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笑阳用左右手食指比划了一下说,“你要把眉毛修成朝上的、有点眉峰的感觉。要多拔去点!要细!”那一年,流行细弯眉毛吧。在眉峰之下,不能有很厚实的眉毛,必须都拔去,然后再用眉笔描均匀、描长。于是,在那个兴致勃勃的晚上,我第一次用眉笔将眉毛描得又长又细,在这之后,张庭似乎等待已久地递上一盒眼影,棕黑、灰和白的颜色。
她冰凉的手背靠在我的脸颊上,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有力地运动,非常有节制地运动。我幸福地闭着眼睛。当她说“好了!”的时候我都不想睁开来。
白色提亮了的眉梢,灰晕的眼角,让我突然产生了涂上睫毛膏的冲动。必须要有一排浓密的眼睫毛才和我的眼睛相配。这个晚上,为了“相配”,真是做了不少努力。
当我们确定彼此的妆容都挺不错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了。走之前,她们还喷了一点香水。不知道什么味道,只知道是花香类的,很甜的味道。我们趁着夜色,走出了校门,路上,很多人在看我们。我们走得很快,而且越来越快。到了门口跳上出租车,范笑阳坐在前排,说:“衡山路,LIN。”
《二十岁》第二章2(4)
那年,我十八岁。我的外公如果知道我去这样一个地方,必然会勃然大怒。当出租车穿过树影、灯影、路过我的家门、路过远处灯光晶莹的大楼……我觉得这种出行真的是在所难免的,不是范笑阳带我去,也会有那么一天跟着别人去的。这就是上海。无论是外公坚持的“闺中生活”,还是小姨一个人在岛上的“世外桃源”,都跟着这样的夜景一起变得扑朔迷离,似乎没有一种是真实的。
音乐随着节奏呼吸,而人只能在呼吸中呼吸。一开始我的眼睛还肆意地张望着周围,后来,我跟着笑阳走进了舞池,我的身体才感受到音波的冲击力,那股强大的诱惑,形成了一种固体样的空气,它碰撞着我的身体,使它不由自主地动起来。站立不动似乎是非常怪异,似乎是不可能的。
笑阳的腰扭得非常厉害,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看得出她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或者说,终于等到这个爆发的时刻了。她一边跳一边笑,朝我,可是眼神会飘,飘到某些与她的目光对上的人身上。这种飘,相当直接,又相当暧昧。
不久我就开始找张庭。从我们进舞池她就不见了。我凑近笑阳的耳朵说:“张庭呢?”
“不要管她,她一定是去吧台了,喝完一杯酒她就会过来了。”
笑阳是一个很好的“舞搭子”。不是很善于跳舞的人,最需要这样的伙伴。比如我,我喜欢到处看,看身边的人那些陶醉的样子。在这个圆形的舞池里,我们是如此微不足道,既不是焦点,也不是异类,没有人看我们一眼,也许有,但是绝对不像在出校园的路上遇到的那种眼神。
张庭果然来了,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脸上多了一副墨镜。她慢慢走进舞池,在靠近我们的地方停下。然后她与我们总是若即若离,她独自摇摆,墨镜不时地反射出转灯的色彩。墨镜的效力真是巨大,它改变了她的眼神中特有的温柔和细腻。
我们三个逐渐被人群挤在了一起。过了十一点,人们似乎一下子多起来了。音乐也更好,说不出门道,只觉得更能刺激我的神经。
汗出得越来越多了,身体打开了,音乐的不安定因子钻进来,换成细密的汗水、空虚的快乐,蒸发,湿了衣服,湿了空气。我抬头看着转灯,它像一个头颅,长满眼睛,不同颜色,它用每一种颜色的眼睛来和我对峙一秒。我丝毫不知道我们一直摇摆了多久。人流拥挤在舞池里,直至互相面对面都看不清,因为太近,也因为弥漫着的烟雾。
后来,我陪张庭去洗手间。旁边有很多女孩子在喋喋不休、甚至尖叫大笑。她们照顾自己的脸,以及属于这里的心情。你该高兴,又该小心。这里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着犀利的眼睛,她们在你的身上看到她们拥有的、没有拥有的,并且在瞬间作出分析。时髦、漂亮、精致、粗俗、廉价等属性都能在她们的一眼中得出结论。她们知道哪些衣服是华亭路的,哪些是伊势丹的。除了衣服,还有你的面容。经常化妆的脸和不常化妆的脸,其实是非常不同的。比如我,我身上的衣服贴身而精致,绝对不廉价,可是我的神态却暴露出我的身份。就请原谅我的文字在微妙的视觉经验前的无能吧。
不止是我。还有张庭和笑阳。我终于明白了,她们之所以要彻底地打造自己的形象,就是因为在这里,她们的这些努力还是显得不够!她们还是稚嫩的,甚至是廉价的,化妆还是不够。她们步入这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傲然地放弃这里,走向更新潮、更绚烂的地方。
《二十岁》第二章3(1)
就在我第一次在外留宿的那个周末,那个高中的男生来找我了。我刚从学校回来,迫不及待去洗澡,洗掉烟味和困倦,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必须要洗成一个家居的自己才不会让家人见怪。
那时,我正在剪开花的头发梢,坐在窗前,白色的纱窗上随风飘着花叶的影子。我穿着宽松的T恤和棉布睡裤。头发很长,有一些开花了,一根粗粗的黑发裂成两根细细的枝杈。这种开花的头发似乎永远也剪不完。有很多无聊的课,我都是以剪头发为主要内容让自己坚持下去的。
他一定是来了一会儿才最终喊出我的名字的。似乎他的影子已经连着那些花朵树叶在我的眼前飘了好一会儿了。我一直在剪,脑子里想着前一个晚上看到的艳丽、犀利和狂热。
他轻轻地喊“栗云”。我被惊吓了。他从来没有在阳光灿烂的下午这样出现在我的窗前。我一下子又惊又喜,又有点生气,我觉得他多少窥探了我。
十分钟后,我走出门去。他在阴影处有点凄惨,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脚尖正在种植了牡丹花的土壤里划来划去。我朝他笑。他点点头。
“好久不见了。”我先说话。
他自顾自朝路边走去。走进阳光里。我也就跟着他走。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了。他看上去非常不好,憔悴,瘦了很多。
“你好吗?”走了大约五分钟,我觉得不自然了。我直视他的脸,他的眼睛看着地面,无法被我直视。直至我们开始交谈,他还是很少看我。我们的交谈非常缓慢。
“我不好。你后来就不见了。”
“我去看我的小姨了,在南方。那个时候,你们都在忙着高考,我无事可做。”
“去了多久呢?”
“不久。但是后来我病了。一直到开学。”
“反正……当时你不在。”
“我为什么要在呢?”
他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也拿出一包烟来。他似乎一直找不到机会呼吸,一直闷着,这样,一根烟才给了他叹气、抱怨、倾诉的开始。打火机的声音之后,是他的长长的一口气。
我惊讶地听他说着。我一直以为大家各奔前程了,高中的分开不需要接续就可以让它散去了,一直以为事情不会有意外。意外是在小姨那样的人身上,在那样的地方,而在上海,在我的生活中,不可能有意外!
他根本没有去高考。他的父亲在高考前一个星期发生车祸。他报考的是交通大学。可是他没有去考。7月8日那天,他的父亲去世了。在医院里度过了整整一周,他说,那时,我很想你。他说,我觉得我需要你,可是你不在,当时你不在,以后也就再也不会在我身边了。他哭了。在夕阳里面,在路边。没有哭声地哭。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是一个孤儿了。
我坐在他的身边,不愿意直勾勾地看着他。事实上我变得相当茫然。也许我错过了什么。
他的头发很乱,落了灰尘,发间还有很多的头屑。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像我会爱上的人。可是我想拥抱他。除了拥抱,我没有别的可以承诺可以安慰。
世界变了。
我说,我们走走吧。我拉上他的手,朝着我们学校的那个方向去。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茫然之中的惯性。
学校后门是一条布满了小吃和小商贩的窄路。哪怕是下雨天,都照例弥漫着新疆烤羊肉串的烟气,那些红色的小辣椒粉,一部分落在烤肉上,一部分就飘到空气里,在你心情好的日子里会让你兴奋起来,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让你想哭。
我和这个高中同学手拉手慢慢走着。我说,你吃羊肉串还是吴胖子生煎?他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结果我们什么都没有吃。
走到卖饮料的地方。他问我想喝什么。我说,可乐。
可乐。是一个快乐的名字。我意识到,我一直在陪着他伤感。也许这样是不对的。他需要的,是“可乐”的朋友。也许。我想跟他说我的生活,可是又觉得是对他的刺激。我想说以前的同学如何如何,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大学外面,孤苦伶仃。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傻傻地喝着可口可乐。
走入校园之后,远远地传来篮球碰击地面、篮板的声音,男生的叫声短促而热烈。
“你明年再考吧。”
“再说吧。”
“你现在的生活有困难吗?”
“还行吧。”
“你……都干点什么呢?”
“帮我父亲还一些小债。打工。自学。”他每说一个都要停顿几秒。
“打什么工?”
“本来想学计算机的,现在就自己先琢磨吧。下个星期开始,去做服务生吧。”
“在哪里?”
“不想告诉你。”
我们又冷场了。似乎隔了很久,有一辆车突然响了几下喇叭,它横在上桥的地方,有什么挡住了去路吧。我这才将视线从河水中提出来。我鼓足了勇气,问他——
“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今天特别寂寞。中午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永远在床上那样坐着。所以我就出来了。走着走着,就走到你家了。”
……
“你是不是,在外面站了很久?”
《二十岁》第二章3(2)
“是。……我看见你外公了。他刚刚进去。”
“你可以敲门进来的。”
……
“嘿,你知道我当时想你的时候,最想一件什么事情吗?”
他终于有了一个笑容,短促的,咧了一下嘴角。他的眼睛紧跟着就看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摇头。我努力地、坚持地回视着他的眼睛。
“我最想,看看你的房间。坐在里面,而不是在窗子外面看。”
我笑起来,觉得如释重负。还好他没有说,想找到你、吻你之类的肉麻话。
“那你可以来啊!我们家不会那么可怕吧。”
“还有……”
“什么?”
他的眼神软绵绵的,我想那不是温柔,而是一种伤感之类的情绪,伤感是冰水,它能让温柔、热情都变得颓废起来。他什么也不说,他想吻我。我知道。
我没有拒绝,也逃避过。但最终我还是没有避开这个吻。尽管我不是那么想要。只是因为无法拒绝。这个吻夹杂着可乐的余味,夹杂着我清醒的思绪——他还是没有超越我的想象力,没有给我惊喜和遐想——他还是让我失望了。
小姨说过,“你要小心你的善良,它让你不会拒绝,太会忍耐。”
当我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我的女友们在说:“假如一个男人不能给你带去快乐,那么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呢?”她们说这是一个著名的女人说的。我痛恨这种说法,那太鄙夷了。
那天回家后,我一直企图忘记这个吻。他不太给我快乐,只有一些伤感的叙述、一些需要陪伴、需要同情的眼神,可是如果我轻易地走开,不接受他的吻,那我又必然对自己充满鄙夷、遗憾的想法。我只有接受。不管这是不是爱,总之在我这里,它只是一个陪伴性质的吻。
我不爱他。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后来的两个月,大约每一个星期他都会来找我。但都不是周末。有时在校门口等我下课,有时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我们还是散步,坐下,说话,再往回散步,再坐下,有时会接吻,有时会拥抱。没有一次是我主动的。当他的手滑向其它地方的时候,我会强硬地拒绝,逃开。我对他说,我不要。
似乎谈恋爱就是这样的。吃吃喝喝、走走停停、卿卿我我。
《二十岁》第二章4(1)
大学二年级,仿佛应该是春夏之交,笑阳在上课的时候递过来一个纸条。写着:“这个周末你过来吗?我们去一个新地方。”我回过头去点头。
这个时候已经是上海的盛夏季节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周末找一个夜晚的活动,盛装出行。在那样的人群中,我不会觉得别扭了。天经地义一般,我们就是应该这样长大的,在真正成为素面朝天、心神安宁的女人之前,玩儿一把浓妆艳抹、迫不及待的青春第一幕。
第二幕其实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它按兵不动,不慌不忙,天天上演,只等着那天,由我们充当临时演员。人人都是临时演员。匆忙上场,逮住一个机会就拼命表现,总是不够水准,因表现不好而被淘汰,归于平凡。所以这个城市才会这么喧闹复杂,却又总是浮光掠影,有如气泡一样。
那天我们去的是一个宾馆。二楼有一个小小的舞池。我们是和一个留学生一起去的。叫中村,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日本男孩子,在我们学校已经修读了三年中文了,正在我们系大三旁听。他穿着肥大的短裤,背着很大的包,头发上扎了一条头巾,露出来的头发是淡黄色的。笑阳事先对我们说,在进门的时候不要说话。
Blue River门口放着一个古怪的本子。黑色硬皮本。吊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圆珠笔。中村熟门熟路地到那里签了一个名。我跟着去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在每一页上都划分了细长的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面是歪歪扭扭的名字,根本无法辨认,除了一些日本汉字可以看懂。纸张的右下角已经卷得不成样子了,纸张软软的,像被划烂了似的。每一个到门口的时髦留学生都过来签名,真是一个非常好笑的景象。
我们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走进去了。笑阳乐滋滋地说,你想不到吧。据说这里为了促销,让外国人免费入内,后来来的留学生特别多,还有冒充的,就开始了签名制度。附近的留学生都知道这里有一个免费入场的舞厅,当然,酒水还是一般的价格,一杯可乐二十五元。
中村很快就找到了认识的朋友,那是一群头发颜色各异、肥瘦不一的留学生,他们在音箱上面坐着,喝着酒水,抽烟。中村指指我们。有几个留学生很文雅地笑、点头,有几个根本面无表情。也许这样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跟着他们进来,混张免费的门票。
我张望四周,这个新环境因为具有DISCO太多的共性,变得一点儿也不特别。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KTV包房,洗手间也在上面。那里有一个小平台,可以俯瞰整个一楼舞池。
——假如我正在下面,会是怎样的人呢?我站在平台上,手撑着栏杆,突然想看到自己的样子。我在出门前照好镜子出来,一切尚且满意,那么在这样的灯光下、这样的扭动中,会是怎么样的呢?还会满意吗?还是很怪异,很丑陋?那里有两个上海女孩子在面对面地跳,跳得非常不协调,她们真的可以配上“故作陶醉、搔首弄姿”的形容。我突然失望起来。我第一次产生一种想法:我们是不是同样很可笑呢。
从旁观者的姿态中投入演员的角色,我一下子变得收敛起来,我左顾右盼寻找一个戴红帽子的Hip…hop女孩,刚才她是我视野中最可爱最洒脱的焦点。我只能去模仿她。我彻底遗忘了张庭和笑阳。在我看来,笑阳扭动得太肉感了,而张庭的动作缺少张力,有点僵硬。当然,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