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多远?”这是我印象中问阿贵的第一句话。是关于距离的。
阿贵用手粗糙地一指,还是路的方向。那个手势,在深紫色的夜色里,就像是突如其来、伸出去的一段树枝。当他的手离开了那个满满的竹篓子,有一些小石头骨碌骨碌地滚出来。
《十八岁》第一章6
灯光一定是这个石头岛屿上最矜持的颜色。因为岛屿和海面的宽广,灯光总是显得非常微弱。
我们一直走到山顶,那里泄露出的灯光只有一团,一团颤动的,微妙的黄色光芒。走到山顶唯一的人家了。我看着阿贵,他也刚好看着我。到了,他说。
院落的门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围着一圈象征性的木栏。木头和石头在光影中互相躲闪着,像有跳舞的精灵在上面游动。我看到了,那不是灯光,而是烛光。很多很多蜡烛的光芒。
晓桐就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了。她拉开门,阿贵闪开,把她的剪影呈现给我。我和小姨之间,只有深紫色的黑暗,从天空和海洋之中弥漫出来的色彩,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错觉。
我必须快活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这种想法。于是,我脱口而出,小姨!那声音脆弱地穿过夜色的迷雾,不知道是怎样微弱地瘫软在她的耳边。我看见她向外走出了一步,烛光因为空气的动荡而晃动,她的头发长长的、焦黄的,一丝一丝的,在属于她的空气中飘起来。
小姨的眼睛有着浓黑的边沿,黑白分明之间,有那么一种不现实的光芒。多少年后,我还能想起我第一次见到深紫夜色中的小姨,她从一个剪影,变成一幅烛光下的木刻版画,再走近一步,她的手捧住我的脸,一伸出手,她仿佛就从画中走出来一样,手指冰凉而脆硬,拨开我的迟疑,拨开蒙住她的传说,拨开我们之间的夜晚。她笑了起来,她揽着肩膀,将我拉入了她的画中,犹如最虔诚的画家用最纯净的颜色涂抹出的光芒,我们站在一幅油画里,看着彼此,久久都看不够。
我把那张照片放在蜡烛下,我们的头靠得很近,她笑出了声音。她说,那时我二十岁。
我也是。我对着小姨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还提到妈妈和外婆,她歪着头,坐在她的摇椅上,甜蜜地笑着,似乎在听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似乎这个故事在我们这里是一个悲剧,而在她那里却是温馨的。其实她听懂了,妈妈和外婆都很好。她问起外公,我说,他也很好的,只是不太笑。
她在摇椅上看着我,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她拿出一个照相机来。她在晃动中透过镜头来看我。我看着空洞的镜头,觉得很过瘾。我没有逃避,我等待着相机不时地发出短促的“咔嚓”声。我的十八岁生日,是有份特别的礼物的。
黑色的美能达。大大的镜头,晃动着,却始终遮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在烛光摇曳的影子里,显得非常光洁,并且被光线削尖了似的。
我始终都是一个有幻想的人。这个镜头过去之后,我无数次地回想,每次都去掉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阿贵是怎样不见的;夸大我和她相视而笑的瞬间,那时的天空的右上方有一条极细极细的弯月亮……以至于今天,我在将近十年后,敲击着键盘,我竟然有点恍惚,像在记录一场遥远的梦。
《十八岁》第一章7
小姨的房间是G岛最高的一间房屋。八年前,小姨离开了一个男人,她坐着船在附近的海面上。她不想去死,因为海水不够蓝。她曾经要找一种纯净之极的颜色,或者爱情,这样哪怕死在里面也是幸福。然而她没有找到。她在海面上看到深紫色的夜空,夜空的半当中,有一盏灯光。她以为会是一个灯塔。可是这里只是非常小的海湾,非常小的石头岛,没有灯塔。她再看。她觉得那盏灯的黄色让她想念上海弄堂口的水果摊。她上了这个岛,一个人。她走到最高处,看到这间房子,她对阿贵说,我要住下来,我给你钱。
阿贵去找他的父母,他们同意了。本地的老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一个如此漂亮的姑娘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偏僻渔岛上的老人是不善言辞的,他们用眼和心去揣测,他们以为这是暂时的,出于一种本分的同情,并没有多问什么,他们知道女孩是坚强而孤独的。体会一个人的心,并不需要语言。他们看着她,照顾她,犹如照料一个孤儿,直至在这八年中相继去世,房子成为阿贵的私有财产,阿贵就这样成了她的房东。这八年的事情,小姨只用了二十五分钟,就说完了。
“小姨,你离开的男人是怎么样的?”
“那是一个……很现实的男人。他知道为了自己的浪漫,可以抛弃别人的执著,别人再牺牲多少都是没用的。”
“这是现实吗?听上去这个人也有自己的原则,甚至很浪漫。”
“现实是残忍的。残忍的,也就是现实的。有原则的浪漫,到头来和残酷的现实又有什么不同呢?”
夜里的海水睡着了,没有说梦话。只有我和小姨,在一支蜡烛旁边,轻轻说话。
“小姨,我想叫你晓桐,可以吗?这个名字很好听。小姨的叫法,太长辈了。”像
“好啊。我也喜欢我的名字。名字和身体,都是来自父母的意愿。”
“晓桐,你不想结婚吗?”
“我没有找到理由结婚。”
我故作深沉地点头,表示我能理解。她就笑起来。
“你真喜欢笑。”
“因为我笑了,你也会笑。我喜欢你笑。”小姨用她的手指在我的嘴角一点,她在那个位置小心地划圈。“我姐姐在这里,有一个……酒窝。”
“嗯。妈妈的酒窝一个深一个浅。”
“有一个女儿真好。我也想有一个女孩儿。可能会看到自己有了重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我沉默了。
后来,我们在她的竹席子上睡着了。正如阿贵说的那样,在屋子后面,有一棵大树,树冠极大,密密麻麻的树叶压弯了枝条,似乎所有的枝条都低头庇护着这间小巧的木屋子,夏日的晚风,和小姨的手臂,同样让我觉得清凉无比。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床之后,屋子外面的小石桌上,有着热气腾腾的两杯茶。这茶相当浓,香气浓郁,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心胸顺畅,不由得,我抬起头,望着更高、更远的地方。我看见小姨的背影,她正在看山下。阿贵正在半路,不知道去哪里。
《十八岁》第一章8
南方的白天特别明亮。阳光下的小姨少了诡异,多了温和。原来她的长发是黑色的,乌黑乌黑的。只是在夜晚的烛光里,会变成通透的橙黄色。
她和我下山去海边,我也穿上了她的白色衣裤。我和小姨几乎一样身高。明晃晃的,衣衫在海风里飘荡,我和她都变得非常细巧,似乎在天地之间可以完全被衣衫取代了存在。
小姨带我去无人的海滩。渔夫们都已经出航,海边只有几条破旧的小船,干巴巴的木头有很多细小的裂缝,里面偶然有小蚂蚁在搬运东西。我们看了一会儿小蚂蚁,它们在一个烟蒂旁边犹豫不决。木头船嵌在石头里,蚂蚁就是从石头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爬上来的。
小姨说,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有很多奇异的石头,就好像这儿的海水里有无数巧妙的精灵,每天每夜都在随意地制作小石头、小贝壳,然后就撒手一甩,让它们肆意地在海水里玩耍,直到被推上海边,在阳光下静静地等候主人。
我光着脚,有海水不停地冲上脚背。我的注意力终于从小姨身上转移了。我紧紧地盯着丰富的海边,哪怕一段黑色的树根都会让我看上好几眼,总觉得有一些什么是很特别的。
小姨把她拣到的粉色贝壳放到我的掌心。她还调皮地用食指在我的手心勾啊勾,弄得我痒痒的,我笑出声儿来。
“有没有男孩子对你这样过?”
我被她逗乐了,我说,“没有过,我身边没有这样可爱的男孩子。”
“那么现在的男孩子都是怎样的呢?”小姨问我,挑了挑眉毛。
“没怎样,反正没你可爱。”我拉住她的手,往前走去。
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们就已经非常亲密。我几乎要说,我对我的小姨一见钟情。我愿意和她谈论关于感情和美丽之类的话题,因为除此之外,我觉得别的话题都与她无关。
我们在早上的阳光下走在沙滩上,昨天的风不大,所以刮上海边的水草、杂物不是很多。整个海岸显得很干净。她说她的第一次恋爱是在十五岁。我说,我没有恋爱。但是我想起一个人。
“晓桐,怎样才算恋爱了呢?比如说,有一个男孩子,他总是在周末的晚上找一个女孩子,女孩子会装作出去买晚报和他在路上散步。差不多每一个礼拜都是这样,他们有时没有什么好说的,就那么走走也好,而且总是会弄到很晚。家里人都不知道的。有时不得不撒谎。”
小姨说女孩子就是在恋爱了,我说不是,“因为她没有主动地爱过他,她只是陪陪他说话,她知道他在单亲家庭,他的妈妈很早就和他爸爸分开了,去了国外,他和他爸爸一起生活。他很寂寞。我说,她只是在等他也考上大学,他们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他们自然就会分开,这所谓的初恋,不过是因为好奇和感动。甚至有点被动。”
海风之中的海滩上,小螃蟹从沙洞里爬出来,海鸟在上空突然发出欢乐尖锐的叫声。
“你要小心你的善良,它让你不会拒绝,太会忍耐。不管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你,你都得记住,女人要会取舍。”小姨把一颗晶莹的椭圆石头从砂子里拣出来,顺着海水滤去沙粒,放它在我的手里,她看着我的手,而不是我的眼睛说这些话。
就在我们快要离去,太阳越来越烤人的时候,我的脚步遇到了一颗乌黑的石头,我睁大眼睛,像一个孩子一样尖叫起来。我迅速弯腰,迅速起身,以至于有那么几秒钟,我的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芒,它的黑色形状逐渐清醒起来,像一个梦一样展现在我的眼前。
“太妙了!”这是小姨的说法。而在我看来,这感叹还不够。可是该用什么来形容它呢,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就张大着嘴,带着笑容,什么也不说,紧紧地捏着它,食指和拇指,因为用力,指间的上半部是白色的,血色褪下,这黑白柔和的反差,足以表达我的激动。
它是一颗不折不扣的石头心。
完美的曲线,由下至上,矜持地伸展开,在一个高度下降,收拢在心窝里。石头心是坚硬的,除了它的丝一般的触感。海水浸润了多久,才能有这样的毫无阻碍的表面呢。它晶莹玲珑,中间饱满,边缘却又自然地变薄,令人怜惜。
我把它藏在手心里,我和小姨欣喜地拥抱在一起。她说,“这是小岛给你的礼物。”
“我想天天带着它。”我想那时我一定是非常幼稚的表情,像一个舔着冰淇淋的小姑娘,似乎只有这样小心地无尽地舔,它才真的会无尽的冰甜。
“给你做成项链吧!”
“你做?”
“我做!”
《十八岁》第一章9
这天下午,我独自到岛上散步,因为小姨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摆弄着我的石头心。她有很多工具,她善于用石头、草绳和木头制作面具,在那个小屋子里,挂了很多面具,有的神秘,有的骇人,有的却干净之极,没有任何斑驳痕迹。在我离开之前,她就把那堆新拣来的石头放在地上,当中是我的石头心,专注地看着它们。这时的小姨需要安静。我想我应该让她安静。于是我信步地走出去,没有什么方向,只是随便走走。
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一些树木围绕着。每一个家门口,都黑洞洞的,似乎深不可测,可是外表看起来,那小家庭却朴素之至,似乎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以掩藏。
在一家人门口,看到了阿贵。
一些村民聚集在那里,围绕着一些麻袋,他们伸手从麻袋里捧出一些叶子,闻闻,又放回去,有人拎出一壶开水,人们让开,围着茶具站着。他们在买茶。阿贵和当地人的谈话我听不懂,但是看得出来,他买茶的时候,当地人都在笑他。有一些男人还笑嘻嘻地用手肘去撞撞他,似乎期待他点个头,或者笑着默认,可是阿贵的表情非常严肃。他用粗糙的手捧起茶闻着,将它们倒入小茶壶,然后就安静地抽烟等待,不多一会儿,他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是闻又是尝的。他似乎还算满意,对着茶叶点点头。可是抬起头,对着那个看管茶叶麻袋的卖主,却皱起了眉头。又是一阵快速的交谈。
最后,阿贵才拿出折叠成长方形的纸币。他很郑重地把钱交出去。卖主把称好分量的茶叶包递给他,最后又摇摇头,把袋子打开,用竹铲子多装了一些茶叶进去。阿贵这才点头。他回转身子往外走。这时,他看到了我。
他有点慌张。他追上我,用非常缓慢的普通话说,“不要告诉她——这些茶叶——很贵!”
我茫然地点点头。我觉得这个男人有很多心事的样子。为什么隐瞒这个呢?
阿贵陪我散步回家。快走到了,我说我不进去,晓桐在工作。阿贵就让我去他的屋子坐会儿。他家原来有两间小平房,每一套都是独立的,有灶台,现在用的似乎是煤气罐。里面有两间分隔开的小房间。想象得出来,在小姨来之前,阿贵和他的父母各自占有一整间平房。而现在,前面的平房是阿贵的,弄得有点乱,但是仔细一看,却是因为东西庞杂,并非很脏。小姨的那间平房里,灶台几乎是没有用的,外头那间是小姨的卧室。里间的房门在卧室的东侧,门经常是关着的,里面都是小姨的画、照片还有一些自制的面具、小玩意儿。我还知道,那个小屋子在夜里,就是小姨冲印照片的暗房。在门旁边的墙上,有一只红色的灯泡。
我进了阿贵的房子。看到很多石头,他说,这里盛产怪异的石头。他还拿起那个小竹篓子,用粗糙、黝黑的手抓出一些彩色的矿石,它们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坚硬。他说可以把一些彩色的矿石碾碎,放在炉子里熬一下,会再次凝固,可以给晓桐做颜料,这些颜料不会褪色。
“阿贵,谢谢你照顾她。”我觉得自己应该像一个大人一样,所以说得很沉着,很真挚。我在小姨的时空里,是一个突兀的人,但我们之间的默契,是与生俱来的吧。
“晓桐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阿贵在我面前渐渐像一个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烁其辞,没有看我。他很少正视我。
“阿贵,你为什么没有结婚?”他低着的头,有一些皱纹在额前,我看着这些纹路,突然幻想着这么一个内向的男房东和我年轻漂亮的小姨之间可能发生的故事。我相信自己没有恶意,所以问的语气非常轻微。
阿贵还是被触动了。我看见他碾矿石的动作停了一拍。我看不见他心里的种种波澜,他把它们埋藏了。
“她会不理我的。”他说得相当含糊。
阿贵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我,问:“是她叫你来问我的吗?”
我赶紧摇头,我害怕真的看到一个受伤的表情。这句话已经澄清了上一句话里所说的那个“她”是谁。
他又安静了。低下头去用力地磨着石头。矿石的粉末磨擦出的声音,是我在上海不曾听到的。沙哑的,朝地下蔓延的声音,似乎没有扩散到空气里。
“我只是每天早上听到她起床了,悄悄给她泡一壶茶。”阿贵说。
《十八岁》第一章10(1)
我看到小姨走出自己的小屋子,已经是晚餐时分了。阿贵烧了一盆凉拌苦瓜,一盆鸡蛋炒西红柿,一碗蒸咸鱼。我们在树下,知了在树上,小鸟也在树上,它们不停地叫,我们不太说话,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它们才有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