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失去一种精神:因为她确信她所惩罚的那个萨克斯手就要来了,就要穿着黑色的演出服装上台来了。突然,一个年轻的,披着长头发的小伙子走上台来,向着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开始演奏,方姨的头开始朝下垂落,她似乎无法与这个世界相互融合。
因为她来此地,只为了看见一个男人的存在。简言之,在方姨的整个精神世界里,那个老萨克斯手应该永远大红大紫,因为那是一个永远与平庸作斗争的男人。她此刻失望地垂下头去,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是那么年轻,那么甜美,那么骄傲,那么前卫,他自然可以替代她的老萨克斯手了。看到方姨的头垂下来,那显得沮丧的头,那被摧毁的精神的头颅,突然垂下来,李水珠抑制住自己的快感,她知道惟其如此,她才可能尽快地脱身出去,然而,她不会让这种快感泄露,她觉得同方姨在一起,就是同一只野狐在一起,既然如此,她时刻提防着,因为方姨是不会罢休的。
然而,对于一个已经失败的男人,方姨还值得去惩罚吗?在李水珠的世界里,这个问题又被光泽照射着,那是几小团从有皱褶的饰物中散发出来的光泽,它照射着这个问题,并使这个问题耸立着。当方姨同李水珠撤离时,这个问题正受到重视,在饭店外面,当她们头顶着夜色向着轿车走去时,方姨突然让李水珠驱车,让她带路:她想在这个夜色弥漫的时刻,突然出现在那个男人身边,她想在这个男人败退的时刻,躬身走到他身边卖弄她的精神世界吗?
李水珠驱着车,她似乎只理解方姨的一部份,她知道,萨克斯手的失败让方姨感到空虚和失望。此刻,她似乎作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当轿车在夜色中来到了出租屋外,李水珠告诉方姨,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就是从这里走进去的。方姨呼吸着从下水道涌上来的臭味,她触及到了一个底层的世界,然而,那个眩目的萨克斯手竟然已经与这个世界相融在一起了。
突然,一个男人跑着,手里抱着一只萨克斯正从街灯的照射下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方姨闪在车身之后,她并不想现身而出,她也许已经隐蔽惯了,她并不习惯这种现身,在一个已经失去的世界里,已经被羞辱过的婚姻之中,她已经走出来,当她费尽一切心机,想对抗这个大红大紫的萨克斯手时,意想不到提这个男人却像五彩纸屑一样在一场风雨之后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
男人朝前踉跄着,不久之前,他还那样眩目,他还被无数的喝彩、掌声簇拥着,而如今,他怀里的那只萨克斯仿佛失去了位置,仿佛布满了锈迹,方姨候在车身之后,在她等候的日子里,她没有料到,那个男人却看见了李水珠,他踉跄着走过来对李水珠说:“你是听我演奏的观众吗?你是我的观众对吗?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的听众来找我。”他已经完全记不得很久之前出现在他身边的李水珠了,他把她忘记理由当然很简单:那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而且游戏的时间如此短暂,他理应把她忘记。在过去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场游戏,也许都会被他所忘记。因为,在一个男人进入明星状态时缔结的任何一种游戏都只是过眼的烟云而已,它绕着他一圈之后,虚无地消失了。
这个男人并没有完全消失激情,他突然抓住了李水珠的手臂说:“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单独为你一个人演奏。”李水珠想退出去,她不想让时辰再一次挥霍,然而,萨克斯手却抓住了她的手臂不松开,这是一个困难的时刻:就在这时,方姨却驱车离开了,她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方姨想让她留下来,所以方姨离开了现场。方姨再一次让她沦陷在了男人的身边。她在那天晚上随同萨克斯手进了屋,然而,当萨克斯手刚一演奏时时,旁边的邻居便来敲门了,除了房东之外,还有出租房屋的人,他们抗议这个男人影响了他们的夜生活。因此,那只萨克斯只好关闭了声音,男人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知道,我过去拥有很大很大的演奏大厅,你知道的,我拥有很多的观众和崇拜者……”
李水珠就要离开此地了。她走出去,走了很远才打到出租车,方姨正等候着她回去,每当面对方姨时,她都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快结束了,这种关系快到终点站了。她随时等候着方姨对她说:“你走吧,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然而,这句话始终就没有从方姨的嘴里说出来,方姨听完了她的讲述之后,一声不吭地进了浴房,她并没有在方姨的脸上看见任何一种表情,而在以往,每当方姨听完她讲述时,方姨的脸上涂满了那些符号:颤栗、讥讽、喘息、嘟嚷、呻吟和装腔作势。
《女逃犯》第二十二章(1)
64
方姨总有精神焕发的时候,她的所谓神经经过一夜睡眠之后,就像强劲而带刺的仙人球球出现在你眼前。方姨说:“他萎顿了,可我并没有萎顿,我们的生活并没有萎顿下去。现在,到我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了,不是吗?如果他能认出我来,那么,所有的戏将由我独自一个演下去,相反,如果他认不出我来,这很有可能是萨克斯手一生中见过的女人的面孔太多,累积起来,无法计数……所以,我有一种预感,他认不出我来了,那么,你就要留下来。”她们就这样顺从于生活中的藤幔,果然就像方姨所预料之中的那样:萨克斯手患上了失忆症。那个上午,她们出现在萨克斯的出租房中,方姨特意打扮一番,让自己回到多年前的装束之中,那时候的方姨朴素而雅致,就像一朵兰花样绽放着成熟的香味。
这是首例,方姨出在在她想报复的男人面前,并用几十年前的称呼叫唤着萨克斯手的名字,那是一个亲切的称呼。萨克斯手却麻木地张望着她们,突然动了灵感,端来了客厅中惟一的凳子嘀咕道:“你们是来听我演奏的吧,我猜测对了,你们一定是我的观众,噢,很久以前,我拥有一座很大的演奏厅……”李水珠又一次听到了上次见面听到的语言,为此,她断定萨克斯手在上次见而面以前就已经真正地失忆了。无人知道他为什么失忆。一个人被人忘记得如此之快,即使在这个曾经大红大紫过;即使这个人演奏过的音符已经支配过人们的心灵生活史,这个人依然要被人们忘记。因为在这个被人忘记之前,一种强悍的力量带来了一支新生的年轻的乐队,他们替代了一个老萨克斯手已经生锈的乐器;他们真实而有效地替代并战胜了他,观众的眼球向着更年轻的萨克斯手移动并为之吆喝着。就这样,老萨克斯手抱着他孤独的乐器,从幕后隐退出来。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失忆症开始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幸福的失忆症,是为了告别宴会而产生的失忆,所以,他丧失了对前妻的记忆,就这样,方姨可以站在老萨克斯手面前,她展示出了一种抚摸状态:其实,她想抚摸那管乐器,她想知道,那管乐器是不是果真生锈了?许多东西都在生锈,导致事物生锈的是时间。比如,经常被使有的一件东西,无论是闹钟也好,匕首也好,发卡也好,电话机也好,它们都会在四季轮转中想法子生锈,就连我们的大脑也会生锈。比如,李水珠的母亲,每当想到母亲的时候,李水珠就会感觉到母亲的大脑循环器出了严重的问题,所以,它们变得萎谢了,提前萎谢下去。
方姨的手从未这样颤栗过,她伸出手去抵抗那乐器自语道:“还是从前的那乐器,很久以前,我曾经想干一件蠢事,想把这管乐器砸碎当萨克斯手嫌我平庸时,我知道,他已经有了外遇……噢,我想起来了,我为什么把这个女人忘记了,正是那个女人的存在导致了萨克斯手彻底地撕毁婚姻证书。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她呢?为什么已经忘记她了,其实,我应该记住她,我应该清醒地知道让我失去婚姻的不是萨克斯手,而是这个女人。”方姨突然冷笑了一下,缩回了手,对李水珠说:“我现在已经寻到目标了,让我们去见那个女人吧,我记得她是灯光师,她在一家戏剧团工作,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当然很年轻,比你现在的年龄还年轻。年轻就是极好的诱饵,当垂钓者坐在岸边钓鱼时,如果他们抛在水里的是一些鲜美的诱饵,那么,鱼儿迅速地在上勾。”
这个故事并不新鲜,却已经发生了。已经被方姨所忽略过的一次往昔现在正历历在目,如电影屏道一样敞开着:方姨第一次感受到那个女人的存在的时候,是在男人的乐器箱中发现了一张手写的电话号码,这并不奇怪,方姨并不介意,在她启开乐器箱擦洗灰尘时,她经常会发现各种各样的名片。而在之前,他们的婚姻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磨擦。萨克斯手嫌她的指甲油太艳太俗,嫌她叉开的裙子流行着一种媚俗之气。所以,她当然在努力地在弥补这种间隔,她总是在悄无声息之中替萨克斯手擦洗干净这乐器上的灰尘,她的良苦用心在告诉萨克斯手,她并不平庸,她热爱那乐器箱中飘动而出的音符。哪知道,那张手写的电话号码被她在无意识之中抛进了垃圾桶,当萨克斯手在一个夜晚归来寻找那手写的号码时,萨克斯手大声说:“你知道那电话是一个年轻女人写的,所以你嫉妒了,所以你销毁了它。”
方姨第二次感觉到那个女人的存在是在一个黄昏,电话响了,一个女人打来了电话,要找萨克斯手,她解释说萨克斯手正在洗澡,哪知道,她刚说完话,萨克斯手就越过了洗澡间,裹着一根大毛巾夺过了电话,萨克手坐在电话旁边,无视她的存在低声地跟那个电话中的女人约定着明天见面的时间。方姨无法听见已经约定的时间和见面的地点。然而她知道,明天的明天,萨克斯手要去会见一个女人,她核对了一下电话,那手写的电话号码并没有真正地从垃圾桶中消失,在那次争执之后,她便把手伸到了垃圾桶,她很庆幸,自己家的垃圾袋没有被她很及时扔出去。就这样,那张电话号码已经被西红柿红色的皮裹住了,又被她撕开。她悄然地留下了电话号码,现在一核对,竟然是同一个电话号码,于是,她的心计像看不见的攀援在黑夜深处的瓜蒂一样延伸到明天。
《女逃犯》第二十二章(2)
明天意味着嫉妒的火焰已经熏倒了她,所以,她观测着一切:临近黄昏的半小时之前,萨克斯手便开始将手伸出衣柜。男人像女人一样在约会之前也要装扮一番。这种不愚蠢也不聪明的常识使她充满了快感,因为她在这个黄昏将作为影子,时刻跟在男人身后。萨克斯手穿上了他最喜欢穿的黑色的羊绒外套,在那个冬天,方姨阴郁的心灵就像那件外套一样穿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体上,她变成了一道影子。这并不是第一次,之前,她跟别的男人的婚姻中,她曾经有过影子的经验。
萨克斯手出门了,他骑着一辆自行车,那时候,萨克斯手还没有轿车。方姨也蹬着一辆自行车,萨克斯手朝着一幢住宅大院进去了。接下来,她刚想进大院,门房的老头拦住了她,问她找谁。她说找戏剧团的灯光师。老头说,灯光师有好几个,你找哪一个呢?她愣住了,此刻,她看见了萨克斯手朝着一号楼上第一单元进去,她随手指了指,老头现在明白了,他说:“进来吧。”她进了院子,把自行车停在楼下,男人已经朝着楼上去了,哦,这就是那个年轻的灯光师所住的地方,她屏住了呼吸上了楼,那道门张开合拢,只用两秒钟,她下了楼,她是一个静观者,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她不会轻易出场。
方姨第三次感受到了那个女人存在是在一个夜晚,萨克斯手打来电话,告诉她因为乐团演出太晚,他就住在饭店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外过夜,方姨那怀疑的神经突然像盘桓在房间里的电线一样触到了电流的力量,她出了门,她蹬着自行车,不顾一切地往前追赶。她要追赶上萨克斯手的影子,她要验证这个男人有没有撒谎。那天晚上,她站在灯光师门口敲门,如果门开了,她就进屋,她要不顾一切地站在灯光师面前,不仅仅审视她的存在和她的脸,也要审视灯光师的房间,如果萨克斯手不在灯光师的家里,她就向灯光师解释说她敲错门,对不起,她要寻找一个男人,但她敲错门了,对不起。
65
方姨进了灯光师的房间,门一开,她就像狐狸一样进了灯光师的房间,她年轻的质问声仿佛长出带有荆棘似的栅栏。然而,方姨却越过了栅栏,她不顾一切地审视着房间的结构,然后拉开了一道房间或另一道房间的门,她不顾一切地进屋,年轻的灯光师大声叫道:“你疯了,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我要报警了。”方姨终于平息了内心的风暴,她感到一阵窃喜,每一个房间都找遍了,萨克斯手并不在此地,她开始按照原来想的话语送给灯光师,她站在离灯光师很近的地主,审视着灯光师的脸,她并不漂亮,然而她清新,她的脸清新得像雨后一只只蓓蕾。灯光师却并不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好对付,灯光师说:“我知道你是谁了。这事不会就此罢休,你并没有敲错门,你不过是在说谎而已。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会如此罢休。”她离开了,不管灯光师怎么对她说话,她都不再指责任她,因为她证实了萨克斯手并没有在此过夜。
她嘘了一口气,宽慰了自己说:“萨克斯手与灯光师的关系也许是纯洁的。然而,事情却被她弄糟了。萨克斯手有一天怒气冲冲地回家来,他掩上门,然后审视着她的身体说:“俗气,你满身的俗气,你为什么跑到灯光师家里胡闹,这是小人才做的事,真是无耻啊。”萨克斯手说完就出门了,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萨克斯手开始了对于方姨的真正的背叛,当他有三天三夜不归家时,她又一次出门了,这是她第四次面对灯光师的存在。之前,她试图用电话的方式寻找到她的男人,然而,任何一种电话的的联系都似乎被这个男人有意识地关闭了。她被激怒了,她决定让自己变得更加无耻和庸俗起来,因为只有无耻和庸俗才能醒目地引起男人的注意力,才能刺痛那个沉溺于音符中的男人的心灵。
她无耻地穿过许多城市斑马线,她仰起头来看着街灯,她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抑制在眼眶中。她无耻地进了戏剧团的住宅大院,门房老头已经认识她,之前,她曾经贿赂给老头一包香烟,从此以后,她就可以自由地出入了,仿佛她就在这里。她无耻地上楼,并把自己周身打扮得庸致极。这是萨克斯手最不喜欢的打扮,她化了浓妆,她穿上了令萨克斯手感觉到恶心的那条粉红色的灯笼裤,灯光师敞开了门,她进了屋。灯光师低声说:“他在我这里,你要干什么?”他在里面,在灯光师的书屋之中,她没有想到灯光师有如此多的书,那层层叠叠的书,而此刻,她的男人,正倚坐在椅子上,似乎并没有看她的存在,她咳了一声,以引起男人的注意。男人果然注意到她。男人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她回答说:“我因为无耻和庸俗而到这里。”男人说:“你不要闹事,我们离婚吧。”方姨走上前去嗅了嗅男人的衣服说:“你衣服上弥漫着一个女人的味道,你背叛了我。”然后,又抓起灯光师的手臂仇恨地叫嚷着:“你是一个年轻的婊子。”灯光师并不畏惧地看着她说:“不错,我就是一个年轻的婊子,我勾引你的丈夫,你想怎么样?”灯光师站在她面前,仿佛用她年轻的身体向她示威着。她的内心呐喊着,然而,她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