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也不去了,她已经决定留下来,她想真正地为孩子和她自己造一个巢,现在,她很高兴,她突然搬家了,有两个人暂找不到她的新住址了,他们是吴学恩和方姨。
突然,她把手机关闭之后松开了小花园的一片泥土。那泥土潮湿着,很快就埋住了手机,她决定不再跑了,她要开始新的计划和战役:她要变成野狐,隐藏在由她开劈的原始森林区域。她要顺利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讨厌透了与方姨一次又一次地会面,讨厌透了听从这个女人的派遣,讨厌透了做这个女人的替身。当然,她也讨厌吴学恩,在她记忆中,无论吴学恩改变了什么样的职业身份,他都是显得畏琐,那种畏琐像初次的记忆一样清晰:吴学恩把她变成了强暴。如果能摆脱生命中这一男一女,如果能够在这个男人为她建构的新宅中开始无忧无虑的生活,那该多好啊!她抚了抚腹部,搬家公司的车来了,保姆高高地坐在车厢上。
她站在门口,男人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了,男人正在指挥着搬家公司,她突然觉得这已经开始秃顶的男人并不坏,并没有像方姨故事中的那样坏。男人调控着搬家公司的搬运工人,很快,那些东西就落在了新的位置上。噢,这是她新的位置,当她从埋下手机的那一刻起,她直起腰来,她似乎已经把监控她一切的声音埋在了花园中。而此刻,她产生了一种温情:她想跟这个男人生活下去,果然,手机埋下以后,声音消失了,新的家已经安置好了,而且这个小区里就有商场,可以满足她购物的欲望,她用不着走出住宅区域,也可以寻找到由树枝、花蕾、货币搭起来的生活世界。她吁着气,两腿交叉着行走,很长时间以来,她从来没如此地惬意过,自从搬家以后,男人除了出差之外,每晚都回家过夜,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夫妻生活了。
然而,风暴降临了,男人回了家,她一看见男人的脸色就知道了一场风暴已经从天而降,男人去了一趟洗手间,男人憋了很长时间的尿液冲击着马桶,她已经听见了那声音。男人腾空了身体的尿液之后,开始前来面对她。男人把她唤到了卧室,然后把门掩上,男人说:“你为什么背着我发请柬,为什么?”她的心嘘了一下,她几乎忘记了此事。她否认说这事她根本不知道,男人说:“只有你我知道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书,这事除了你我之外,根本没有别人知道,再说,除了你之外,会有什么人去散发请柬呢?”李水珠提醒他在他的生活范围内有没有仇人,他想了想说:“这事与仇人有什么关系?”李水珠再提醒他说只有仇人才会愚弄他的生活,男人不吭声了,看来他已经把李水珠排除在外了,只是他的形象并没有方姨所想象中的那样疯狂。
他垂下脑袋说:“也许是她,多少年来,她总是会在我的恶梦中出现。”李水珠靠近他说:“她是谁啊?”“我前妻。”然后,他就沉寂了。她不想再过问下去,她并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而且现在那看不清楚的底部有阴暗的色彩向她示威着。他现在疲惫不安地站在她面前说:“这真荒谬啊,难道我要带上一个孕妇举行婚礼吗?”他的表情上写着:绝不!于是,他在打电话,他给第一个与他有关系的人都打电话,问他们没有收到结婚请柬,他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语词,重复着他的否定之词,他说那是一场玩笑,一个无聊的朋友开的一个玩笑而已,因为离愚人节已经越来越近了。如此荒谬的事态度在方姨那里费尽了一切心机,在男人这里却是一场愚人节前的玩笑而已。
人是荒谬的,方姨借且于一场复仇的力量发出了请柬的荒谬,从而想她运去的丈夫陷入她的阴谋之中去,然而,男人寻找到了消解这场荒谬的解说词。而且他在给每个人打电话时,都在重述着玩笑这个词汇。到后来,他的疯狂也在这种解说词中消解了。可以说,方姨散发出去的请柬就这样失去了意义。对于李水珠来说,她惟愿这些请柬失去意义,她只想隐居在此,生下这个孩子,她只想过一种从未有的平静的生活,而且,她自以为是那只手机埋在花园之后,方姨就找不到她了,目前,摆脱开方姨的监控才是她的目的,因此,她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到楼下的小花园中散步。
然而,那双眼睛是需要盯着她的,如果失去了目标,那个女人的现实生活就会失去重心。所以,那个狐狸似的女人肯定会找上门来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个人并不艰难,何况,这个女人她用尽了一切努力,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了李水珠,她抓住了李水苗坠楼案,这是一桩与人命有关的案件。凡是与人命有关的案件是要用命来相抵的,这恰好是一个机会,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她寻找到了替身,并开始了她的复仇行动,她怎么会轻易地放弃呢?因此,她的眼睛现在已经盯住了这座花园小区,我们用不着去研究她凭着什么样的计谋追踪到这里,总之,她来了。她追踪上了李水珠的脚后跟,而此刻,李水珠松弛地迎候着这明媚的一天,她似乎再也不用聚集所有的力气,前去对抗这个世界,一个影子就在她身边,她猛然地抽搐了一下肩膀,然后转过身来:噢,她力图想摆脱的世界又出现了,手机可以埋在花园中而终止声音,这个借助于狐狸似的呻吟和哽咽来度日的女人,这个活生生的狐狸,越过了诺大的一座城市,越过了生活中的铁锈、腐烂和霉菌,固执地抓住了她的影子并对她说:“你以为,你已经寻找到了安居的生活了吗?”女人笑了笑,露出了她的白牙,奇怪,女人的牙齿并不会因咀嚼记忆而丧失洁白和整齐,她每露出一次牙齿,李水珠都会感到:这个女人露出牙齿的时候是在出卖她的的诀窍,是在嘲笑自己,是在显示她的力量。就这样,她的力量又一次开台前来笼罩她了。“现在,到时候了,你必须堕胎,然后再让他看见你平坦的腹部,然后跟我离开。”女人说完这话就离开了,她让李水珠明天上午九点半一定准时与她在医院见面。
《女逃犯》第十九章(2)
李水珠并没有拒绝,她知道拒绝这个女人是愚蠢的,而且,在那一个时刻,她太了解这个女人的特质了,从她们相遇的那一时刻,她就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即跟着这个女人,满足这个女人的一切动机和愿望,即成为这个女人的替身,就必须成为这个女人身体中的爬虫,沿着荒凉的世界,不停地上爬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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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次李水珠有了身孕。她突然失踪了,她必须在这个下午失踪,她必须保持着一个孕妇的安静、骄傲的姿态失踪,因此,她再一次佯装到花园中散步,她不携带任何东西,她已经想通了:那些衣柜中的漂亮衣物也不再属于她。她如果想出走,就必须变成一只狐狸搬出去,不从过去的旧巢中带走任何食品和累赘。
因此,在保姆打扫卧室时,她乘机离开了。她只穿着一条孕妇裙,当然,这样的时候离开,她已经想好了要去投奔一个男人。这男人恰似一个收留她身体的箱子,她只想躺到那只箱子中,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佯装缓慢地散步,因为保姆站在卧室中就看见了她的影子,佯装缓慢是为了让监控她行为的保姆安心。她脚穿平底鞋,她逐渐地向着边缘过渡,如同秋叶在风中朝着大地吹去,自从她出生以后,她就慢慢感觉到了——人之所以不自由,是因为心灵产生了阻碍自由的东西,比如,心灵可产生出一丛灌木丛,它可以刺痛人的脚踝;心灵还可以产生恐惧,恐惧是虚幻的,然而,它可以让你在顿然之间看见鬼魂。
现在,李水珠已经朝着花园小径走去,为此,她还需要更多的勇气。她终于看见了住宅区的后门,这是她在一次散步中意外发现的,后门被一条铁链拴着,她轻轻解开铁链,一个保安过来了。她笑着,说想到后门外的沟渠边找一种植物。保安相信了,让她通过了后门,门外沟渠确实长满了野生的草棵,她佯装在寻找,其实已经越来越远,终于走到了路边,她挥了挥手,出租车到了身边。现在,她暂时摆脱了小花园小区,用了半小时,她就到了吴学恩住的旅馆。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说,她可以跟着他走了,吴学恩吃了一惊说:“这是真的,你决定了?”
吴学恩说这么快就离开是不可能的,最快也要到明天。她摇了摇头说明天就来不及了,要走就现在走。吴学恩看上去并非像她一样焦急不安,他宽慰她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她想她已经等不及了,明天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明天是不可想象的。在所有的哲学意义上明天都接近了虚无和不可知。而她现在需要一条明确的道路,需要选择一种向前推进的道路,当吴学恩外出买香烟时,她趁机溜走了。她已经等不到明天,保姆今天晚上就会通知那个男人:女主人外出未归家已经很长时间了。
她必须今晚就离开,买香烟的吴学恩看见了她,拉住她问她去哪里,吴学恩观察到了她满脸的困惑,吴学恩说:“今晚当然也可以离开,好吧,我们回旅馆收拾一下就走。”吴学恩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了旅馆,吴学恩在收东西,他嘀咕着片言片语,那都是跟他职业有关系的言词,很显然,吴学恩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用摩托车载客的男人了。许多事情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幻着。昔日的李水珠可以无声无息地奔跑着,而此刻,她仿佛拴上了脚链,身体怎么也跑不快,从能够快速奔跑到拙笨地奔逃,生活已经散发出一次又一次变幻。此刻,吴学恩拎着箱子,他用上了箱子这也是一种变化,过去的吴学恩把一大堆零乱的杂物塞进一只行李包里,他更像民工,一个混杂在火车箱中,奔往城市的民工,而此刻,他用上了箱子,人都是在模仿中变化的。相比较,李水珠什么也没有,奔逃这么长时间了,她竟然连自己的一只箱子也没有来得及取出来,她的出走无人伴奏,只有风在伴奏着,她感觉到天开始冷起来了,从白天到夜晚的温度变化很大,而她,竟然连一件外套也来不及带出来。
所有的衣物都作抵押品紧贴在那个男人的花园住宅里,连一把梳子也没有带出来。她离开了,而且携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满足了。然而,当她和他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时,她还是感觉到了寒冷。她贴近吴学恩说:“能不能到外面帮我买一件外套。”他有些麻木地说:“已经没有时间,三分钟后火车就进站了。”吴学恩拎着那只箱子,前面候车的人已经使她身体上的寒颤减退了,然而,一旦到了月台上,风吹来了,她又一次感觉到了寒冷。为此,只有火车厢能够给她带来温暖和安全,当火车的轮子磨擦着铁轨发出声响时,她闭上了双眼,谢天谢地,她的出走成功了。为此,她紧紧地贴着火车厢中陌生人涌来的气息,紧贴着男人的气息,然后,她才感觉到饥饿。吴学恩民感觉到了饥饿,因为忙于奔逃,两个人匆匆忙忙地上了火车,已经错过了吃晚饭。火车很快就到了郊区的一座小站,在暂停三分钟的时间里,吴学恩下了火车拎回来两瓶啤酒和一只烧鸡。他很快撕下烧鸡的一只腿递给了李水珠,然后启开啤酒瓶,举起酒瓶轻声说:“碰碰杯,为了我们又一次在一起而干杯。”她没有举杯,她不能喝酒,这是基本的常识,为了让孕期生活健康,她必须排斥酒精。他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她的肚子说:“这孩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她不吭声,她没有别的选择。吴学恩只带上来一只烧鸡,她必须举着那鸡腿来填饱肚子,在这一点上,她必须向吴学恩学,她必须模仿吴学恩的姿态忘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件。用牙齿分解着烧鸡的肉块,她怎么也无法完全地咀嚼那只鸡腿,吴学恩依然像从前一样保持着对肉食的嗜好,他独自一个人咀嚼着剩余的烧鸡,并喝完了两瓶啤酒,此刻,天已经黑了。他大约是困了,便开始打盹,因为临时买票,所以,已经买不到卧铺票。李水珠倚依在吴学恩的肩膀上打一个短暂的盹以后,就开始彻底地清醒过来了。她感觉到越来越冷,便开始后悔在奔向旅馆之前没有到商店买一些衣物,然而,她只带了些零用钱,她根本就没有筹备过这次出逃生活的全部细节,她省略了生活中的这些困境,这细节只是为了尽快地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她甚至都不知道这趟火车奔往何处。而此刻,紧紧裹住她的不是衣服,而是火车的响声,似乎响声越是剧烈的时候,她的自由度就越来越开阔。于是,她渐渐地摆脱了这种寒冷,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倚依在男人肩膀里的一侧,她的过去随同火车的剧烈摆动,再一次被她抛掷在身后。她又一次像火车厢中那些进入睡眠的人一样晃动着头颈,在梦境中满足地飘荡起来。当火车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吴学恩和她同时醒来了,彼此对视着,仿佛正视着他们坐在一起的现实意义在哪里,然后是下火车,她环顾了一遍月台,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地,难道这就是她奔逃着向这个世界渗透的外壳?她困惑地跟着吴学恩下了火车,困惑地被一块未知生活的磁铁紧紧地纠缠住。
《女逃犯》第十九章(3)
吴学恩站在火车站的台阶上审视着她说:“现在,你必须跟我走,你必须跟我到医院。”她不解地看着吴学恩,她以为他病了,他并不解释,他一只手拎着箱子,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他一定是病了,人都会生病的,他也许是吃了太多的烧鸡,那只烧鸡一定是把他的胃已经撑坏了。所以他忙于上医院,她笨拙地跟着他走,在这个时刻,他上哪里去,她都会跟着他,这是命定的法则。为此,她甚至感觉到,因为终于摆脱了两个监控人而高兴,她的表情:慢慢地蒙上了灰尘之后,期待着一次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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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出现并不会给人带来愉快,吴学恩去挂号,然后带她到了妇产科,她费解地望着他,他说话了,他一说话就盯着她的肚子。在这一时刻,她怀孕的肚子成为了关键的问题,在倾听了一大堆词语之后,她明白了,吴学恩带她到医院是为了让堕胎,他把她的肩膀抓住,此刻,他们俩人置身在一个角落,默默地对视着,他已经说尽了许多关于堕胎的道理,他不停地要让她置身在他的语言中,去明白一个现实的道理:那个孩子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余的。多佘是因为他和她都要奔逃,他提到了李水苗命案,他竟然像方姨一样想让她缴械,成为被他的意念所奴役的女人,他竟然面对着她的惊悸、困惑、生活中交织的迷团,告诫她使劲地消除身体中多余的东西才是出路,因为他是男人,他跟这个孩子根本就没关系。如果不堕胎的话,那么他们在走向越来越密的灌木丛中去时,将被绊倒,将被意外地荆棘挂得头破血肉。她面对这人男人,几天以前,他曾经许诺过的声音变腔调了,几天以前,似乎是在细雨蒙蒙之中,他仿佛敞开一切怀抱,不仅仅接纳着她,也要接纳着她的孩子,那时候的他,显得多么地伟岸和崇高啊。
她肯定地说,要堕胎是不可能的,他如果嫌这个孩子是多余的,那么她可以离开他。为了证实她的坚决,她即刻就走。她要下楼,她要在磕磕绊绊中显示出她的自尊和独立,她已经很久没有显示这种东西了。所以,她今天一定要显示给他看:她在下楼,身体突然拙笨,她不会让他所困住,她要走到医院的外面去,即使是更荒凉和无助的世界前来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