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心情好过许多。窗外明媚照人,初晨的暖阳迤逦在三层楼的不洋房上,园丁赵炳旭正在花圃上种植成列的红玫瑰。
“阿炳,”当初佣用他时,赵炳旭坚持她这般称呼他。“我出来帮你忙好不好?成天闷着都快疯了。”
阿炳憨傻地咧开笑容。“我快做完了,只剩下……一、二、三……三丛玫瑰花咧!”
“没关系,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她挽起袖子,走入花园客串起临时园丁。
“孟小姐,今天怎么有空来种花?你不用去拍电影吗?”
她朝他嫣然一笑,接过他递来的小铲子。“我最近休假,三个月后再拍电影,至于现在——拜你当师父、学学园艺喽!”
“不敢当啦!我哪收得起这么漂亮的徒弟?”他笑开一张大嘴,指导这位娇滴滴的大美人如何翻土。“孟小姐有没有男朋友?今天这种好天气应该出去约会才对啊!”
通常影倩不会和闲杂人士谈论自己的爱情生活,不过阿炳和其他人不同,他是个轻微的智障者,一个没有心机的大男生。
她郁闷地吁口长气,挖开另一铲泥土。
“想约会也得有对象才行。”
“怎么会没有?妈妈常念新闻给我听哎!报纸上都说孟小姐有一个姓……姓汪的男朋友。”他困惑地望她一眼。“那个人的姓怎么和狗的叫声一样?”
她卟哧笑出声来。“不是‘汪’,是‘王’,而且他也不是我男朋友。我正牌的男朋友……最近和我吵架了!我正在等他打电话来解释。”
“原来是这样哦!”他恍然大悟。“孟小姐,你放心!如果那个人对你不好,我阿炳一定会找他算帐的!”
“千万不要。”她紧张起来。佣用阿炳之前,她特地买了几本智障儿的丛书回家研读,书上一律指出,智能不足的人群少有攻击倾向,但是她不想冒险,事先说清楚比较妥当。
“阿炳,我男朋友是个好人,跟你大姐夫一样会修车子,你千万不要误会他哦!”
“是这样吗?”他摸摸下巴思索——八成从电视上学来的动作——脸上沾满泥土。“你跟我说他叫什么名字,我回去叫大姐夫打听一下,看看他名声好不好。”
她很怀疑他大姐夫打听得到什么蛛丝马迹,毕竟台湾说大不大,人口可也有两千万人。然而,阿炳的提议终究出于善意,一个二十五岁“小男孩”所表现出来的善意。
“他叫张伯圣,在南京东路开汽车代理店兼修车厂,据说口碑不错哦!”
“我记住了。”他很慎重地点点头,快手快脚栽完仅余的三株玫瑰。“孟小姐,我回去了,有消息再通知你。”大手抓起一只大铲子。
她挥手和他告别,凝望他扛着一袋工具走回街角的花艺店,有些感动也有些好笑。和单纯的人类相处其实愉快多了。
回屋里正要打开冰箱,无线电话铃铃尖叫。
伯圣!
这个名字立刻闪入心中,她飞也似的扑向话筒,途中撞倒两把椅子。
“喂?我是小孟!”她喘着气朝话筒大叫。
“……”对方迟疑片刻。
“喂!大丈夫别婆婆妈妈!”她娇嗔。“敢打电话给我,却不敢开口?”
“……孟影倩?”
不是他的声音!“你——是谁?”
一阵凉意窜上她的背脊。这声音听起很耳熟——分明就是骚扰她一个多月的变态影迷。
“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我好想听听你的声音,幻想我就站在你的身边,你……”
“别说了!”她气极了,怎会招惹上一个神经病?“你敢再打来,我就报警捉你这个——这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对方宛如被钉子扎中痛处,大声尖叫。“我没有发疯!我很正常——”
砰!她压上话筒。
天下有两种人永远不会承认他们丧失神智:疯子和酒鬼。
死张伯圣!害她白高兴一场,还被一个大变态骚扰。
可是——这家伙如何弄到她私人电话的号码?她敢保证,知道这支电话的人都是亲近朋友,不可能把号码随便传给外人。那么,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她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和这个疯子的对话。
——我在看着你,永远!
难道,他知道她住在这里,曾经趁她外出时潜进来过?
“孟影倩,你别自己吓自己!”她拍拍胸口,双脚开始发软。
不会有事的!她安慰自己。哪个电影明星没有接过骚扰电话?可从没听见有谁真正爱到实质上的伤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匆匆拿出冰水大灌一口。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明天还是找人来家里安装防盗系统吧!
第九章
王磊拉高身上的薄毯,覆住淑慧纤秀的肩膀。他背靠着墙坐在大理石磨光地板上,透过落地窗望向仁爱路扶疏有致的行道树,淑慧像只小猫咪般趴睡在他怀里,任他轻轻地来回抚弄她的背脊,偶尔发出一声舒服的咕哝。
“醒了?”王磊察觉怀中的小女人动了动身子,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问。
“嗯——”她揉着眼睛,困困的视线扫过室内一圈,还没弄清楚东西南北,含糊问他:“这里是哪里?”
刚睡醒的她是个慵懒的小迷糊虫,仿佛得了健忘症似的,临睡前的一切完全溜出脑外。
“今天下午我们去逛建国玉市,你说累了想睡觉,我就载你来这个住处休息,记得吗?”
“住处”、“休息”,好暖昧的说法。她扮个鬼脸站起来。
“我去洗洗脸。”一溜烟钻进浴里,蓬乱的秀发引出王磊的一阵笑声。
淑慧在他心中的地位是清新而自然的。因此,整个下午的独处,以及身体上的亲密接触,虽然曾带给他悸动的渴望,却不曾令他付诸实行。无论谁发明那句谬论——男人因性而爱,女人因爱而性——他都不在意,毕竟它确实点出了男性生物原始兽性的本能;然而,爱与欲的分别不应该划分在性别的重点上,而在于年龄和性格。他不认为一个对爱情有了深刻体验的男人,仍然会以性做为和异性交往的出发点。
因此,他并不急着“碰”她,只想细心关爱地呵护她,相守到老。当然,前提是:他必须先铲除她“未婚夫”那道障碍。
“你有没有向家人提过我们的事?”他晃到浴室门口,倚着门框看她。
她动作停顿半秒钟,拧好毛巾后非常缓慢地转身面对他,一种类似当初砸烂他车子的罪恶感再次回到她心中。她依循原例,头低低的不太敢看他。
“到底有没有?”其实用不着追问,看她那副心虚的模样他大概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嗫嚅回答:“我试过,可是没有成功。”
“为什么?”
该怎么说呢?她从他的身旁挤出浴室,走进客厅里面对他,晕红的夕阳斜斜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来的光影竟然出奇的刺眼。
“我爸爸不可能赞成的。”她苦恼的眉头在额际揪成一个小结,来来回回踱着方步。“我连起个头都做不到,他根本不接受除了伯圣以外的人选。”
“那你打算怎么做?就这样拖下去?”他质问。
她倏然停下脚步。“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怎么交代?”他低吼,几个大步跨到她面前。“你连向父亲提起我的勇气都没有,还想给我什么交代?”
“我已经尽力了,逼我和爸爸撕破脸,对你有什么好处?”她喊回去。
“好处?”他扬高声大吼。“好处可多着呢!起码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地当你的黑市情人,我可以光明正大去你家里拜访,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你是未来的王夫人,我们两个可以有名有份地走在一起,不用担心你‘未婚夫’撞见!”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连小说中“逼婚”的场面和对白都出来了?原本属于男主角的台词由她在说,王磊反倒变成那个委屈求名份的女主角了。
她好想笑,却又被他高姿态的气势逼出一份怒气,一张俏脸反倒矛盾得做不出适切的表情。
“无理取闹!”她索性臭骂他一句。
“林——淑——慧!”一双铁掌抓住她用力摇晃起来,晃得淑慧全身齿牙关节格格响。“你有病啊?我这是在争取我们的福利、我们的未来,你知道吗?”
现在他又变成“劳工代表”了!她终于还是笑出来了。
这个女人头脑是不是越来越不正常了?
王磊被她气得七荤八素。当他正在慷慨激昂地为未来描绘远景时,她居然还站在旁边,像没事人似的笑得那么开心,连他生气都没有感觉,他做人实在太失败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进一口中央空调吹送出来的冷气,让奔腾的情绪随着这股凉意缓缓沉淀在心底,然后抬头用一双疲惫的眼端详她。
“很好笑?”他挑起一边眉毛,平静的眼神象征着暴风雨来袭的前兆。
她忙不迭摇头,开始后悔自己每次做事都不经过大脑思考。
“我不是故意笑出来的,你不要生气。”她讷讷地为自己辩解,直到现在才终于产生了那么一丁点罪恶感。
他仍然维持同样的眼神盯着她看,看得淑慧不得不低下头表示一下愧疚。
“王磊,”她偷偷瞄他一眼,又赶快把头低下来,挨进他怀里。“再给我一点时间嘛!我一定会跟爸爸说要解除婚约的,相信我!”
贴在脸颊下的胸膛起伏一下,她忍不住注意到,王磊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她,不祥的意念终于在心中化为真实的魔鬼。
“我送你回去。”他退后一步,迳自拿起车钥匙找开公寓铁门,淑慧差点因为突然消失的支撑力而跌倒。
她乖乖跟在他后面走进电梯,再乖乖跟出电梯走进车子里,一路上不断观察他绷得像死人的冷面孔,心里除了拼命叫糟糕之外,完全想不出其他妙计。
福特车照例停在她家巷子口,这会儿她可不敢再贸然开了车门就走,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在前座上。
“记住你的承诺!”他凝视挡风玻璃外迷蒙的夜空。“等你和林先生谈过之后,再联络我!”
他替她按开门锁,下逐客令的意味非常明显,淑慧只好低着头推开车门,低低对他道声再见。
福特车的引擎重新发动,她连忙在他驶离之前,低头透过窗框问道:“在还没和爸爸谈清楚之前,是不是就不能打电话给你?”眼眸中兀自闪着一线希望。
王磊的眼睛闭上两秒钟,然后以无尽的耐心迎上她刺探的眼光。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小慧,”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好象还不太了解我们这种……‘微妙’的情况。”
她楞楞地地原地,听他传道、授业、解惑。
王磊仍然在微笑。“基本上,我们这种情形称之为‘吵架’或‘闹翻了’。平常你会随便联络一个刚吵完架的朋友吗?”
她还是一脸呆楞,傻傻地摇头。
“那不就得了!”那抹笑容消失!
福特带着满车身的自尊扬尘而去,淑慧看着车尾巴的乔痕消失在车阵里,终于明白他今晚表现得如此阴阳怪气的原因。原来王磊生气了!
问题是,她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吵架啊!他为什么不事先通知她呢?
那对夫妇每一次叫他时,伯圣并未听见。不过这也难怪,最近无论谁想找他,起码都得唤上七、八声他才会回过神来。
谈恋爱对一个男人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他发现自己大半时间都在发呆,眼睛不是望着电话,便是望着门外车水马龙的街景,期待一抹熟悉的窈窕身影出现在视线内。影倩不可能主动出现的,他当然明白。只是心头仍然存着一丝丝幻想——或许她会顺道过来看看婉儿。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熟悉的人影依然没有出现,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必须主动跨出求和的第一步,而真正令伯圣却步的,并不是放下身段这件事,毕竟两人会失和原本就是他的不对。他只是无法应付随之而来的自我剖析。向影倩坦承自己的心结,无疑是在肃开已经结疤的伤痕。
“老板?请问你是老板吗?”一个小心翼翼的嗓音穿透他的思绪,伯圣连忙回头,一对无论是外表或者气度都相当高雅的年长夫妇站在检修厂门口,脸上带着不容错认的沮丧。
“我是。”他迎了上去。
以前从没见过这对夫妇,想来不是买车的客户或固定的修车常客。
“我们的车子在半路上抛锚了。”老先生首先开口。基本上,称他为“老先生”似乎有些委屈了他,因为对方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五、六十岁的年纪,眉宇间的年轻活力却属于壮年人才有的气势。
“它抛锚在南京东路三段上。”老先生的妻子——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接口。
伯圣浓眉微微起了一个皱褶,心头实在纳闷得紧。“您的车是在我的代理处购买的?”
否则他们没有理由不通知自己的经销商,反而一路从三段走到四段来找他的检修厂修车。
夫妇两人对望一眼,两双眼眸中闪过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的光彩。
“我们的代理商还在士林……”美妇人犹豫地望着丈夫,老先生立刻热切地接下去了:“对啊!我想我们的车只不过是出了点小毛病,随便敲敲打打就可以了,没必要麻烦总厂的人来拖吊……”美妇人拾起丈夫的话尾:“而且我们有个朋友在你这里买过车,听说你的信誉和技术都相当不错,所以直接过来麻烦你。”
他们一人一句说得伯圣头晕脑胀,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可是,如果有什么零件需要更换,你们还是得——”
“不用!”两人异口同声地唱和,同时很一致地左右摇头。“可能只是电瓶没电。”老先生补充一句。
伯圣心中的怪异感此时已升高到了极点,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转念想想,他也该习惯了,自从两个月前小婉儿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他生命中的怪人、怪事便一桩接着一桩来。
“好吧!请你们告诉我车号和抛锚的详细地点,我派人去拖回来。”
夫妇俩展现出高度的配合精神,不到三分钟,技师大陈开着拖车上路了。于是,老先生和他的妻子笑咪咪地坐在伯圣对面,显然准备打开话匣子。
“先生贵姓?”老先生闲闲地啜一口刚才伯圣为他斟上的冰凉矿泉水。
“我姓张。”他拿出一张名片递上云。
“张先生好能干,长得体面不说,年纪轻轻就事业这么成功,想必已经结婚了吧?”美妇人巧笑倩兮的模样实在很眼熟。为什么最近老是出现一些让他很眼熟,却又肯定绝对没见过的陌生人?可惜婉儿跑到隔壁找淑慧玩了,否则她一定会喜欢这对老夫妇。
“我还没结婚。”他随口回答,然后又停下来,对自己竟然向陌生人坦承这么隐私的问题感到纳闷。他向来不是个喜欢开放自己的人,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么,你有没有要好的女朋友?”夫妇俩又异口同声地问,两双眼睛热诚地盯着他瞧。
“呃……”他不太自在地喝口矿泉水,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耳里却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自动招出来:“有。”
两位神秘来客同时绽开一抹满足的笑容。
“她一定很年轻漂亮吧?”美妇人兴致勃勃地追问。
这实在是不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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