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吵醒你的外婆?”
“可能已经醒了,在外面偷听呢。”
“那么问她一声好。她是一个好外婆,只是偷听而已。”
“你说话真慢。”
“因为……不常说话。”
“为什么?”
“常常一个人待着。画画、上网、吃饭、写字、发呆、思考、睡觉、睡不着觉,都不需要说话。”
“今天睡吗?”
“和你一起睡。”
“等天亮吧。”
“好。”
我们开始在话题里漫无边际地游走。像两个梦游的人,恰好在打电话。我逐渐倒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没有脱衣服。我把他的声音捂在被窝里,靠在枕头上。我把自己的眼睛闭上,把灯关了,把窗帘拉开。我想,天亮的时候,我一定可以感觉得到。
不知道谁先入睡的。应该很快。我记得我们其实没有说什么就睡着了。
《二十一岁》第三章9(1)
我开始堂而皇之地幸福起来。我得到默许,可以半夜三更接电话。为此,我的爸爸说,要给我加一条热线电话,在我的房间。我始终认为,因为当年小姨的恋爱受到过分的阻碍而结局不佳,所以他们对我反而主动地宽容。
大阳真的很好。下午四点,我还在沉睡。他打来电话,妈妈说我还睡觉。他什么都没有说,就问候一番,挂了。他的老实,成为了我的同谋。
第二天,我兴高采烈地去看他。我是真的高兴。我把他当朋友,除了不能告诉他,我在爱另一个人。我买了香蕉、苹果和哈密瓜。很重。我打电话撒娇,让他下来接我。他就下来接我,连厚衣服都没有披,只穿了一件长袖的T恤。他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抱着我,他说,给我点温暖吧。
我们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看中视新闻、看凤凰台、看MTV台。遥控器在我的手里。在他的家里,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电视,其次是他的照片,再其次是他的厨艺,再再其次是他的本分和温柔。
这是一份触手可及、而又温度适中的感情,可以完全掌握。Serein就像我的一个秘密情人,他使我和大阳的交往变得更加有分寸,于是,显得非常稳妥。这真是一个怪圈。
大阳不是经常吻我。他抽烟的。他对此很有自卑。总是一个人到阳台上去抽。完了还拼命地嚼口香糖。他每一个吻都带有薄荷味。
新年的礼物,是一件温暖的毛衣。纯羊毛的,手感极其柔软。又轻又薄。颜色是温馨的淡红色。毛绒绒的,贴在脸上,舒服极了。我甜甜地说一声谢谢。他故意板起面孔,说,你给我什么礼物呢?我觉得那像是一个爸爸在对女儿提问。反向的撒娇。
“你想要什么,你先告诉我。”
“我想要的,你是不能给的。”他把我和毛衣都搂过去。他剃得干干净净的脸庞,有古龙水的味道。嘴巴里,还是那股薄荷味。我蜷在沙发里,头枕着他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说嘛。你要什么?”
“真的说?”
“嗯。”我歪着脑袋点点头。很用力地点。
“想要你今天就嫁给我。想改一下中国大学的规定。”
我开心地笑起来。这的确是我爱莫能助的。这给我足够的信心,让我继续体验他给我的幸福。
“那怎么办呢?”我说。
他慈爱地看着我。低头吻我。小心翼翼的,轻轻的。然后他说,“我等你。”
我回吻他。然后我跳脱他的身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
他把包装纸撕去。里面是一个正方形的盒子。我把自己的照片放进一个方形的、沉重的相框。仅此而已。那也是小姨当初给我拍的。在海边,风从后面吹过来,头发飞卷着,我的手在脸颊上抚去乱发。黑白的。
我得承认自己的偷懒。我实在想不出给他买什么好。他真是什么都不缺。在上海他只缺一辆车、一座山,让他在下雨的日子里开到山顶,听雨声。
可是他欣喜若狂。他说他一直不好意思问我要,没有想到我们“心有灵犀”。这个成语是我上课的时候教的,他一直找不到机会用。还出过洋相,当众造句说:“便衣警察一眼看穿了小偷,小偷发现了,拔腿就走,他们真是心有灵犀,在大街小巷追赶起来。”亏他能编。
我看到他把相框放进了自己的卧室。我有意地去看工作间台子上,那里曾经放着他和前妻的照片。现在没有了。
他高高兴兴地把我送回去。我突然想起我对家人编的谎言。赶紧在离家两个路口的地方让出租车停下。我说,我去罗森买点东西回家,就到这里好了。他亲了我一下。我把头伸进车窗,去接受这个吻别。然后看着车子远去,没有一点过意不去。
罗森里明亮得晃眼。我本来没有必要真的去买什么。罗森是一个可爱而又可怕的地方,总是让我无缘无故地花钱。
我拿了一包薯片。又拿了一把新牙刷。这种新出产的软毛牙刷应该很适合外婆用,虽然她只有几颗好牙了。我去排队。前面的人居然是沈越,他的手里拿着一瓶牛奶,还有几本杂志。我们互相说“新年好”。等到都付了钱,站在门口,似乎无话可讲。就那么站着。
“送你的那个……是你男朋友?”他说。
我鼓足勇气,点了头。又说:“他愿意等我毕业,然后结婚。”
“不错。”他望着红绿灯。
“那你们呢?”
“谁们?”
“和张庭啊。也还不错吧。”
“分了。”
“分了?”我盯着他。
“我告诉她了,我喜欢的是别人。但是我也喜欢她。她不肯接受。所以就分了。”
“何苦呢。她很喜欢你的。”
“我没有那么喜欢她。那时候……因为寂寞吧。她又那么漂亮。”
“现在不新鲜了,所以没有兴趣了?”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话很刺耳。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最清楚。”
我没有答话。手里的塑料袋被风吹得稀里哗啦响。我低头看着礼物包里的毛衣,暖暖的红色,小绒毛也被吹得轻轻摇。
“你爱那个男人吗?”
“与你无关。”
他点点头。不停地点。“只要你自己高兴就好。”
《二十一岁》第三章9(2)
我说过我不爱他。那天晚上的镜头又出现在脑海里。也是同一个罗森。
“和他在一起,很开心。他是一个好男人。”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一直看着沈越。我加了一句,“其实,你也是。”
我们再也无话可说。他腰间的手机响起来。我们就此告别。我转过身走回家。听见风把他的声音传过来,他说,我买好了,马上就上来。他还说,你帮我看看家里有没有盐了,我正好还在罗森……
他喜欢的是谁呢?家里的又是谁呢?我想不清楚这些事情。我对自己说,与我无关了。
这天晚上,我忍不住,给张庭和范笑阳打了电话。她们是我和大学唯一的联系。过了年,我们都将各奔东西,毕业就在眼前了。想到前两年的张狂、盲目,后两年的封闭、上网、相思……还有沈越和大阳,突然产生一种“告别”的错觉。欢送。也许吧。都到了改变的时候了。
我听到张庭的声音。她听上去还不错。“栗云,你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呀。”
“给你拜年。明年就是最后一年了。以后不知道会怎样呢。”
“根本在学校里看不见你了。你没有退学吧。”我们都笑起来。
“其实我……刚才看到沈越了。他说你们分手了。我担心你。”
“没什么的。他在那种地方上班,自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人要变,是很容易的。”
“你呢,现在怎么样?”
“忙着找工作呢。在几个酒店、几个外企里面搜索。”
“一个人?”
“难道两个人?”
“你挺好的。真不错。我放心了。”
“听说你和一个老男人在一起?”
“没什么在一起、不在一起的,只是试试,谈谈。”
“又不是谈招聘,签合同。看到对自己好的,就先留着。花花老男人应该不累吧。”
“你可真实惠。”
“还是你实惠。”
话说到这个地步,剩下的就只能是东拉西扯说说熟人了。挂了电话,我觉得张庭一点儿也不情绪化了,脑子清楚得很,现实里面需要做的事情一条一条按照轻重缓急都列上了日程表。
我不自觉地叹气。又拨了一个电话给范笑阳。她不在家。她的妈妈在电话里说,你是谁啊,她早就不住在这里了,我们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你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
我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还在那里唠叨。只留了一个间隙给我。我想说,阿姨新年好,可是她已经挂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庭啊,怎样的新年?
电话在新年里总是很忙碌。爸爸和妈妈分头奔向电话,以相同的客气、热情说着相同的话。我不接电话,陪外婆看电视。外婆躺在床上,她前两个月中风过一次。现在还挺精神的。
突然,妈妈叫我:“快扶外婆起来,晓桐的电话来了!”
外婆不用我扶,自己就想支撑起来。可惜不行。我赶紧过去托住她瘦瘦的背脊。
外婆接电话。我们都围在身边。她只是“啊、啊……好……蛮好……”这样答应着。我看着她拿电话的手,和平时一样,不停地抖动。
外婆的眼睛朝我看过来,她要把电话递给我。
“小姨新年好!”
小姨在那头非常兴奋。
“小云啊,你好吗?我们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呵呵地笑起来。每周都通信,每一个月都会收到她的作品。我们是最贴心的。
“小姨,那我们不多说了,我回头给你写信。你要好好回复。”
“很重要的吗?”
“是的!”
“好的,小云,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你妈妈说过了。我会给你写信详细告诉你的。我们之间保持秘密通信!”
“好的!我们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妈妈问我,你和晓桐怎么个不见不散?
我说,“我毕业了就去找她。”
“不许胡说!你给我在上海好好待着。她马上要去北京了。”
“去北京?”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一天,真是精彩。我无法不去想,有什么正在酝酿着呢?
北京变成一个殊途同归的终点。也许是起点。不知道。糊涂了。只觉得要去,一定要去!
我焦急地等着小姨的E…mail。
等到第三天,长长的信、丰富的图片才真的抵达我的信箱。我贪婪地读着。
“亲爱的小云丫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在G岛上的这些年头,我从来都以为我是在逃避。我以为我一直忘不了那个男人,那个从我二十岁开始就痴迷的男人。我以为我离开他只是一个倔强的姿态,在心里却始终没有释怀。我带着这种心情,拍照、做面具、画画……以此作为自己存在的延续。
我真的要感谢你,因为你无意间给我开启了一扇至关重要的窗。
我在一个朋友的网站里发了一些自己作品的图片。半年前,他们弄了一个BBS,招募了好些散落在民间的艺术家。有很多人都是自己不上网的,他们只是搜集作品,并且加以讨论和评论。我是固定去这个BBS的。我认识了几个人。每一个月,我都会贴一些作品上去。我以为这只是玩儿。
《二十一岁》第三章9(3)
这些人中间,有几个是北京的。他们今年开了一个画廊。和几个英国人合作的。他们给我写信,让我参加明年的民间艺术家联盟,同时还有个展和拍卖等等活动。他们让我去北京。去多久没有说。可能就是明年吧。明年的年底会有一次大型的展出。
我觉得这刺激了我。你没有发现最近我的东西都是有主题有系列的吗?也许太功利了?但这是我有意识地创作。我在乎它们。
这次给你附的是一组新做的摄影。我在学电脑设计软件,它们对创作有帮助。我在摄影的基础上,加了油画。你如果来我们的小屋,会看到巨幅的照片,上面涂抹了油彩。效果真是奇妙。多亏了阿贵翻修了房屋,这房间现在足够宽敞了。可以放4米高的东西。
还有一组图片是我做的面具。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是为卖的。现在是我自己设计的脸谱和造型。有一些是用木头雕的。这里原本就流传着一些南方的傩戏类型的面具,在民间活动中还可以见到的。我把它们改变了一下。成为我的面具。希望没有让你觉得害怕。因为它们的确非常恐怖。古老的面具有的是娱神的,有的是娱人的。我想我的,只是我的内心的反照。它们是惧神也惧人的。
好了。我的事情就说到这里吧。我要说你的不是了。
你妈妈跟我提起过那个韩国人。可是我在你的信里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存在。这只能说明他没有重要到那个程度。可是为什么说到结婚呢?你不是在玩儿吧?!
我知道你爱着一个人。我看得出来。可是他一定不是那个韩国人。
希望你好好的,别胡闹。我在看着你。”
这一次,我把大阳的来龙去脉都写给了她。这正是我需要她帮助下决定的时候。那天看到、听到的所有人,都似乎在暗示我,应该给大阳一个正确的结局。
我破例没有和Serein聊天,而是专心致志地写这个E…mail。
我强调了大阳的好,包括山顶的玻璃咖啡屋,阳台的烧烤。我强调他是一个重家庭观念的人,而且他不莽撞。我觉得安全。
作为比较,我需要写到Serein的存在。我只是说,我爱着一个人,没错。但是这个人似乎只能在遥远的地方,哪怕有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城市,不再是一个人一座城,也未必会有结果,因为他不需要爱情、不需要婚姻。
写着写着,我发现我对大阳的了解,其实比对Serein更加实在、更加丰富。Serein多大?长相?工作?生活……天啊,我其实真的一无所知。我们只是在交换时间、交换彼此的灵感、交换想象,也许以后,还有绝望。我们在用交换弥补各自的空虚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没有写。
——Serein,你在吗?
那边,没有消息。他不在。他在哪里呢?我没有任何可能知道。
次日。晚。也许是正月初五吧。
——Serein,你来了?
那时我正在读小姨的回信。
“……大阳有一个很好的故事,只是,别人已经成就了他的现实,你只有接受。一旦接受,双方都没有激变的可能了。
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里,一定会爱上好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成就她的,就像台阶,她才能站在现在的高度。而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就是必须接受他的这些过去。他给的爱,看似完美执著,却是由别人酝酿制造的。你愿意做一个酿酒的,还是品酒的呢?
小云,关键是你还在爱着别人,无论那个人有多么飘渺,但是他存在,你必须解决对他的感情,否则你对大阳,绝对是伤害。你要尝试去爱,而不是被爱。这是生命的意义。至少,对于我,是这样。你问我,我就这么回答。也许你尝试一下,会发现他并非那么固执,他也需要爱。人人都愿意被爱。但愿你的爱可以酿造出一个属于你的男人。”
我反复读着这段。我看着Serein的灯,它亮起来了,只能说明他上网了。
——在干吗?
——没干吗。你看过民族面具吗?
——看过。怎么了?
——给你看一张图。
——好。
我随手把小姨附件里的一张“吞口”面具传送了过去。我心里还在想大阳的事情。心不在焉。只想以此拉住Serein,否则他会下线,我会更加茫然。
——太棒了!!
——是的。
——哪里来的?
——我的。
——你的?
——是的。
——这面具画得真棒!你从哪里弄来的?
——不告诉你。
我开了一个小玩笑。那是唯一一张不是实物摄影的面具图。那是小姨在电脑上画完草图,来征询我的感觉的。
——应该是在贵州吧。这样的面具是叫作“吞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