华城,却没找着这公子的人影。秋姑娘本身会点武艺,又是个利索的性子。她当下便决定自己出马,去逮这个未婚夫。然而,人海茫茫,无从下手。可幸她前阵子得了个消息,说她的未婚夫如今就藏匿在京华城东的棠花巷子。
两个姑娘说话说到兴头上,不一会儿就过了大半个时辰。舒三易在后院没寻到闺女儿,又听前院有动静,便让汤归去客栈里瞧瞧。
汤归应了,去到客栈掀开帘子,瞥见西隅那唾沫横飞的劲衣身影,呆了呆,僵了僵,随即他默默地放下帘子,退到后院,找着舒三易说自己中暑了,七日内无法上工,便回房锁了门,躺在床榻上挺尸。
又过了一会儿,客栈大门前绕出一只大尾巴狼和他的扈从。云沉雅一手摇扇,一手提食盒,刚进客栈没两步,愣了,默了。过了须臾,他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走到街角处,一脸烦躁地问司空幸:“秋多喜怎么在这儿?”
司空幸答道:“秋小姐应当是来寻方公子的。”
云沉雅摇扇想了想。这秋多喜是南俊国秋大将军的独女。因秋家与方家世代交好,所以秋多喜与方亦飞早年便定了亲。前阵子,方亦飞逃婚后,便没了下落。后来还是云沉雅将派人,查出舒家客栈的汤归有蹊跷。
想到这里,事情便迎刃而解了。云沉雅虽然只将这事透露给了南俊王的小世子。但因秋多喜是个男孩子的爽利个性,从小与小世子一起骑射狩猎,所以两人感情一直不错。估摸着秋多喜决定要自个儿寻夫,而小世子怕她没个方向,便指点了个棠花巷子。反正凭秋多喜那毛躁性子,不转弯儿的脑筋,即便与汤归面对面,也瞧不出那人皮面具下到底是谁。
司空幸平日里举止虽木讷,但他跟着云沉雅的时间并不短,这会儿他见云尾巴狼踯躅在客栈外,便道:“大公子不必忧心。想来大公子与秋小姐不过是在十一年前有过数面之缘。秋小姐应当认不出大公子来。再者说,如今二皇……二公子也不在南俊国,秋小姐又自有姻缘,想必她不会再如孩提时一般纠缠于公子。”
云沉雅闻言,想起往事,禁不住勾唇一笑。司空幸言及的二公子是小他半岁的弟弟,模样与他一般好,可九岁时却惹上秋多喜朵桃花。当时二公子自个儿没事,却弄得云尾巴狼一身骚。这件事的具体细节不提也罢,以云沉雅的话概括,那就是一场萦绕着馊桃花气的噩梦。
敲敲扇子,云尾巴狼道:“你说的不错,南俊国盛产呆瓜,即便她认出我,我也有一百种法子让她不认识我。”话毕,抖抖袍子,又绕入客栈。
舒棠正与秋多喜说着话,不留神阙瞥见一风流倜傥的锦衣公子,晃了晃眼,认出那是云尾巴狼。云沉雅照例招呼“小棠妹”,走过来后,随即也与秋多喜问了声好。秋姑娘虽则觉摸出云尾巴狼眼熟,诚然也确如云沉雅所说,他两三言忽悠,秋多喜即刻与他犹如新相识。
过会儿便见太阳西移,一整下午舒家客栈没客人,秋多喜因没见着方亦飞,所以十分沮丧,打算明日再来。走前,秋多喜与云沉雅说:“我得知云公子人面很广,又与小棠是干亲。我虽不能透露我未婚夫的姓名,但倘若云公子在大街上,尤其是棠花巷子瞧见一个气度儒雅,长相清秀的公子,那便帮我留意留意。在下敬谢不敏。”
云沉雅摇着扇,心里想着一套,嘴上说这一套。
待秋多喜离开,舒棠便将云尾巴狼带去后院。后院有个葡萄架,每逢夏日,绿荫匝地。舒棠溜着小跑,里里外外地洒水消暑,云沉雅便操着手,倚着藤,笑眯眯地看,顺道将一个瓷罐从食盒里取出来。
舒棠回来,见石桌上俨然多了一个白如玉的罐子,觉得惊奇,不由伸手摸两把,问:“这是什么?”
云沉雅朝她笑一笑,夏天仿佛就刮起清凉风。他取出一个瓷调羹递给她,说:“你以为我今天来做什么?”言罢,见舒棠一双眼如白水银里盛着黑水银,清澈澄亮,他的喉结上下一动,又敛眸道:“你手臂的伤好些了么?”
舒棠愣愣地瞧着他。听了这话,没答,而是被一股香吸走了心神儿。转而,她又巴巴地望着瓷罐子,吞两口唾沫,径直问:“这汤好喝么?”
云沉雅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再一笑,扣指敲了敲石桌:“去拿个碗来。”
舒棠闻言大喜,回来时,却带了两个碗。自己面前放一个,推一个给云沉雅,说:“我觉着东西要分着才好吃。”语罢,又先替云尾巴狼盛了汤。
葡萄藤下绿荫凉,外面阳光也十分好,而云沉雅的一双眸子,却似是阴鸷,不知装了什么情绪。
待喝完汤,云沉雅与司空幸要走,却又被舒棠叫住。她前院后院地忙活一阵,出来时,手里提了个篮子,篮子里放西瓜,放桃子,还放了一串绿葡萄。
舒家小棠把篮子递给云沉雅,又指着葡萄叮嘱说:“这葡萄是我昨日摘的,忒酸,你记着蘸着糖吃。”末了,她又从怀里摸出个面饼馍馍放在篮子里,与云沉雅道:“这个帮我带给莴笋白菜,我瞅着它们喜欢。”
远天的艳阳在翘角檐上映出亮灿灿的光。云沉雅眼睛眯起,接过篮子,唇角微勾起:“我来时带了一罐汤,走时却换一大篮子食果,这也值。”再顿一顿,他忽又问,“怎想着送东西?”
舒棠一呆,眨巴着眼睛老老实实地答:“云官人你虽没明说,但我估摸着你今日来,是因着担心我手臂的伤吧?你还特意给我带了罐山参汤。”说着她挠挠头,嘿嘿笑了几声,“我近日念了诗,有句话叫木瓜桃子什么的,大抵就是说施恩不忘报。云官人你关心我,我自然就要关心关心你。”
云沉雅再是一愣。忽地,他又弯起眼睛笑了:“那句话叫‘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说着,不等舒棠再答话,他催道,“天也晚了,你不必送我,回去吧。”
话音落,他再朝舒棠挥挥手,转身便走。
舒家小棠见他走了,便笔直立在客栈门口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这才乐哉哉地回了客栈,四处找水盆子洒水消暑。
云沉雅转过巷子,一脸的笑容慢慢消失殆尽。须臾,他沉声问了句:“怎么样?”
司空幸上前两步,仍是垂着首:“回公子,那汤归今日关在屋里没出来。属下里里外外将舒家客栈搜遍了,也未见得任何与方亦飞有关的物件。恐怕这汤归到底是谁,还有待查探。”停了一下,他又道,“方才大公子将舒姑娘引开,属下也摸清的舒家客栈的构造,倒是有几处可以布眼线。大公子若觉有必要,属下可派几个杀手埋伏于此,届时若我们与方家起了纷争,也好……一不做二不休。”
云沉雅眉头一蹙,默了一会儿,淡声道:“挑几个手脚麻利的。”
司空幸应了声后,云沉雅便不再说话了。又走了半个时辰,等快到云府时,司空幸忽听得云沉雅笑了一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说他伸手探进那篮子里,摸出一个桃子扔给司空幸,一脸调笑:“你办事得力,赏你的。”言罢,尾巴狼便拂了拂衣襟,进了府邸。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方才,他仿佛在云沉雅的调笑里瞧出一丝落寞。可这念头一出,司空幸顷刻便摇了摇头。云尾巴狼会落寞?那可真真比太阳打西边出来,黄鼠狼跟鸡做了朋友还稀奇。
且说云尾巴狼回了府,莴笋和白菜嗅到面饼馍馍气,便乐颠颠地围着他摇尾巴。云尾巴狼本不予理睬,径自进了书房。可过了一会儿,书房门一开,云沉雅踱出来,绕去前厅又寻了那块面饼,学着舒棠的模样,一块一块掰来喂给莴笋白菜吃。
莴笋白菜吃得欢,云沉雅却一脸沉静,思绪不知飞到了哪儿。再过片刻,他蓦地起身逛去后院,折了根树枝东刨刨,西翻翻。
有下人见花草圃子被云尾巴狼折腾的不像样,便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大公子在寻什么?”
云尾巴狼仍是弓着腰,头也不回,左右翻刨,答曰:“前些日子,我从莴笋嘴里掏出一个桃核,扔来了后院,你们给我弄哪儿去了?”
第09章
云尾巴狼带头刨土挖桃核,云府下人自是不敢怠慢,纷纷操了家伙。天阳底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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