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任何沐浴都需要空间。
她站在路口,用不着扮演失恋者的脸,因为她的脸耷拉着,宛如低沉的乌云在她头顶,她披着长发,这长发曾经在不久之前按照方姨的安排到美发烫成波浪形,那些波浪果然吸引了她的老板。如今,一阵风吹过来,在这下半夜,她站在路边,当然显得楚楚动人。她不需要作任何表演,她的衣装,一件简单的巴黎时装,自从遇上方姨之后,她箱子中的服装就变了,那种变原本是攻击男人,说得透明些是为了诱惑。这是方姨教会她的一点点入侵她身体的时装术,也就是魔变。女性原本就是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体,它柔软的武器套上外装,就变成了女巫。确实,它入侵了老板,那个快近五十岁的男人从她优雅的身体中感到了晕眩,便主动地、进一步地把钥匙交在她手上。而此刻,她的生活在倒退,她陷入了自由的奔逃,因为沦陷在这座西北小镇上,她失去了旋转的车轮,她不得不利用已经保留在她身上的青春特征,一个年仅23岁的青春风格在这座小镇显得风情迷人。
果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下了车,走近了她。她依然低垂着头,就像一朵被雨打湿的花。男人伸出手来托起她的下巴说:“你迷路了,你失恋了?你想自杀?”男人的提问使她想起了方姨不断的叮嘱,为了那两张火车票,为了摆脱令她的人生滑稽的悲凉境地,她一定要在这一刹那失去尊严。事实上,她早就意识到那种朴素的、伟大的、动人心弦的尊严已经离开自己了。她既然已经失去了尊严,那么,此刻,需要的就是勾引,她突然哭了起来,男人说:“你别哭。”
《女逃犯》第十一章(3)
男人在此刻说着那些宽慰的话,她说,她是一个外地女人,被一个男人抛弃在这座小镇,而身无分文了。男人伸出手来说:“你可以到我家里去,我是纸厂的工人,我父母都不在了,我家里房间很宽敞。”男人很容易就地钩了,她想起了鱼儿,那些进入垂钓者圈套的鱼儿。她盯着男人,男人是善良的,没有一点儿恶意。她就这样跟着男人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家,在打开的庭院之中,她隐隐约约地嗅到一点点花香。男人推着自行车陪她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家,于是,灯亮了,水壶上的水开始沸腾起来,在灯光下看上去,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脸显得忠厚,是一张她很久以来已经看不到的脸。这多少有些让她松弛。男人说:“你住下来吧。”男人拉开了让她住的房间,从柜中取出被子、床单。而她的目的不在这里,在别的地方。她在盯着男人的钱包,这就是她的现实目的,她不需要多少钱,只要够买车票的就行了,然而,要怎么才能接近男人的钱包呢。
这当然需要表演。进房间睡觉以后,她就开始呻吟起来,这呻吟起起初很轻,然而,即使是很轻的声音在这间房屋里也会穿过房间,男人住在隔壁,男人大约是很累了。他的同情心以及对一个女人抱有的幻想使他带回了一个女人,然而,他确实累了。刚把她安置好睡下以后,他自己就回房间睡觉去了。
33
男人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这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她需要的是时间,她知道方姨在外面,方姨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她命运的操纵者。她需要时间,她跑到这里来,并不是来睡觉的,不错,她确实想睡觉,她依恋床就像白云依恋着天空。因为白云依恋天空就可以飘动起来。男人,这个看上去好心的男人却把她限制在床上。她一呻吟他就醒来了。因为她女性的声音很自然地切割了一个男人的梦乡。
男人穿上衣服来到她身边。她指了指头。意思是告诉他头痛,男人要去找药,她突然抓住男人的手让他别离开,她感到害怕。她轻声呻吟道:“离我近一些,抱住我,我感到害怕。”男人果然抱住了她,她的整个身体细致地感受男人身上的钱包在哪里,那才是她最终的目的。然而,竟然没有那样的四方形的坚硬的东西,她感到有些失望,她想男人的衣服中大约没有装钱包。就这样,她的呻吟声渐渐地熄灭了。男人以为她睡着了,就再一次把她放在床上,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上午七点半钟,醒来时她发现了男人的留言。男人告诉她说到纸厂去了,要到下午才回家,让她等他。
这真是一个最简单的男人,毫无防备的心理,把一个陌生女人带回家,并让这个女人呆在这家里。为此,这个男人为她提供了下列活动,她睁开双眼以后,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一种荒谬把自己带到这里。是一种最荒谬的行为使她不顾羞辱地走进了这庭院。终于度过了一夜,这个男人竟然没有触犯她的身体,这个男人显然是男人中的男人:他不利用她已经沉入陷阱中的身体,他不利用她的遭遇以达到一个男人的目的。也许这个男人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他之所以将她带回家,只是一种好心和同情。当然也带着一种幻想,所以男人让她在家里等待他回来。
而她又一次被目标所笼罩住了。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听见了方姨站在门外叫唤她。她打开门,方姨走进屋来。两个人面面相觑着,彼此在衡量,测定,推算这个世界,彼此都在感受在刚刚逝去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方姨听见了水滴声,这是邻居家拧开自来水的声音。
方姨和她已经感受到了两个人脸上的一系列的没有时间和环境清洗的痕迹。虽然昨天晚上回到这里来,李水珠洗了脸和脚,然而,她知道她身体中布满了汗液的痕迹。方姨从邻居家自来水笼头中的感受到了一种启发。所以,她找到了简易洗澡间,方姨洗了澡,让李水珠也洗了澡。现在,她们要利用房间城陈列的一切,她们在寻找抽屉,她们拉开了男人卧室中的一排抽屉,终于发现了一笔很少的现金。方姨说,刚好可以买车票,刚好可以买返程的火车票。方姨让李水珠留下一纸借条,告诉这个男人好暂时借走了他抽屉中的几百元钱,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从邮局把钱汇回。
方姨所希望的目的已经达到。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时刻呀。他们留下纸条,掩上门,她们记下了门牌号,她们还发现了男人的工作证,男人29岁,未婚。她们记下了男人的姓名,为了日后汇款时使用。临出门时,方姨解释说:“我们的行为并没有触及到罪恶,你用不着难受,回去以后,我们就把钱如数地汇回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们陷入这座小镇。”于是,她们直奔火车站,上了火车以后,李水珠闭上了双眼。
旁边是方姨,她们刚刚在那个纸厂工作的男人家里洗了澡,试想一想,如果她继续留下去,那么,她与那个男人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她不想继续想象这个故事,因为故事刚开始就断了音符。火车所扬起的音符可以中断刚刚发生的一切细节,包括那个男人看不清的脸庞。这张模糊的脸只是她生活中的插曲而已,它的插曲短暂得宛如一声叹息,旁边是方姨,她控制或支配着一切,不知不觉地,李水珠已经沦陷在方姨的声音之中。她总是在李水珠恍忽时发出一种声音,蛇、蚯蚓、蟥虫、蝙蝠都会在特定的时刻发出声音。一旦它们发出声音时,我们人类就会倾听着,因为比起我们自己的声音来说,异类的声音便更神秘……现在,方姨已经变成了李水珠的异类,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李水珠陷进去:“我们刚刚经历了什么,你都牢记了,牢记过去不是一件坏事,在刚刚经历的小镇生活中,我们甚至还比不上一个花子,连花子都有居所,我们却没有,所以,失去我们的生活意味着受罪,而你我偏偏又都是无法受罪的人,我们不可能日复一日地流浪,我们不可能带着脏兮兮的身体流浪。所以,让我们回到从前吧,那毕竟才是你我的生活。毫无疑问,我们已经被捆绑在一起了,是什么东西把我们捆在一起的,当然是命运,简言之,是李水苗坠楼案件。”方姨在关键的时刻总是能够固执地、巧妙地抓住李水苗坠楼案件,它伸及到荒野,那干燥的境地又被猛烈地推回来。
《女逃犯》第十一章(4)
它使李水珠又一次感到孤单和可怕,然而惟其如此,她只能凭借着方姨的力量,一种傀儡的力量:通过一种压迫一次又一次地使她无法离开她的伙伴,她的盟友。她服服贴贴地站在方姨这一边,似乎只有这个女人才能改变她的命运。她从那座力图蜷成包裹、晾晒在干燥的小镇,以此才能孤注一掷的命运之中又一次伸出头来,她的头湿漉漉的,宛如从潮湿的地窖中探出头来,这一刻她清醒无比地领会到方姨铮铮的教诲。她用其张开的嘴沉默着。事实上却是在领会和溶解命运。她又一次理智地告诫自己:回到从前是明智的,因为她不可能与一个乞丐争占栖居这地,她不可能在露天的世界永远走来走去。眼下,那套巴黎时装紧贴着她,尽管在纸厂工人家里争分夺秒地洗了一个澡,然而,她肌肤开始被汗液、被火车上的拥挤、被喧嚣声溶解出了人体最为永恒的味道。所以,她渴望着洗澡,她渴望每天能钻进浴房,她渴望脱干净衣服时的声音快快结束。
这时,她紧贴着方姨,因为赶火车,她已经不可能等待下趟火车,所以,她们只买到了硬坐票,然而,在那一刻,已经足够满足她们逃逸的心理了。现在,她的头竟然倚依在方姨的肩膀上,她们的外形就像一对母女,她正置身于方姨的保护伞下——慢慢地回到从前,慢慢地冷却下来,然后又一次重新燃烧自我。
她所谓的自然现在哪里?终于摆脱了她自以为是的乌托邦的小镇,她又一次回到了从前,翻开日历,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恰好是一周,然而,她却感到黑夜漫长,而她终于迎来了黎明。
《女逃犯》第十二章(1)
34
她的老板竟然在她之后才回到这座城市,所以,她只需要轻轻地撒一次谎,说自己因为身体不适而未上班就足够了。回到从前的位置是她在那个黎明前夕拟定好的一篇私人信札和公文,她一遍又一遍地默认着写给自己的信札和告诫自己的公文书,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总结着生活的真谛:必须回到他身边去,正如方妇所言,这个世界到处布满了险径,既然如此,就回到从前吧,何况她带着他的钥匙。
方姨说你应该到他的房间中去等他。你应该让他感到意料不到的惊喜,你应该在他回来的夜晚就看到你的存在,你应该像一只音盒一样在他房间里出奇不意地发出旋律。方姨不断地重述着他的重要性:在他身边你可以受宠,你可以不用奔跑,如果他有一天为你戴上求婚戒指,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那时候你就嫁给他,只有那一刻你才会真正地结束逃逸生活。现在,回到他身边去,你既是他的文秘,又是他的私人女友,你占据了与他的双重关系,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回到了家。
简言之,她们已经从火车上奔旋的轰鸣声中改变了命运,她们彼此头倚着头,表面上看是一对母女,实际上她们倚着头是寻找利用她们之间的捆绑关系,是什么把她们捆绑在一起,当然是命运。从李水苗坠楼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她和她为了相互利益会走在一起的时刻已经不远。火车啊火车,那是一个接近黎明的时刻,她们双双钻出车厢,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她们生活得如此地龌龊,如此尴尬,如此地被动。火车把她们带回到了从前,她们乘出租车回家,两个人除了想洗澡之外,就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在那个时刻,也许她们什么都不来不及想,什么阴谋都已经离她们远去。人被睡眠所期待的时候,也许是世界上最单纯的时刻。她们只睡了长长的一夜,又回到了现实,这个现实就是男人的世界。
男人到底是什么呢?方姨自始至终都把男人比喻成动物,男人是最大的动物,是最凶猛的动物,也是最缺乏机智的动物。而女人是什么,对方姨来说,女人应该是动物中的动物,它就是狐狸,不知道为什么,方姨对狐狸情有独钟,在她的卧室中挂着一只狐狸的摄影图像,那是一个动物学家拍摄的。因此,光影美妙地映现出一只来自茫无边际的森林的狐狸,它严格地恪守着规则——狡猾地施展着自己的本性,穿越在黑暗的世界和明亮的旅途之中。当然,这几乎是所有人和兽的本性。只是一头狐狸的本性更具有谎言似的美妙,当人和兽相斗时,他们更喜欢或相信谎言,所以,方姨说:“我喜欢狐狸。”
男人到底是什么呢?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她又回到了男人的房间,她想起了那个陌生的造纸厂工人,她根本没有看清人的脸,然而,她却想利用他,说穿了她是想利用他的钱包,她没有搜寻到他的钱包,为了那只钱包,她施展了一个小诡计,发出呻吟,以便吸引了他,他果真奔向她的呻吟,她紧贴着他,只是为了搜寻到那只钱包——人在困境中是多么地卑微不堪啊!幸运的是她遇上了一个保持着理性和品格的男人。所以,她对这个男人心怀感激,她一回到这座城市,第二天就到了邮局,方姨似乎已经忘却了这件事,也许她不来不及想这事,然而,对李水珠来说,这事情太重要,因为她不想被那个陌生而无辜的男人把她当作骗子,所以,她到了邮局,如数地给那个造纸厂的工人汇去了借款,她没有写下汇款地址,她已经确定了自己命运的轨迹:要像方姨墙壁上那头狐狸一样诡秘地穿越这个世界。
所以,她来到了男人的房间。她坐在黑暗中等他回来,她知道男人很快就会回来的。男人驱车回来了。她站在窗口看到了这一切,然而,她还是没有开门,她想让他在黑暗中感受到他的到来,所以,她跑到卧室中去等他,她穿上睡衣躺在床上,因为夜已经很深了,男人回到 后打开了房间的灯,他发现了她的高跟鞋,男人去了浴房。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他用不着饥渴地奔向她,他是成熟的,他洗了一个澡,换上了干净的睡衣,慢慢地来到了卧室。他慢慢地靠近她,触摸到她身体最敏感的内核,她整个身体膨胀着,她的眼里充盈着他看不到的泪水。她不会出卖她过去的生活,她要改变一切,即使在与男人彼此的拥抱之中,她也在想着方姨那双眼睛,它仿佛在鼓励她说:你必须变成我想要你做的那只狐狸。
有三天三夜,李水珠都留在他身边过夜,中间她给方姨打过一次电话,那是她上班的时候,白昼把她和他的肉体隔开了,然而,她依然离他的办公室很近,那是午后,她掩上了门,跟方姨通电话,她只是告诉方姨近两天她都不可能回家了。方姨似乎在盯着她的灵魂追问:他是不是已经被你的肉体所征服了。
三天三夜终于结束了,她回到了方姨的身边。她总是要回来的,除了方姨是她的归宿营之地外,她还感觉到了男人的暗示。第三夜男人便开始有些焦燥地说跟女人睡觉总是不踏实,并且暗示她说,他还是不太习惯在一个女人身边长时间地过夜。这一切都在暗示着她。男人累了,男人需要独处。方姨笑了,她总是在审视她一遍以后,在仔细地倾听完她叙述以后,发出那种诡秘的笑声:“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他开始老了吗?他已经不适合每天晚上同你一块过夜了,因此,这是一个问题。”
《女逃犯》第十二章(2)
方姨把这个现象归纳为一个问题以后的第三天,带着李水珠赴约。方姨说:“既然现在你已经征服了他,你就应该折磨他,到时候了,你看见那些毒蜘蛛吗,插队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