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宸儿回来了。”
一步快过一步,刹那间,她已来到嬷嬷的榻前。
说是床榻,倒不如说是一张薄薄的草席,冷冷地铺在地上,而一名老妇则躺在这上头,卷着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毯子。
“嬷嬷,你瞧宸儿替你带回什么了。”木子宸半跪在这名老妇面前,像是献宝似地赶紧将手上、怀中的东西一并取出。
老妇勉为其难地睁开眼,看着堆在她面前像一座小山的物品,不禁惊愕。“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木子宸一听,不禁笑灿如花,随即起身将蜡烛点上,好让整座山洞里一片光亮如昼。
“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你若是不说,嬷嬷宁可一死,也不愿意碰这些东西!”老妇因木子宸的笑而不答,显得有点微怒,声音也跟着喑哑了。
木子宸一听嬷嬷真的不开心了,赶紧再坐回嬷嬷的身侧。“嬷嬷,你别生气,这些东西不是宸儿偷的,是宸儿今儿个上市集讨来的。”
木子宸倚在嬷嬷身侧,双手不住地往她身上捏揉着,只盼她能够舒服一点。
“这些东西岂是随随便便能讨来的?”嬷嬷虽仍有几分不以置信,可语气倒平和了几分,毕竟木子宸是她视为女儿的好女孩,她总是会信她几分的。
“这是因为宸儿遇上一个好大人,他给宸儿一锭好大的金子,宸儿才能够替嬷嬷换回这些东西来的。”
木子宸爱娇地窝在嬷嬷的身边,百般地撒娇;她不想让嬷嬷知道这些东西是她被踹了一脚,所换来的代价。
“真的?”
嬷嬷仍有几分不信,她不相信这世间还有这么好的人。“真的,嬷嬷相信我。”
“那你可有向那位大善人道谢?”
“有的。”其实,她是忘了道谢。
木子宸干脆将身子平躺在嬷嬷身边,紧抱住嬷嬷愈趋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不禁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气恼和焦急。
怎么嬷嬷的身子一点起色都没有?她好怕自己若撑不住了,还有谁能来替她照顾嬷嬷?
姐姐,如果你没事的话,求你赶紧回来吧!
木子宸在恍惚睡去之前,不断地想着、祈求着……
一辆疾驰的马车快速地驶出宫门,凌厉的速度在宫外的大道上留下一道道的车痕,就像是反应出车内主人的满心不悦般。
“我简直不敢相信。”车内的主人虽有躁怒之意,可语气却是依然平和。
“大哥,你也别烦了。”这车内另有一道低沉的男音。“怎能不烦?皇上可真是昏头了,居然交了这件坏差事给我,分明是找我麻烦。”在车内手执竹扇、旁若无人地抱怨的人,便是那一天在寺庙前帮了木子宸一把的石泱漭。
“谁教你官拜中书呢?否则这种好差事是轮不到你头上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声,此人便是石泱漭唯一的胞弟——石泫纭。
“去你的,有谁自愿收拾这烂摊子,还不是那昏庸的皇上故意整我的!”
说起这件事,他和当今皇上之间可真是有一段长达数年才释然的疙瘩,也就是当年的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发生之后,才会造成目前剑拔弩张的局面。而他,也是因而从那堂堂护国大将军成为中书令,成了这种不能有所为的文官,逼得他快要辞官回乡了。
“大哥,你怎么可以说皇上昏庸?”石泫纭以眼示意,要他别说得太顺口,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样还不昏庸吗?”石泫纭瞧他一眼,随即瞪着车外那些病残的乞儿,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若不是昏庸,怎会有如此的景象?若真是不昏庸,宫外该是一片繁荣鼎盛、人声鼎沸,岂该是如此?
若真不是昏庸,又怎会给他出了这烂差事?
“大哥……”石泫纭又岂会不懂他的心思,可又能如何?
“停车!”石泱漭的双眼直盯着车,蓦然之间,他瞧到一抹熟捻的影子,便赶紧命令前头的马夫停车。
车尚未平衡停下,石泱漭已然跨下脚步,搞得跟在他身后的石泫纭一头雾水。
“大哥,怎会在这里停车,会有危险的。”
不是他歧视、看轻乞儿的出身,而是他在朝中听多了乞儿因过度饥寒交迫,转而对过往的达官贵人攻击。若是放低警戒,恐怕连骨头也会被吞噬不见,不能不防呀!
“你若是怕了,你大可先回去。”石泱漭脚步飞快,眼看着就要将身后文人出身的泫纭抛下。
“不。”这怎么行?大哥尚未官拜中书令之前,可是一等一的武将,可他不是,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铁是难逃得过这群乞儿的攻击的。
大哥,若你还有兄弟情,不妨走慢点吧!
穿过了重重人墙,石氏兄弟总算来到较偏僻无人的地方,只见木子宸跪坐在地上乞讨。
他的脸色……似乎不若昨日见到的好!
过分不清这心中酸楚的滋味,石泱漭已快捷如飞地来到木子宸的面前。
“小兄弟。”
木子宸一听这熟悉的嗓音,立即将低垂的螓首抬起,一见,果真是他!她得赶快跟他道谢才行,可……她……觉得她现下腹部疼得难受,就连开口的力气也使不上了。
“小兄弟,你受伤了?”石泱漭瞧木子宸脸色惨青得吓人,冷汗直流得让人误以为他快虚脱了。
石泱漭一惊,倏地蹲跪在木子宸身旁,抓起细腻的柔荑,把起脉来。一刹那间只觉得他的肌肤细嫩得像个姑娘家,完全忘了他要替他把脉。
“恩公,昨日多谢你了。”木子宸见状,赶紧将柔荑缩回,以他言敷衍他的怀疑。
“谢什么?是我的侍从伤了你,合该是本官的错。”在木子宸惊慌地缩回手的瞬间,他只觉得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不过,刚才轻触他的手脉,已然感觉到他混乱的经络,肯定是哪里受了创,才会如此。
难道……
“是昨日的伤?”难道他都没有医治吗?
木子宸已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无力的点点头。
“可本官昨日不是给你一锭金子,好让你医治的吗?”他显得有些许的气恼。“如果那锭金子不足医治你的伤,你大可以来找本官,为何放着身子不管?”
“我……已经看过大夫了。”天,她已经快疼死了,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吗,一定要在她耳朵旁边,说一些无用的话吗?
她知道他是好心的人,可现下可不可以放她清静一些,就算她快疼死了,她也希望能够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瞧过大夫了?”石泱漭半信半疑地问道。“大夫可有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木子宸不禁怒瞪他一眼。她都快死了,他还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
“大夫说我只是跌打损伤,休息个几日便可恢复。”这是实话,只是她没有多余的闲钱去买大夫所说的药罢了。
“那你为何没有多加休息?”石泱漭的双眉不禁紧蹙着,表情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心疼。
木子宸一听,火焰更盛,蓦地一起身大吼:“我是个小乞儿,若是不出来外头乞讨,哪有银两?没有银两,要我和嬷嬷怎么过活?”
混帐东西,若不是念在他是她的恩公,她铁定要啐个他几句。
“可瞧你年轻气盛的,怎么不找个工作做做?”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的石泫纭总算开口。
他并不是对木子宸有成见,只是就事论事,他为何不利用身体做些工作以谋取工资呢?
“我……”是不是她扮男人扮得太成功了,怎么每个人都这么说?她若是可以外出找工作,她又何必当乞儿?还不都是为了嬷嬷,一下说那个不行、这个不行,她只好当个乞儿,免得扰嬷嬷心神。
她这样做,错了吗?
“说不出口,就表示你是一个好逸恶劳的人,永远都等着从天而降的好运。小兄弟,若是少壮不努力,只怕老大徒伤悲。”石泫纭倚老卖老地劝说,只盼那小乞儿能够懂得他话中意义的千分之一即可。
木子宸牙一咬,硬是不让羞愧的泪水滴出。真是无礼的人,他甚至不认识她,怎么凭着一己之见,说这些话伤她?
她木子宸一不偷、二不抢,更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需要他这般地挞伐她吗?她不过是个乞儿,莫非现下的法令则是乞儿与罪犯同罪?
若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当个乞儿?
“泫纭,不得无礼。”石泱漭懂得弟弟的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可那小乞儿却不一定懂。
这些话,是有点伤人的。
石泱漭自腰间取出一锭金子,缓缓放在木子宸的手中。“这锭金子,你千万要收下。”
“这……”木子宸一惊,抬眼瞧着他,才惊觉原来他长得如此的高壮,她甚至不及他的肩。
她犹豫老半天,才嗫嚅道:“不用这么多,只要碎银便够了。”
如果她够骨气的话,她该是潇洒地转身离去才是,可……没有人会嫌银两少的,嬷嬷的病并不是一天两天便会好,而昨日采购回家的物品,也总会有用完的时刻,若她不多挣一点,总会有捉襟见肘的一天。
是呀,为了嬷嬷,她可以忍!
“要‘岁银’?哎呀,小乞儿好大的野心,居然黄金不要,要‘岁银’?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像是玩笑一般,石泫纭极其自然地说出口。
其实,他真的毫无唐突那位小乞儿的意思,只是觉得逗他,挺好玩的。
木子宸一听,满脸羞得通红,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眸子中盈聚,没收下那锭金子,她转身一个纵身,便迅速地消失在石氏兄弟的眼前。
“大哥,他会功夫?”他这曼妙轻功,可真是吓煞石泫纭了。
“是呀,小心他待会儿回过头杀了你!”石泱漭直瞧着那早已瞧不见他踪影的街道,心中更是一片心疼。
这位才见过两次面的小乞儿,究竟怎么惹了他?
不过,瞧他的步伐还挺矫健的,他的伤该是无大碍吧!
再回头,瞧瞧他唯一的胞弟,不禁有点气恼他打扰了他和小乞儿的相处时光,更气恼他无理的伤人。
“泫纭,你还比不上个小乞儿!”一拂袖,他愤而先行离去。
“大哥,等等我,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怎知他会这么开不起玩笑!”看着石泱漭越走越远、越走越急,他使尽全力在后头追赶,若赶不上,只怕他再也不用回石府了!
第三章
夕阳西没,桔红色的彩霞在空中染画出一幅幅美图,在须臾之间又幻化成靛蓝色,直到朦胧月色绽出,天色才沉沦为一片漆黑。
石泱漭位于禯潮阁里,手中净是一堆乏善可陈的诏文,脑中想的却是晌午时分的那一幕。
他不担心那小乞儿会恼羞成怒,只担心他的身子情况。真是奇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怎会对他如此牵挂?
是对他的愧疚太深了吧!
在朝为官,所谋所求皆是黎民安乐、国家风调雨顺。可与回纥大战之后,朝廷早已元气大伤,搞得民不聊生、山莽纷起,以致乞儿满街跑……是无能的朝廷拖累了百姓……
在这君不君、臣不臣的时代里,何以为社稷立命,为百姓求福?
他连一个小小乞儿都帮不了,何以夸口拯救整个社稷?他自一品武将沦落至二品中书,这其中的滋味更是无以言喻。
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何能夸口救天下?
透过窗棂,石泱漭看着外头昏黑的夜色,唯有些微的灯火落在遥远的五台寺前,不知……他是否还在那里?
他的身子不好,这样可受得住?
不管了!石泱漭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风,轻快的脚步至楼阁上一跃而下,如箭般地快奔在石府里,巧妙地躲过每一个下人的眼,及至石府外,他仍然不敢放慢脚步,几乎足不点地地直出石府。
管他的国家大事、朝政纲纪,现下的他,若是连个小乞儿都救不了,还能开口说是为民请命吗?
快步来到这座与小乞儿第一次相遇的五台寺前,和往常一般,依旧是一列的乞儿,可唯独不见他的身影。
石泱漭不信,来回找了又找,甚至连寺庙内院都找过一次,可就是没见到他的身影。
莫非是他的身上的伤太严重,以致可能昏厥在某一个地方,甚至可能是因劳累成疾再加上原本的伤,遂可能已在某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气绝多时……
不,不可能的!或许他是听从自己的劝告正在家里头调养身子,才没跟着出来乞讨。
不过,依他的性子,他有可能会在家里静养身子,而不出来乞讨吗?听他说他似乎还有一个嬷嬷,而他所乞讨来的东西全部拿回去和嬷嬷共享,那这时他该是在这儿的,怎会不见他的踪影?
是移了位子?还是……
石泱漭心乱如麻,脑海中不断地飞掠着乞儿们乞食的地方,而此时,他的身后出现一个人,而他却浑然不知。
“石大人。”木子宸一直待在这座寺庙的围墙边,方才瞧他足不点地地直在寺院内奔来跑去,不懂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她也不好意思打扰,可瞧他现下找得有点气急败坏、神色慌乱,她可不能不理睬他了。
他说什么也是她的恩公,于情于理她都该帮他。
石泱漭一听这清脆的声音,立刻旋身望着木子宸,不敢置信在他寻他寻得半死的时刻,他居然是在他的身后。
“石大人,我瞧大人从方才便像在找些什么东西似的,需不需要小乞儿帮帮你的忙?”木子宸一双清潋的双眼直瞅着他。
石泱漭不置一语,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木子宸。难道要他开口说,自己是在找他吗?
瞧他不发一语,木子宸以为他误解自己的意思,神色一黯又急忙说道:“放心,小乞儿不会向大人讨赏的,大人尽管放心。”
下午时,那一个人同她说了一番,她心中早已有了分寸。她不会寡廉鲜耻地一直向石大人乞讨。当个乞儿,她也是有她的傲气。
“不,本官不是那个意思。”这教他该如何解释?
若说自己只是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显得唐突?他原本只是个武人罢了,也无法像时下文人那般词深达意,教他如何说起?
“大人?”木子宸睁着潋滟的双眸直看着他,看得石泱漭心浮气躁不已。
“本官……本官只是为了国事而来。”随便了,再让他这么瞧着自己,他可要心虚了。
“国事?”什么样的国事,需要他在二更天时来到寺院?“是为了找访失踪的两位公主。”前头撒了个谎,后头再接下来,也不觉得撒谎是件难事。
不过晌午时,皇上确实是嘱托他查访失踪十六年的公主。只是现下的他找的是这小乞儿,而不是公主。
“这样子啊。”木子宸左思右想,想不出她周围有什么人像公主。“这样,小乞儿会想办法帮大人问一问。”
“不用了。”这个谎总算是圆满的结束了。
“不行,这是小乞儿唯一能够报答大人的地方了。”木子宸愿意欠任何人人情,唯独不想欠他。
时间在木子宸的坚持之下,倏地凝结,过了好半晌,石泱漭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的身子可好?”
“不碍事了。”木子宸手摸着左下腹,发现这地方只剩下一点点的隐隐作痛。或许是她有习点武,才会好得快一点。
“真的?”石泱漭不太相信他的说辞。
晌午时,他还疼得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怎么现在便好了?
“本官希望你能够到本府调养身子。”啊,他终于说了,这才是他的用意呀。说什么他也不能放下这个孤苦伶仃的乞儿。
“这……不用了,小乞儿已经好得差不多,怎好意思再劳烦大人?”她不想再接受他的帮助,更不想见到下午那位无礼的人,况且,嬷嬷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这件事的。
“怎么会?本官听说你还有个嬷嬷,若不能给她一个好的环境,老人家的身子怎会好得了呢?对于你和你的嬷嬷,本官可是竭诚欢迎。”他不晓得自己有多担心他,放着他身上有伤,还让他在外头餐风宿雨,教他于心何忍?
不论用什么方法,他一定要先把他的伤养好不可。
木子宸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嬷嬷的病要好,一定得要有个好环境,否则怎会好得了?瞧石大人一副敦厚有礼的样子,他瞧起来不像是要骗她,也许可以试着相信……
至于嬷嬷那边……回去再好好的说服她吧!
“小乞儿木子宸,叩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