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只存在于神的世界里。人的爱只有人自己懂,只有人能做,只有人能保护和放弃。
我指望着自己在失望中想象,他正在看着我的照片,百看不厌。最好以后的天使会出其不意的有一张像我的脸。最好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给我惊喜……
想象,果然是一个绝望中的美差。
当第二天我按时在网上看到他的时候,我心神满足。
《二十一岁》第三章8(1)
“空城计,今天讲空城计。”我坐在大阳的对面,已经把书翻到这个章节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说书的。也许他真的需要。
“不,今天不想讲三国。”他一本正经。
“圣诞节,或者元旦、春节,我们才可以休息。”我避开他的眼睛,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又去找铅笔。
“不。我不愿意上了。”他说。
他索性走到冰箱那里,问我,要喝什么。我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合上书本。“咖啡吧。”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冰桶里斜放着一个酒瓶,他的手指里夹着两只高脚杯。红色的酒在灯光下摇晃着,他把这摇动着的酒放在我的面前。
“干杯!”
“为了什么?逃课?”
“为了我生日快乐。”他喝了一口,抿着嘴,点着脑袋。对酒的滋味似乎非常满意。
我夸大了自己的表情,将杯子朝他的方向一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给你买点礼物。”
“你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我们从书桌,转移到了沙发。
“今年元旦的时候,我还认为自己今年一定还是一个人过生日。没有想到,生日这天,会有你在这里,陪我喝酒。”
“为什么一个人过生日?”
“没有过。只是一个人。对自己说一句,多少多少岁了。”
“可以吃面条。”
“任何时候都可以吃。”
“现在吃吧。”
他看着我,眼睛放光。他说:“好。我去做。”
他真的进了厨房。动作迅速。十分钟后,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放在了桌子上。我挺开心的。我也正饿着。那天并没有吃过晚饭。
“看上去真不错。单身男人是不是都很善于做饭?”
“我是。”他拿来两个小碗,两双筷子。我们又干了一次杯。
两个人头碰头,在茶几上捞面吃。他还把一些鸡蛋夹到我的碗里。不一会儿就吃完了。
“去年的生日,你在上海吗?”我靠在扶手上,看着他。他用餐巾纸擦嘴唇,仔细地叠好用过的纸巾。
“在。一个人喝酒,叫了一份Pizza。吃完了,觉得没有事情做,就去Blue River,那时候我住公司给的宾馆房间,Blue River就在楼下。我偷拍了很多照片。”我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淡淡一笑。想自己的去年,似乎也在那里。也就是说,我们可能擦肩而过,可能彼此注视过。
“照片还在吗?”
“在。不过要找一下。”他跑到一个房间里,打开灯。
我一个人在沙发里坐着。红酒让我的脸有一点儿发烫,可能红起来了。我起身,去洗手间。
正在照镜子,听到那个房间发出一声巨响。我快步走进去,看到一个小花盆被碰倒在地。他正捧着一大摞影集,低头看着碎片、散落的泥土和一盆龟背竹。我蹲下去,把碎了的花盆收拾在一起。他放下影集,随着一片阴影压下来,他也蹲了下来。他把我的手移开。我转而去拣那些枝叶,细嫩的枝条上长着整整齐齐的小叶子,我把它们摊在自己的手掌里,我说,“怎么办?扔掉吗?”我看着他。
他的动作停止了。大阳看着我的手,他抚摸了它们。
我退缩回去,把那些枝叶倒在他的手里。我站了起来。
他把那些碎片都倒入了垃圾桶。接着去洗手。地上还有一些泥土,湿润的,黏在地板上了。我在桌子上找纸巾,想把它们擦去。
纸巾盒子旁边,有一张他的照片。框在铁黑色的相框里。那时他非常年轻,生气勃勃,手搭在一个漂亮女子的肩上。一定就是他的前妻。
我看了一会儿。抽了几张纸巾。擦完地板。
我们默不做声的将影集搬出来。他在每一本上都记录了时间。他找到了去年的几本。按照春夏秋冬的次序,翻开了“冬”的这本。
怎么说呢。我真的是有种预感。
当他翻到那几页,Blue River的那几页。我首先看到的,是那个Hip…hop女孩子,戴着红色的帽子,站在音箱上。然后,在人影的晃动之中,我看到了沈越,他正在吧台那里,茫然地看着舞池。镜头不是对准他的,他只是在一个角落里,只有一半在照片里。
“你是怎么把照相机带进去的?”
“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穿着夹克衫。就是下面收紧的那种。”
“用闪光灯了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舞池里旋转的激光灯下,一个闪光灯是不引人注意的。我认得那些角落,很显然,他是坐在舞池的角落里、乃至地板上,那些灯光扫射不到的角落里拍的。
“为什么拍这些人。”
“他们让我觉得,生活是很兴奋的,因为简单的音乐,就可以快乐。可能有了一样绝对的东西,就可以满足,不需要其它了。”
另外一张照片里,我看到了张庭。她的墨镜非常显眼。有一道红色的光正在扫过墨黑的镜片。
“我认识她。她是我的朋友。”
“是吗?后面还有一张,也有她。她很漂亮。”
他翻过去一页。我看到了张庭。她的手环抱着沈越的脖颈,两个人相依相偎。那似乎是一个情歌慢板,周围还有很多人在彼此拥抱,也有的在大笑,口红很艳。
《二十一岁》第三章8(2)
我说:“是的。这也是她。这是她的男朋友。”
他点点头。他问我:“你有男朋友吗?”
我摇头。我想到了Serein。他可以突然消失,他可以只和我谈论不着边际的天使魔鬼,他仅此而已,已经有过一次教训让我知道我该自控对他的迷恋。我再次摇头。
“栗云,我可以吗?”大阳说。
他把影集合上,正如刚才合上《三国演义》的空城计。
我很高兴,张庭和沈越的身影被他合起来了。我点了点头。但是没有笑容。
“可以试试吗?”他说。
我点头。心不在焉。
他的手第二次触碰了我的手。他把它们包在他的手掌里。他很高兴。非常高兴。一个35、刚刚36岁的男人,看上去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冲动。
我说:“我们喝杯酒吧。”
有一刻的沉默。
“以前,我在韩国的时候,喜欢开着车,到山上去。下雨天,我最喜欢。我总是带着三罐啤酒。开到山顶。山顶有一个小咖啡店,一到下雨天就没有人去了。那里我有一个专座,靠着窗子,雨水打在叶子上、玻璃上、屋顶上……”
我听着。那些让他留恋不已的事情。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他的听众。
“自从离开韩国,我唯一想念的,就是那种开着车,去一个没有人的山顶,听雨在头顶,劈里啪啦。”
“不想你的妻子?”
“不去想。以后也就慢慢淡忘了。日子越长,两人的生活就越不一样,再想都想不到一起去了。”
“爱情会和爱人一起变吗?”
“怎么说呢?”他看着酒杯,“其实自己也在变。”
“你打算以后——明年、后年怎么样?”
“明年我要在这家日用电器公司上班。但是后年,我就不想继续了。但是,这取决于……”
“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没有,我还是继续搬家,我想去台湾看看。”
“你为什么要和我谈恋爱?”这个问题很愚蠢。它最鲜明不过地表示了我的态度。包括我那冷静的语气。
“这个,很难说。”他也是如此谨慎。这让我神志清醒起来。
“你是不是要找一个结婚的对象?你想结婚了,是吗?”
他有点为难的样子。“不知道。有时觉得自己还想再去喜欢一个人,关心一个人。好像这也是一种需要。可是结婚,真的还没有想到。”
我用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我笑起来。因为他实在是非常认真严肃。我为自己的随意、走神而稍微感到一点不好意思。我们根本不像开始恋爱的人。
但是其后,大阳却的确和我约会起来。我们去看电影。去淀山湖游玩。去杭州划船。去博物馆陪他看古钱币。甚至去集贸市场一起买菜回来做,最晚不超过十一点,他会送我回家。
我的爸爸从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实习单位的介绍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情。爸爸居然没有反对!爸爸说,如果你喜欢他,倒是一件挺让人放心的婚事。他说的居然是“婚事”。外婆很仔细地问着关于大阳的一切细节。我都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她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全家人都认为他虽然有过一次离婚的经历,但是为人非常执著、勤奋、善良,在公司的口碑非常好。人样子也不错。他们几乎每次我出去之后都询问我们干了些什么。
春节的时候,爸爸妈妈还问我,要不要请大阳到家里来玩儿?我张口就说:不用了,他要回家探亲。可是事实上,他就在上海。
除夕之夜。网上非常热闹。很多人都抛弃了电视机,来到了屏幕前面。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别人都不存在。我的Serein一个人在北京。他说,过节的感觉非常荒唐。
——爆竹。又来了!
——我不喜欢。很吵。
——和童年一样,是一种味道的留存。家也是属于童年的。而那些嘈杂,现在听来,简直是种打击。
——你在听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听音乐?是NIN。
——(
——北京怎么样。
——一片慌乱。慌乱于“应该”过节了。
——今年外婆还给我压岁钱了。
——哈哈。真是孩子。
——她说的话,你可能猜不到。
——说什么?
——她说:一定要找个好人家。
——找到了吗?
——好像找到了。
——那个太阳?
因为打字更加简便。我们已经把大阳篡改成了太阳。我认为那是一种调笑。
——是的。他已经在没有出现之前就博得了全家人的喜爱。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呢。
——你会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如果我说,那是一个最好的退路。安全,稳定。你会怎么想?
——上海小女人。
——见笑了。但是我是说真的。
——结婚。你不觉得很荒唐吗?两个人,在一个生命的起点,决定过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人要老了才有必要结婚?
《二十一岁》第三章8(3)
——没错。也许我老了,还是不愿意。因为我现在不知道老了,是什么感觉。但是年轻,我知道。年轻的时候,不需要婚姻。
——那么,如果有人愿意跟着你呢。
——我不敢要求有人这么做。
——她自愿的。
——不可能。那将是一个不聪明的女人。
——不聪明又怎样?她爱你,愿意陪着你,愿意照顾你。
——只有当我老了,走不动了,才需要人陪我,照顾我。
——爱上你的人,真惨。
——爱上我的人,幸福。她们不用负责。她们可以自由。
——不能和爱着的人在一起,怎么会幸福?
——绝望和想象。那才是真的幸福。在一起,那只是妥协。在妥协里梦想。
——有人说过你残酷吗?
——没有。
——那么我是第一个。
——我想我是爱你的。但是我们不会在一起。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的爱,就是这样的爱。
我颓然地靠在椅子背上。外面零零星星还有爆竹声。远远的传来,似乎不真实。没有力度。这是一个相思失败、恋爱无望的结局。有一条退路,放在手边,触手可及。
——你的画如何了?
——进行时态。
——你不在线的日子,我就在假想你的画。我需要看到它们。为你的不在场做一些证明。
——傻Mili。
——是的。
——你爱的经历太少了。你单纯得就像童年村子里的季节。
——你爱的也许太多了。
——不。我没有。
——你有过多少个女友?
——不知道。我不认为她们是我的女友。
——可是你们经常一起过夜。在你不上线的日子。我想你一定在她们的家里。
——你真的这么想?
——有时。
——什么感觉?
——疼。
——那么,你想得不对。
——如果我说无所谓呢。
——你不会的。
——你撒谎了。
——你怎么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过年。很多很多年。
——年是一个大怪物。为什么要迎接它。
——不是迎接,是欢送。
——Mili,你别爱我。你的爱,我不熟悉。我害怕伤害你。
——你就不能不伤害吗?
——我从来不许诺感情的事情。感情是狂风暴雨是地底熔岩是和风细雨是干燥中的风沙。它没有形状。我不能掌握。我总是看着它来,它来征服我。我是感情的动物。一个弱小的动物。
——不需要许诺。
——对别人可以。对你,不可以。
——我真希望我是不存在的。我只是网上的一个灵魂。
——现实很残酷,是吗?
——是的。
——Mili,有一天,我想过,给你打一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
——什么时候?
——有一天。感觉和你很近很近,不由自主地看大街上的女孩儿,想哪个可能就是你呢?
——为什么不打。
——那将是另一个陷阱。我得抵制它的诱惑。把这诱惑变成无尽的想象。在想象里煎熬,并且得到安慰。
——为什么你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又把复杂的事情弄得简单?
——什么事?
——感情。电话。
——那么,现在,听我的话。
——好。
——把你的小手放到键盘上。
——干吗。
——把你的号码给我。
我给了。
——好了。用鼠标。
——嗯。
——把网断了。
——真的吗?
——真的。
——你不会就这么永远消失了吧。
——听话。
我滑动了鼠标,轻轻一摁。断了线。
电话铃在半夜四点轰然而起。我神经质地抓起它。我说,是我。
“栗云,我打了四个小时的电话,终于打通了。”
“大阳?”
“在上网吗?我给你拜年。”
“你也新年好。”
我痛苦得不行。
“大阳,你……还没睡觉?”他一向生活规律,是不折不扣的健康男人。
“用一个晚上,换一个电话,是值得的。”
“大阳,以后不要这么晚打电话,好吗。会把家里人吵醒的!”
“就这么一次。”
“那,要不就先这样?我怕他们起来。”
“好吧。我想你。”
“我也想你。”
“明天有空吗?”
“有。”
“下午过来吧。晚上我送你回家吃团圆饭。”
我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我的家人是怎样期待他的到来的。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坏。
“你真好。我下午走之前给你电话。”
“好的。”
我们终于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切,真是阴差阳错。
电话铃再次响起,是十五分钟之后。我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二十一岁》第三章8(4)
我拿起电话。不说话。那头也不说话。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分钟。
“是你。”
“是的。”我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极细极细。不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让我想到胡子。大大的喉结。陌生的雄性的感觉。
“刚才忙音。”
“我想起一个E…mail没有发。”
“不听话的姑娘。”
“对不起。”
他笑起来了。
“会不会吵醒你的外婆?”
“可能已经醒了,在外面偷听呢。”
“那么问她一声好。她是一个好外婆,只是偷听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