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让保姆到厨房或者农贸市场去购物。他不让保姆参与到他的审判桌上来。从这点上看,他是一个内心幽暗的男人,他的幽暗使审判一次又一次地变得具体,比如,他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并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很显然,那么,在我之前,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他如今身在何处?”她沉默着,把手放在腹部上,她在他思绪纷乱时总能进入另外一种状态:与那个藏在子宫中的孩子溶为一体。
然而,他却步步逼近她说道:“我要奔向你的历史,哪怕是一小部份历史。”她依然温和地看着他,他恼怒也不害怕。因为那个孩子在她子宫中蠕动着,她的身体慢慢地产生出了另一种感性的胚芽,她说在之前她从未谈过恋爱,但有过一次性关系,那是在她18岁的时候,因为无知与一个男同学生了关系。他听完了这个毫无起伏的故事,似乎得到了一种满足感,然后结束了那次审判。
然后是停顿,审判桌似乎拆除了,男人累了,被她沉默的姿态击败了。在男人看来,这个女人从18岁那次无知的性事中脱身以后,再也没有用身体碰过男人了。生活平静了很多,有一次,她和保姆在马路上散步,她们想穿过马路到更权威的一些婴幼儿专卖店去看看。突然,一辆出租车在她旁边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从出租车上走了出来,她惊慌地叫出了男人的名字:“吴学恩,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学恩穿一套三流的西装,手里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兴奋不已地说道:“李水珠,在我已经放弃对你寻找时,你出现了,难道这不是命运吗?”李水珠慌忙使唤小保姆到不远处的小店增给她买一瓶矿泉水。在这一刹那,她调离开保姆,是想尽快地把吴学恩打发走。她故意挺立着穿孕妇裙的腹部说:“我已经结婚了,所以,我怀孕了。”
《女逃犯》第十七章(4)
吴学恩的神态变得有些恍惚,他绕开话题说,他已经做一家酒厂的代理人,所以,现在来到这座城市。吴学恩递给她一张名片就告辞了,她拿着那张名片,看着吴学恩消失,她觉得吴学恩似乎变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每天要吃红烧猪肉的男人了。
保姆早已经回来了,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名片,她把那张名片放在包里。这个男人,这个已经不开摩托车的朝着她奔驰而来的男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张名片。变幻的生活,并不是黏土,然而却像手里的黏土一样可以捏成公鸡、兔子、老鼠或人。她感觉到了那个孩子在用小脚踢她腹部,接下来是回家。很快,周末到了,男人回来了,她正在午睡,近来,方姨很少召她出去,方姨的前额微微颔首,正度着催眠期,也许时机未到。
第二天,审判就开始了,这不合时宜的审判,她在干什么,她在洗澡。洗澡时,她尤其能够感受到那个生命紧贴着温热的肚皮,仿佛想前来与她会唔。这是她生命逃亡之中最真实的感动,而此刻,男人在唤她,而且声音与从前不一样,这声音似乎一下子掐住了她的乳房、手臂、足踝、掐住了喷溅在身体上的水花。
男人已经等他很久,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她猛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从她身后的房屋之外,也许是从浩瀚的旷野吹拂而来的,从杂草、灌木丛中沁入她胸部的冷气,也许那口冷水是从李水苗坠楼的高楼上不顾一切地渗透在她生命中的——一片川。而此刻,她看见了名片,一个男人,从空降中冒出来,在偶然中降临在她身边,简单地说,在来不及思忖、喘息的任何情况下,她竟然跟她从前生命中的一个男人相遇了——由于奔逃,她曾经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出租屋中,床上,摩托车上滥用过她生命的激情的火焰,那是她迷路最剧烈的时期。
让她感到幸运的是,男人变了。骑摩托车的男人不仅仅身份万变,而且他的人性也变了。要是跳跃到从前的时间场景中,这个男人准会掐住她的手臂,严厉地问她为什么欺骗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男人,不但没有掐住她手臂,而且在她已经怀孕的现实情况下,掏出名片,如今,这名片,这张淡黄色的名片竟然过渡到另一个男人的手上,这淡黄色,一种羽毛之色,它也可以源自秋天的草皮,当秋意盎然时,草皮变成了淡黄色;这淡黄色也可以是树叶在凋零时的那种色泽。
他仿佛在挥舞那名片,连同他的鞭子一起舞动,这是审判开始前的一种导具。她吁了一口冷气,包里的名片为什么会到男人的手上,在过去,她可从未发现过男人会翻她的包。而且这名片如此之快就到了他手上。男人说:“你不要以为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就可以长出翅膀来。人要想长翅膀,那是妄想,告诉我,递名片给你的男人到底是你的谁?”她简约着这个男人,不肯多说一句话。男人走上前来,伸出手想拧住她的脖颈,又放弃了,男人在那一刻,大约已经感觉到她是一个孕妇。他的动作姿态稍为改换一下,男人用手拧住了她的手臂,显得温和地说道:“有人看见你和男人说话时距离很近,有人看见男人在你说话时盯着你的腹部,他为什么要盯着你的腹部,他为什么不盯着你的脚、手、耳朵和脖颈?”
她感觉到男人的问话简直荒谬极了,她根本无法回答,而且这个人到底是谁,像特务一样盯住她不放的这个人到底是谁?难道男人在她出入的世界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吗?不,她否定着,尽管男人拥有一定的权利,然而男人是一个顾脸面的人,他不会愚蠢地这么做。她想起了18岁的保姆,她否定着自己的判断:就是这个女孩子出卖了她,出卖了这张名片。
她一点也不肯承认跟这个男人的任何一种关系。所以,审判结束了,因为男人没有更多的时间,男人还有一个会议,而且男人晚上要出差。她感到一种暗喜:她惟愿这个男人有一次分离的时机,如果在很长的时间内看不到这个男人,也许生活会发生变化。男人带走了这张淡黄色的名片,作为证据,这名片被他捏在手中,临出门时,男人回过头来拥了拥她说:“现在,孩子是你惟一通向婚姻之路的旗帜。”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之所以留下她,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她有了孩子,他要让她高举着孩子这面旗帜,走向婚姻。
而对于她来说,孩子是她生活的另一种伴侣和希望,男人一走,她就想到了保姆,这个女孩子用她年轻的力气在做活,她已经爬到窗台上,她正在清洗窗户,这个姿态太危险了,而且是六楼,她本想责问女保姆,问她为什么多管闲事,为什么出卖了她。她退下去了,她的心灵和身体,此刻,萎顿着,她根本没有力气去问保姆,她害怕一说话,那个年仅18岁的女孩子就会从窗台上掉下去,这个意象使她放弃了这种拷问。
《女逃犯》第十八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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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回到卧室推开窗户时,她却看见一个男人在楼下张望着。哦,她此刻呼吸到了一口凉气,是从漆黑的隧道中吹拂而来的,那是一条阴郁、长满了霉迹的隧道。她把头缩回来,她的姿态越来越萎顿,她拉上了窗帘,问自己道:“吴学恩为什么会出现了楼下,为什么环顾四周?”当她再次打开窗户时,吴学恩消失了。这是一次在这结束了一次午休之后的消失。事实上,她根本就无法进行午休,她只不过调换了一下位置,这卧室是她的避难之地,拉上窗帘之后,世界的范围缩小了,只要不让她看见这个男人,似乎就减轻了危险。有好几天,她都没有下楼去,保姆说要陪她去散步,她就找原因,现在她已经防着保姆,不能小看这个从乡下来的女孩子,为了她的利益,她可以成为那个男人的特务,她可以成为一枚炸弹,她可以出卖李水珠的任何一种生活迹像。
所以,她从骨头中长出了提防,那堤坝很尖锐:凡是保姆去的地方,她不再前往。然而,有一天,她在屋子里散步,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她以为是邻居,旁边的邻居是一位老人,她负责着这幢小区的水电费收缴工作。所以,她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门,还没等她晃过神来,敲门者已经走进屋内,并用手掐住她的腰部说:“你确实已经怀孕了,本来我不想来打搅你的生活,然而,我还是来了,为了再次见到你,我跟踪上了你的保姆,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暗自跟踪上了你们。”她已经来不及跟他解释更多的话语,因为她知道保姆到农贸市场去了很长时间,快要回来了,吴学恩说:“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而已,因为,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一个谜,就连你的父母也根本说不清你到底去了哪里……不久之前,我去过你父母家,你母亲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那只鸟笼在她头顶上晃啊晃,她失语了,根本就听不懂我说什么,而你的父亲在母亲的身边总想让鸟儿说话,我知道,你父亲是想让你母亲听到一阵鸟语声……每当我提到你时,你父亲就摇头沉默着,事情就是这样,你成了一个谜。”刚说到这里,保姆回来了,她听到了保姆上楼的声音。她还唱着歌,她上楼梯时总喜欢唱歌,李水珠在那一刻突然产生了一种惊悸似的呼啸。她的呼啸顿然之间已经把吴学恩带到了卧室。在这样的时刻,似乎只有卧室是安全的,因为她知道,保姆一回家,第一是上卫生间,第二是上厨房,所以,这两个空间都不安全。只有卧室才是安全的,除了在打扫房间时,保姆是不会轻易地进屋的。然而,进了卧室就意味着进了死胡同,这一点李水珠后来才意识到。
她在静观机会,她把吴学恩藏在主衣后就拉上了房门,然后走出来。保姆已经去过了卫生间,现在已经在厨房中了。这是她忙着做晚饭的时间。李水珠来到了厨房,她已经学会了规则,不与保姆去面对面对峙,她嗅到了油烟味儿,这呛人的烟儿恰好可以帮助她。她潜进了卧室,在剧烈的、甚至带震动的油烟味儿中咳嗽了几声,嘀咕着油烟味儿太呛人的话,然后把厨房门掩上。她有充足的理由关门,不管怎样,她是孕妇,而且是这里的女主人,现在,她像猫一样潜回卧室,她已经没有理由解释自己的尴尬处境。其实,当她把吴学恩藏进衣柜时,另一个男人已经在隆隆而来的呼啸声中感受到了什么。吴学恩变了,如果放在过去,他也许会轰鸣,他的身体将会像一架机器般轰鸣;吴学恩变了,变温和多了,他此刻最大的变化就是钻出衣柜,然后满足李水珠的愿望:趁着保姆在厨房中烹饪辛辣菜的时刻离开这里。
果然,吴学恩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涌遍全身的恍忽的快意。然后是迷惘。不管怎么样,吴学恩离开了,尽管如此,危险依然潜存着,因为吴学恩已经知道在门外敲门,天知道戏应该往下表演。李水珠累了,她没想到吴学恩会在这样的时刻与她相遇。简言之,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除了她在怀孕之外,另外一个男人还不时关上门,开始一场私人审判会。而且最致命的是吴学恩那张名片已经被男人带走了。如果能彻底销毁那张名片就好了,这样,男人就根本无法与吴学恩联系上。
男人出差回来了,他开始谢顶的头上又长出了一些毛发,男人一出差就忙着回到李水珠身边,他带着公文包,带着简易行李箱子,他一回家就忙着睡觉,恰好又是周末,他大约也累了,似乎眼下最为重要的就是忙于睡觉,也许,出差意味着奔碌,男人在奔碌归来以后就空气般地坍塌下来了。这正是一个搜寻吴学恩名片的机会。哦,明片,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身份证,它如今藏在哪里呢?她启开了拉链,一切都在是保姆不在的时刻进行,她已经防范保姆了,因为保姆的眼睛越来越像贼一样盯着她。当然,她知道,保姆是替男人在盯着她的行为。
名片被搜寻到了,它镶在名片册上,那是本袖珍名片夹。她的手颤抖着,她把搜出的名片塞进孕妇裙包中,她还不想抛弃这张名片,因为她想与吴学恩联系上,她要与他好好谈心,目的很简单:让吴学恩的生活离她的生活越远越好。男人睡跑了觉后起来了,他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腹部,很关心地问她有没有到医院检查一下胎位。她说已经检查过了。胎位还算正常,男人笑了笑说:“总算怀上了,就快要做父亲了,他拉开了衣柜,想找一件衬衣换一换,突然,他仿佛凝固地,然后又把头探到衣柜中去,然后转过身来问李水珠:“你告诉我,这衣柜中为什么会有香烟的味道?”她的脸色在变,当然是变得很暗,很魔幻,她忽视了这一点,吴学恩一定藏在衣柜中抽了烟,他是个十足的香烟瘾,离开了香烟几乎会要了他的命。
《女逃犯》第十八章(2)
她晃动着很魔幻的脸对男人说:“也许是你西装上有烟味,因为西装已经很长时间没洗了。”男人在衣柜中寻找到了两套西装腔作势,然后嗅了嗅说:“根本就没有烟味,哪里来的香烟味道?”李水珠十分温柔地靠近他说:“你是吸香烟者,对香烟味儿已经麻木了,自然就嗅不到自己衣服上的味道了。”她一边说一边嗅着西装上的味道,一边叫唤着保姆到他身边,让她即刻把两套西装送干洗店去。关于香烟味道就这样被平息下来了,而且关于那张名片也许已经被男人忽视或忘记了。像他这样身份的男人每天要与大量的名片交汇在一起,他自然会忘记生命中一张名片的丢失。然而,李不珠却通过名片找到了电话。几天来,想与吴学恩见面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然而,越来越强烈的是恐怖,因为吴学恩又回来了的恐怖,所以,她急需处理一件事情:面对面对与吴学恩谈话,面对面地告诉这个男人,生活中已经发生了非常严肃的事情,因为她怀孕了,于是,所有的可有性都不存在了。
她弄清楚了吴学恩所下榻的旅馆。在保姆去农贸市场以后,私自出门了,她就是不想告诉保姆,从此以后,她告诫自己说:“自己要像防守贼一样提防着这个特务。”所以,她计算了时间,保姆往返的时间需要一个半小时,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她必须在这个上午尽快地与吴学恩见面,出门时她给吴学恩打了电话,吴学恩还来不及回应她就挂断了电话,这次会面对她来说是真正地告别。她的脸仿佛埋在冰冷的灯罩下嘶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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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应该在冰冷的灯罩下嘶叫着。吴学恩打开门时,他已经租下了这间客房,在他未找到这座城市的代理商人之前,他都会在这里住下去,这让李水珠感到害怕,再加上吴学恩依然用那样的一种方式与她说话,从她一进屋,吴学恩就连声说道:“我已经想通了,女人都是要背叛男人的,但每个女人背叛男人的方式不一样。比如你是因为李水苗坠楼案件……”她走上前去用手蒙住了他的嘴巴惊悸地说道:“你为什么知道了坠楼案?”
她后来知道了是邻居告诉他的。因为他经常骑着摩托车环绕着她的父母家的那幢楼,时间长了,似乎有人知道他是在找李水珠。他说的邻居住在五楼,经常晒太阳,是一个老头,他透露出了李水苗坠楼案件,并暗示他说,李水珠的出走可能与李水苗的案件有关。因此,从那一刻起,他似乎便理解了她的处境。他此刻走上前来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带你远走高飞,我们可以在一座小城市生活,然而,我希望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把李水苗从22层楼上推下去?”李水珠扬起巴掌,她本想借助于现实和恐怖的力量,将那一巴掌击下去。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