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笑起来。她也似乎没有想到被我抠了字眼。
“我只是想自己该换种方式生活了。然后呢,也似乎没有勇气找你。”
“为什么?这和勇气有什么关系?”
“没有勇气看到你,看到你那么——执著的保存一份感情。你一直都是一个闷罐子里的感情动物。可是我又不能鼓舞你去做什么。因为我终于知道了问题的症结,在于斯璇,而不是别的人。”
“你还是在乎他的,是吗?”
“在乎……他曾经陪我度过的时间。不在乎他的别的一切。与我无关。可以放手。”
我起身在这个房间里走,走几步,低头看看靠在墙上的一些图片。的确很少有油画了。有照片,大量的照片。那是一个黑白色调的房间,现在,亮着一种低沉的黄色灯泡,可以调节光度的那种。我站在落地灯前面,调着玩儿。暗下来,又亮起来,再突然暗下来,再慢慢亮起来。我觉得这是无谓的。什么都是无谓的。我来探访往事,可是往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11(2)
小姨看上去很累。她整个儿人看上去都非常虚弱。我记得她一直都很瘦,但很有精力。现在不同。当她躺在摇椅里闭上眼睛,让我想到了外婆。那放松的身体,像一件薄薄的衣服,仅仅摊在椅子里。我最后一次把灯调亮,她还是闭着眼睛。我突然想到,她可能已经睡着了。这时已经十二点了。我蹲下去看着她的眼睛。眼睛的下面,有一层积云似的黑晕。
第二天,我和成仔出去玩儿。我拉着他的手,非常喜欢他。他说要去山下。我要抱着他走,可是他不要。他要自己走。
一个孩子而已,看不出任何征兆,暗示他以后的嗓音,他的身材,或者脾气。我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像拉着一条可爱的宠物小狗。
中午的时候,我又捧了一大堆石头回去。都非常好看。我兴奋起来。拉着小姨来看。我说,这可以是很多素材啊,你都留着吧。她摇摇头,说只有自己遇到的石头才能留下来。那也是缘分。
“你什么时候相信缘分了?”
“一直都信。”
整个下午,天阴沉下来,开始刮风。而那些风没有影响我们三个人躺在大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三天的早上,我们仔细地听广播。因为当我说,我当天就离岛回北京。阿贵阻止了我,他说,据说今天下午会有台风登陆。
阿贵安慰我说,没有关系。这台风是从广东那边过来的。不会很厉害。
可是风却不是这么说的。整个儿岛上的大树都在替风说话。风吹在它们的顶上,它们的头发乱了,所有的叶子和叶子之间都鼓满了风,树变成了帆布一样的东西,鼓起来。
小姨也有点紧张。我们开着电视机,一边说着闲话,吃着鱼干,一边等着省电视台随时发布的台风警报。
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
那天我必定是走不了了。
第四天的早上。我有点儿着急了。因为我必须回北京。我的摄影师一定已经到了。他不能替我撒谎。
可是雨已经洒下来了。重重的一粒一粒,啪啪作响。
听起来,一切都很糟糕。
下午的时候,我们都守在大床上。外面已经狂风卷着枝叶,大雨肆意滂沱。这一切就像灾难片的开头,不需要多加描述。
小姨搂着成仔。她对我说,这样的事情,很普通,每年的夏天都会碰上那么一两天。
阿贵穿着雨衣,跑出去几次。我问他,外面怎么样?他眉头紧紧皱着,还说没事儿。
我们的晚饭吃得非常简单。原因也很简单。我们都听到有一种恐怖的声音。
阿贵正式向我们宣称:“那边房子后面的大树好像有点裂了。”
是的。打过几个惊天动地的响雷!
我们的脸色都不好看。
有些村民冒雨跑上来问阿贵一些事情。阿贵大声地对他们说,要谁谁谁都上来。
小姨意识到了要发生的事情。她冲到那边的房间里,抱了一些东西出来。然后把那个木箱子交给我,自己抱起成仔。阿贵给我们雨衣,他说,你们先下去。
小姨用雨衣裹住成仔。
那根本不可能用雨伞。只能接受浑身湿透的事实。
我们在下面一家的房子里躲避。
阿贵把我们安顿好,立刻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冲回了山顶。
小姨对他喊着:“小心点!”
阿贵回过头来叫她进屋来,他还说:“我帮你把那些东西拿出来!”
小姨跟着他跑,她说:“你们都给我回来吧。那树要倒了。”
阿贵说:“可是里面都是你的画画啊!”
“不要了,这个时候要命啊。”
“你给我回去吧。没事儿的。”
小姨还是不肯。
我也冲进风雨里,我拉着小姨回来。阿贵把她推给我,说:“你看着她!”
最后他说:“很快的,带着你儿子等我。”
这句话一说,小姨安静下来。她无助地看着我。她的脸上流淌着雨水,风把我们刮得东倒西歪。她回到房间里,抱着成仔。
阿贵说的:你的儿子!!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种说法,强忍着不要把成仔和斯璇的眉眼叠成一张画面,我努力地去演出名叫“无知”的安定表情。
……上面一阵巨响。
阿贵回来的时候,风雨小了一点儿。他气喘吁吁,浑身都是泥浆。他说,大树倒了。
第五天,我还逗留在岛上。手机信号很含糊。我下山找了IC电话亭打了一个长途。主编对我的放肆非常生气。他在电话里咆哮,我简直无法容忍。
小姨“那边的房子”从中间被大树压垮了。那个造型,让我想到小姨曾经拍过的“石头心”。中间陷落,两头高翘。这就是她的房子的模样。
我一整天都没有怎么说话。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扫帚星。这么多年,年年台风,唯独我来,树也倒了,房子也坍了。
一切善后工作还不能完全开始。风虽然停止了,它过去了。可是雨却一直在下。
……
G岛最后留给我的印象是一片雨水中的慌乱。而没有慌乱的地方,则是无人的寂静。
我是第六天中午才离开G岛的。小姨累得不行,她要送我。我拒绝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11(3)
她给了我一个小盒子。说留了将近八年,本来都差点儿忘了。这次是从房间里抢救出来的,完好无损的放在那个小木盒子里的。
“带走吧。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那我回去再看。”
“对。回去看看。”
“晓桐,有空,还是联系我。我会给你写E…mail的。如果可以打电话,最好。”
她点点头。那微笑,是憔悴的。我抱住她,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归途中。
在一个小小的飞机场等候航班。所有航班都才恢复正常运行。飞北京的,延迟大约1小时。
我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室里,把包里的小盒子拿出来。可以放在手掌心的。非常小的盒子。
盒子是用一层白色的纸包着的。很厚实的白纸。
盒子原来也是纸张做的。
盒子里面,是那颗被小姨钻碎的石头。心的形状还在。那三瓣碎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小姨黏合了起来。伤疤一样的纹路。她说,本来都差点儿忘了。我却怀疑她本来就在等我过去拿它回来。缘分,哪怕和一块石头也有的缘分——等不到第二次,至少可以修复第一次。
《二十五岁》第五章12
我想学会梦游,在梦游的时候做一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情。比如,也为斯璇生一个儿子,还可以有一个足够好的男人接受我的一切。我每天晚上睡着或者睡不着的时候就这样梦想,假如有一天我也自说自话、不声不响地有了一个孩子,我会不会就此结束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但我的身边没有那样一个男人。我是没有退路的。
日子越来越恍惚了。我们究竟是情人,还是爱人,这很难说。我做过无数次的选题,讨论一个女人和身边男人的关系,无数的作者给我无数精辟的语言。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不能像分析一个化学式一样对待自己的生活。无数的执迷不悟、明知故犯,只有在聪明人身上才会出现。
我在北京的日子开始像失眠的感觉。总是恍惚。有时会头疼。似乎岛屿上的那场风暴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来。暴力的渗透。它们在我的身体、我的头脑以及附带的情绪感触之中无休止地旋转,累了,它就自己歇息,狂了,它就想冲破我的人。最初我以为是感冒。一个非常不诗意的想法。我一定是被风雨吹得感冒了。我借此为理由,拒绝和任何人聚会。我只参加简单的会议,单纯的公事会面。我甚至拒绝了私生活。
一个孩子,以及一场风暴,令我回来后的生活变得毫无理由、毫无兴致。
斯璇很多次想来,或者叫我过去。我说我病了。吃药了吗?没有。没有原因不能瞎吃药。他问我海南好玩吗?我说太好玩了,后来还遇到台风呢,真过瘾,那才是真正的台风。我说,嘿,你还没见过台风吧。他说要不你陪我去上海等台风吧。
他特别想出去。他完成了一本公司册子的设计和制作。于是他想花掉大部分的钱。我怀疑他在网上已经纠集了一些同伙,也许只是一个女孩。他不断地对我说,你要是不那么忙就好了。我真想去西藏。
“西藏吗?那现在的季节并不是最好的。”
“可是我想走。离开。”
“西藏现在太热了,等你回来的时候又偏冷了。”
“你们杂志的人说的吧。”
“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要不要一起去?”
“你知道我是没有可能的。改版还没完。每个月只有三四天可以真正休息。脑子是不能离开这里的。”
“你为什么要为工作这么累?”
“它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那我一个人走了。”
“什么时候?”
“约好了。就是下一个礼拜。先是飞机一段路,再是公路进藏。”
“约好了。那我等你回来就是了。”
“那我走之前,你还是打算继续在家养病吗?”
“为什么你要那么着急走呢?我刚刚回来。特别累。”
“不能错过。季节、时间、机会,这都不能错过。我这个夏天不去,以后很难说再有机会了。”
“那你一路小心。”
我们在电话里默不作声,有点猜测和期待的味道。
“那我等你电话。”他说。
“好。我等你回来。”我说。
我们挂了电话。我知道我拒绝见他了。我盯着床前的画看。天使白色的羽翼完全都是虚构的,那只是我们的想象。我看着看着,觉得这个天使不过是一个没有脸、没有表情、也没有意向的一个身体。没有任何指示,说明那是有感情的景象。看画也好,看字也好,统统都是情绪的镜子,投射,得到反馈,以为那就是共鸣。
从我决定上岛开始,我和斯璇不动脑子的交往,便已告终结。我害怕在他的脸上,会不自觉地找寻孩子的细节。
后来有了一个巧合。我给小姨发E…mail那天,收到了斯璇从拉萨寄过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什么都没有写,甚至什么画面都没有。我正反翻看着,除了必须要写的,以及两三个邮戳,什么都没有。
电脑的屏幕上是“已发送邮件”的栏目。写给小姨的信很简单。
“亲爱的晓桐。你们的屋子修补好了吗?我不应该去岛上的。我错了。”
信这样发送出去。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邮箱无法抵达。满了?一定是满了。垃圾太多。网络已经满是垃圾。QQ每天每夜都有人四处寻找伙伴聊天、然后进一步发展。
就这样,到了七月底的那天。我收到两封信。一个是退回来的,一个是无声无息的。
空白的明信片显得非常有意思。我可以认为那是无尽的表达,尽在不言中。也可以想,那是一次不错的敷衍,用一片空白,维持一场暧昧。
《二十五岁》第五章13(1)
斯璇回来的时候,志满意得的样子。又黑又干,嘴唇上的纹路都深了几道。
我们在手机里互相问候。他的手机终于又可以打通了。整整两个月,他把它留在北京的家里。
“你在干吗?”
“在写信。”
“上网?”
“不是。在纸上写信。为了好好写信,我特地去买了张桌子。”
“终于对网络厌恶了吗?”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坐在另一个电脑前面的。”
“没有电脑的人真另类。”
“你为什么不问我给谁写信?”
“你为什么不问我跟谁去西藏?”
“这不一样。”
“一样的,栗云。”
“听上去你真高兴。”
“非常高兴。”
我们约了时间吃饭,然后收线。他说必须要去好好泡一个桑拿。
我给小姨写的信就这么中断了。花了好久,听音乐,泡了苦丁茶,才接着写下去。苦丁茶的叶子薄薄脆脆的,看着它们在水里放松柔软下来,喝一口,却是让自己浑身紧张。我把空调开得很大。纸张压在钢笔之下,在风口之下,不断地被吹起。
怎么办。他们总是一起出现。我问我自己。就像在那个餐桌上,我是多余的,我是孤独的。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一起出现,而我想去攀附任何一边,都已经不可能了。
我把那封信揉乱了。又摊平,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是在写无谓的生活。那对她没有意义。而除了生活本身,我们能不断写下去的,还有什么呢?
终于,把它彻底撕成碎片。我决定不再给小姨写信了。也绝对不对斯璇提及这事儿。就让她带着孩子,和阿贵平静地生活下去吧。
夏天还很长。我们决定去吃火锅。鱼头火锅。他点了羊肉和鱼肉。那一大只鱼头带着血进了白汤锅底。斯璇说他浑身燥热,不能再吃辣的了。
鱼头才刚刚熟。他的电话就响了。他嗯嗯了几声,说你们来吧,我和栗云在一起呢,没关系。
我问是谁?
他说,“是甄弓。”
“哦?就是那个小美女的哥哥?”
“是。他们一起来,开车过来,很快的。”
我们又叫了几瓶酒。等着他们来。
我还没有见过甄弓呢。只是甄蔷已经开始兼职上班了,每个星期来三天。在我们隔壁的办公室。我们看到了,都只是点个头打打招呼,从来没有说过别的事情。我最近的状态不怎么好,每个星期虽然天天上班,但是基本上都很晚去,没有什么事情我就索性不去。我觉得我们的忙碌主要来自效率低下,而非真的那么忙。很多人都是新手,返工的活儿很多。而我已经腻味了。
甄蔷是属于给全公司职员养眼的小女孩。当然,她做的设计也不错,至少她的返工次数是很少的。我告诉斯璇,我们的美编一般找甄蔷,无非是两个事情,一是改稿,真是手把手地教,改一个字体就可以磨蹭一个钟头。二就是审稿不通过,去和她商榷去,一个色块改来改去,还是用了原来的。
“她呀,人小鬼大。这种场面只会让她觉得好玩,从来就是她玩儿别人。”
这话真有点难听。我看着门口,甄蔷穿着紧身的牛仔跟着一个人进来了。我也就没有深究斯璇的说法。他们坐下来,甄蔷坐在我的旁边,和她哥哥正对面。
甄弓也漂亮。这家人真是有福,一双兄妹都精致无比。甄弓有一个豪气的名字,但人却长得秀气极了。不禁多看两眼。这样的男孩子,给我的感觉是需要多看的,但也仅仅是好看而已。
两个男人见面,非常热络。也是几个月没有见。甄弓把我想问的事情都问了。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听他们的谈话。甄弓说,“他们说在那里玩儿经常可以遇到陌生的旅伴,男男女女特别开心,有一个哥们每年去一次,专挑旅游旺季。风景早就习惯了,只是喜欢和外国女孩子结伴而游,今儿蹭日本女孩的帐篷,明儿就去了马来西亚小姐那边。哎,你是不是也蹭了不少了?”
斯璇在众人面前不是很张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