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开了,一张俊朗无醻的面容几无改变,只是消瘦了许多,曾经乌亮如墨的发如今染了几许岁月的痕迹,更加沉稳,更加坚毅——他的气度,宽博如山海。只不过那双桃花眸子,偶尔会漾出丝清郁,幽幽,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偶尔偷眼瞧过。
他挥了挥手,修长的臂本惯于立马提缰,这时却略抬抬就感觉辛苦。他流露一个苦笑,“你们下去吧!”
他还要有事未了。见见皇后,见见德昭德芳……
然后,他还想去一个地方。
才十月,竟然就落雪了。玉屑琼花被揉搓着,簌簌漫扬,倒引起人许多遐想。
等这里落了雪,我就把你堆成个大雪人,露两只眼睛逮麻雀,逮着了才许出来。
是谁,曾这么咯咯笑着命令,将一双莹白小手递给他,月牙般弯着眼睛要求取暖?
如果,逮不着呢?他那时宠腻的微笑着。
逮不着就等着,等到傻麻雀上钩为止。
如果,就是没有麻雀上钩呢,岂不是要冻死?
大哥傻了?她嬉皮笑脸,发丝调皮的划过他的大掌。我可舍不得!
是舍不得我挨冻,还是,舍不得我死?他曾问过么,这样的幼稚的情话。
她却跺脚气了,都舍不得,不许挨冻不许死不许受伤不许疼,一样都不许!好好的说话呕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只是想看看她为他着急得模样,想听听她甜蜜的情话。说爱,说欢喜,说一辈子在一起。仿佛回顾着一个叫人心跳的梦,深邃的眸间潺潺漾出几丝隐约的喜悦,赵匡胤兀自将锦被轻轻扯了扯,自失一笑。
原来,他还没有忘呢,那个灵巧如水的影子。
丫头,我依你的,用心了这么些年。该得到的,该追求的,世间的尊荣,妻儿的欢笑,万民的景仰,我该是做到头了,对不对?如今,我累了,从心底而外的倦了,开始想静静歇歇。这心境,不晓得,你会不会了解?
安谧中,一个年轻的大眼睛宫女进来伺候,撞见皇上眉目间极淡的怅然,心里就打个突儿,开始对于私下散于宫中的那个浪漫传言几分相信——这个神一般的男人曾钟情于某个极特别的女子,最后不知怎的却分开了。他因为那个女子,从此尊重了女人的心。九五之尊,却肯给妻子绝对唯一的忠诚,而后十几年来,王皇后薨,他续娶了宋后,从未纳任何妃嫔。只不过他的心么,还在……
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暗骂自己。想什么呢,这世间怎会有皇上求知不得而念念不忘的情爱?果然是总管魏姑姑教训得对,她最近是思春了,什么都肯胡乱联想!姗姗移步,敛眉低声:“皇上,该用药了!”
“罢了!”磁性的声音低沉悦耳:“传下去,今日戌时,宣太子进宫一叙。”
“是!”
细雪的夜,薄凉氤氲。桌上的几道小菜倒冒着腾腾热气,有些甜丝丝的香。
光义的喜好真正也有些改变了呢,就是性子还是冷。赵匡胤望着弟弟一身淡淡豆绿宽袖长袍,赫赫带风的行来,不禁勾了勾唇角。
“皇上!”弟弟欲跪。
他只是笑,忽然有些怀念:“起来吧,多久没叫我大哥了?今儿个别拘束,潜开那些杂人,就咱们哥俩喝一盅!”
赵光义迟疑了一下,冷冽的模样融化了些。他点点头,屏退诸人,坐到榻边的雕花椅上,斟了两杯鹤觞,自己的满,大哥的,杯底:“大哥,请!”
“嗯……”赵匡胤瞟了一眼,不满,听到弟弟的迟疑:“御医交待……”
不可饮酒!
“你也婆婆妈妈起来?”赵匡胤不耐的沉眉,自去取了官窑白玉壶斟了,抬手饮下一程辛辣。
赵光义皱了眉头,漂亮至极的眸间闪过一丝痛色,却也不多劝,自己又满了一杯,扬脖饮尽。赵匡胤就看到他白皙的脖颈间有一根翠绿的棉绳,视线一点,“是什么?”
光义轻窒,不自然了:“没什么。”
“哦?似乎你也带了好几年了,我倒是一直好奇。给大哥见识见识!”
赵光义堪堪回望,却不言语。黑宝石似的眼珠子漠漠然,仿佛在讲:何必?
赵匡胤看到弟弟的模样,却忍不住淡淡笑了:“原来,你还没忘么?”
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一种默契。对于那个人,开始,他们甚少提及,因为会疼。后来么,便是提起了,也只是几句太简单的开头便掐住了,藏私似的,许多言语不过留在心中,各自回味。
红枣莲子羹啊。
嗯。
甜了些……
是啊。
……
今年莲花谢得倒早!
胸前温润的碧玉忽然有些烫心了,不知道为什么,赵光义蓦然酸了眼睛,“大哥忘了么?”
那个不守信用的女人!他当年就不该答应她随陈抟离开,找什么疗伤的雪山温泉,给什么自由随意,相信她说的有缘可能重逢。她一去,就失去了踪影。他觅了整整十年,直到第十一年的时候,符晶问他,如果,她其实已经死了呢?原本她的确伤重,或许那只是为了叫他们放她出宫而说的安慰之词——她总不愿死在皇上面前,叫皇上当场就绝了望。他终于失了一直的自控,对相敬如宾的妻子大发了雷霆。也就在那一天,他独自狠狠摔碎了无名指上的玉环。摔碎了,又趴在地上千辛万苦的寻回来,可惜怎么也无法再复原。剩下的一只小的,便被他拿绳子穿起来挂着了——那个女子曾经有许多许多花样,她说,越是心爱的东西,越应该挂在贴近心房的位置。那代表——我属于你。
赵匡胤一怔,笑容缓缓沉淀:“忘不了。”
一生一次,怎么忘得了?不提,不代表就遗忘了。
酒气涌上来,头脑有丝晕眩。好久不曾这样了,放任自己追逐着回忆。赵光义掩饰的睨向窗纸,一道树影盈盈。好像,是棵桂树吧,莫名其妙想起某只曾在树上折得七零八落的纸鹰,便觉得堵心,埋头道:“热了,我出去一下!”
“开开窗,我也想散散气。”
“嗯。”
赵光义将窗户推开小半,撩袍出去,半刻工夫不到,倒不晓得哪里寻来一把玉斧。飘扬的身姿迎着飞雪,却是高高举起了斧柄。冷不防大哥却自窗边递来一句:“就是那个院子里头的!”
急坠的斧身便赶紧转了个弯,砸到地上,雪地里两个深窝。他狼狈的回头瞪大哥,却发觉大哥抿嘴,笑得随和:“开玩笑!”
“好啊!好……”语气似嗔非嗔,似怒非怒:“大哥你放下了,竟能拿她来取笑了!”
赵匡胤猛收了笑,按住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赶回的光义递过茶水,他咽了两口,方才匀了匀气,静静看过来:“光义,大哥只是不想见你一辈子死拧到底。”
“我……我没有!”
“有没有都好。如果你还能见到她,别再为难她!”
“大哥,你以为,她还……”赵光义咽下了“活着”两字,忽然觉得心被蜂刺蜇了一下,痛了。偏过头去,暗自嘲笑自己,赵光义,这么多年了,你还醒不了么?
“还什么?”
“没什么?”
他继续灌酒,也不去挟菜,面无表情地把整整一壶倒了大半。赵匡胤看在眼里,摇了摇头,将酒一饮而尽,虚弱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住如此的烈酒,却是翻江倒海的一阵恶心欲吐。呼吸变得急促了些,他忍耐着,直到苍白的面颊上爬上一带薰红。他却慢慢道:“待你登基,人心定,北汉,宜攻之!”
“大哥……”赵光义不禁失声,望向榻上尊贵的金色,看到大哥宁决的神色,心就猛地揪紧了,倏然垂首,眼眶子红了一圈。
“稳固根基,徐图北伐!”
……
“任人唯贤,举重若轻。”
……
“千秋之志,赵氏兴荣,就交给……”
“别说了!”骤然打断了大哥的交代,赵光义咬牙:“别说了……”
“光义……”赵匡胤想了想,也不再讲了,只是温和的叮嘱一句,“日后,宽容些!”再去取那酒壶,却被弟弟劈手夺去,忍无可忍的愤愤语气,却令人悲伤:“不要再喝了!”
“拿来!”森森的命令,那份执拗,和弟弟如出一辙。
赵光义只是瞪着冰冷的眸子,眸里璀璨的冰晶,几欲化为海浪喷薄欲出。
“英雄男儿,该当马革裹尸。难道如今,我竟已不配慷慨一醉?”词锋划破了安详的冬夜,令人无法闪躲。
他不畏死!她曾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追求那豪意慷慨,潇洒笑傲,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一醉,胜过无力的偷生。
空气似被凝固住,光义僵直了身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立了好半晌,忽然转身风一般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中拎了一只青釉的陶坛,重重搁在桌上。一泓清亮的液体便溅洒出来,散开一阵扑鼻酒香。赵光义猛地抬袖一抹赤红的眼睛,“你我兄弟,不醉无归!”
赵匡胤终于展颜一笑:“爽快!”
两只玉盏空中相碰,脆然有声,饮酒击节,当年依稀。
愿将此生赴豪醉,英雄莫顾醒何如!
一直到雪住。
灯残,暖雾于室间逶迤。
酒已罄,人入醉。赵光义坐不稳,已枕着手臂趴于檀木桌上,一束的长发蜿蜒于腾云缎袍,他满面妖艳的嫣色,醉得神志迷朦,绝美成熟的面容却静染了脆弱,喃喃的:“大哥,我终不如你!”他终于跌入了沉睡,细密的睫间隐隐的闪烁。
赵匡胤闻声搁下酒杯,温热的目光疼爱的流向一直跟随忠心的大弟,终究满足的舒了口气。下一刻,却猛地抚住心口,剧烈的咳呛起来。转眼间,喉口压抑的腥甜化作一朵朵浓艳的红花,随着声声撕心,绽满雪白的亵衣,污了青翘的唇色,触目惊心!
热流不住从唇齿间涌出,仿佛再不能停下来,渐渐的,虚弱的身体一如漂泊的秋叶。仰靠着身体,咳着咳着,一任鲜血自嘴角溢出,赵匡胤闭上眼苦苦的笑。
丫头,你不会来了吧。
当年,他佯作不知,对一切不再深究:将鲜血注如“随和”,赎她性命;放她远走,由她去追逐她的挚爱。他料得,此生再也相见无期,他早逼自己断了奢念。可是,相思啊,不能忘,终难忘。
夜已倾,呼吸已渐凉。
不来,也好。
一阵玄风袭过,“呼”的吹灭了烛火。风声梭落夜雪,脚步极其细碎,似兰非兰的幽香便自如烟流散,抚慰着人的嗅觉。下一刻,寂寞的手指却被温暖的包围,有一个在心头镌刻的声音,婉转轻呼:“赵大哥!”
战栗,他睁开眼睛,眼前却模糊渺然。可恨,怎么醉得那么深,醉得无法再动一动,无法再分辨面对着的,是否乃一个幻梦?无力的手却被人牵起,滑过细腻的皮肤,轻颤的眼睫,丝绸般的发短了些,手指,停在柔软的唇瓣上。那唇湿润如带露纤盈的草叶,在呼唤着:“大哥……”
“大哥,看看我,丫头回来了,看看我啊!”
千万的柔情,千万的不舍,千千万万的凄绝。有种思念的气息包围住他,她柔软的触着他的掌心。
霎那,胸中绽开绚丽的烟火,惊艳的爆裂。激情的心焰烈烈灼空了一切,血液中只剩一种骤然圆满的幸福。
舍不得,她还是舍不得呢。沧海桑田,一世痴心。不曾被遗忘,足矣……
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薄阳般的笑意:“丫……头……真好!”
最后一刻,有弟弟陪醉,有她的不忍,他不曾寂寞。
她却哀哀哭落尘寰。
削指勉力动了一动,扣住了她的泪颊,失焦的双眸漾起温笑,气声似融尽了天宇间的温柔:“要,幸福,自由的……”
那时送别不堪叙出的言语。她走后,他悔了经年,为何不说,为何不说?最后的最后,总算,有了机会。
破碎的呜咽声,不知是赞同,还是悲戚。感觉有无数的水滴落在他的手尖,湿了天地。
生或死,能晓得自己将被记挂一生,无憾了吧。
释然的笑意在神袛般的面容上浅浅定住,呼吸,止了……
命中七夕
太平兴国三年,七夕攘攘,凑趣着来了点雨,真真适合痴男怨女们借机双立,暧昧缠绵。
晚膳前,十五岁的曹拓揣了个红缎荷包,带着水气一溜烟的窜去潘府。脸涨得猴屁股似的,揪过潘若的小手塞了就跑。潘若握着荷包发了一阵呆,柔细的长目怔仲着,回首瞅见娘亲立在柱廊旁温笑了然的模样,也就明白过来,顷刻把小脸也飞热了。
秋萍只是笑:“你若欢喜了,娘去跟你阿爹讲。”
潘若立刻跺脚,不依的撒娇:“不来了,笑人家!”
“好了,不笑你!”秋萍好脾气的颔首,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保养良好的玉容上是慈爱的纵容:“替娘亲跑一趟苏府!你竹叔又自南边托人带了不少甜点来,你送些过去给你干娘。”
潘若赶忙应了一声,拎了娘预备好的礼盒,出门去了。她本非很爱动的性子,但苏府,她还是乐意去走走的。说不上为什么,只是那里的人常年亲亲热热的,没个上下不用立规矩,气氛莫名的令人轻松。而且三五不时的,还能瞧见大小的热闹。
干妈成日催着干哥哥成婚,干哥哥却爱跟着“大盛”镖行那班人一处混着。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想要跟他们四处做生意去,仿佛不晓得着家中殷实,不需要他四处赶着骡马乱跑。于是乎,每次碰到干哥在家,就能目睹苏府中鸡飞狗跳,直到干爹看不下去,大吼一声:“喜儿,够啦!锅都快被你吵翻了!”干妈才嘟嘟囔囔的收起手中的鸡毛掸子,反嘴:“不都是你的宝贝儿子!”然后,就是一阵子夫妻算旧账。
刘老管家捂着耳朵避难去,干哥则在一边冲她挤眉弄眼,然后借她的掩护溜溜逃跑。其实,她之所以偏帮着干哥,是觉得出去见识见识没什么不好。听说外头的世界精彩得紧。单讲竹叔住的“闲芳轩”,就与众不同,是被九个女人合伙打理得欣欣向荣的奇异茶庄。据说更厉害的,其实乃是苏府过去的旧主人。她小小年纪便一手建了如今大宋境内最挣银子商局“宋盟”,连南边的“闲芳轩”,亦是她的手笔。她温柔亲切,无私自在,虽已飘然远走多年,在想念的人口中心里,却仍是个永远神奇的存在。
女人一辈子也能达到那么多,做那么些事么?很厉害啊!像自家府里那般清静着,不是不好。不过偶尔想想,觉得能四处转转看看天地,应该也还是怪有意思的。
手中还捏着那个荷包,浸了些汗。潘若低下头发呆,喜欢么?她不晓得!不期然忆起了一双俊美而略敛着愁郁的眼睛。那年她才六岁,逛街不小心跑迷了路。天色暗下来,她惊恐的蹲在一棵大槐树下抽咽,冷不防面前却多出一方白帕。抬头,一张颇有英气的少年面孔脉脉温和,算起来,和如今的曹拓该差不多年纪:“迷路了么?别怕,我送你回去吧!”她忽然觉得莫名的安心,来不及擦泪就将小手递过去,那少年便将她拉起来,为她攒泪:“要不要吃茯苓糕?”见她呆愣,于是递过一块雪白的香糕,带着某种抑郁之色轻轻笑了:“很甜的!我小的时候,就极喜欢。”
后来他送他回了潘府,告辞走了。她才知道,那少年叫做柴宗训,是太祖皇帝御封的郑王。可惜她十岁的那年,郑王就失踪了,好像他不愿为官,所以隐去了民间。很,可惜!不对,她在这里可惜些什么?潘若摇摇头,不是为了曹拓的荷包在烦恼着么,她这是……
满脑子的乱七八糟念头,随了清韵风扬,都是小女儿的缱绻绮思,绵绵不断。
诺大的皇宫里头,气氛却就阴沉多了。大殿基石萧萧,宫女太监们,个个都哭丧着脸噤若寒蝉,因为龙案上的茶盏,今日,已经碎掉第五只了。皇上还在掂着面前两片纸颠来倒去的看,剑眉厉眸越发泠泠竖了。下面伺候的人都忍不住暗自叫苦:怎么着好死不死的,皇后今日凑巧出宫去了,这当口皇上的火气若上来了,大伙儿一准儿都得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