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其实走到半路就后悔了,他本来只想着给艾德里安找个画画的模特,可是一行到此处他就想起了兰梦如,越走越难过越走越恍惚,他后悔极了。即使自己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可一来到此处就有一种对不起陈紫萱也侮辱了兰梦如的感觉。
正恍惚着,忽听到耳边有人大叫:“救人啊,快拦住她!”下意识的抬头,却见眼前的阁子上正有一个影子在栏杆处摇摇欲坠,紧接着便栽了下来。来不及多想,许阳紧走几步便伸出胳膊,紧接着便觉得双臂一阵剧痛,左边的胳膊传来嘎巴一声响,眼前一黑便跌坐在地。
许阳的耳朵嗡嗡的响,耳边传来人们的惊叫声匆忙传到近处的脚步声,他只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好一会儿才逐渐能听清周围的声音,有人大喊着快照大夫,又有祝少彦走了音儿的大叫:“去葫芦巷去找何大夫,他的骨科最好!我师叔的手是要画画的,若出了什么问题谁也赔不起!”
许阳勉强睁开眼睛,低下头,却见他救下的人也正缓缓睁开眼,他忍着胳膊上传来的钻心的痛,轻声问道:“你没事吧?站得起来么?”被他一把接住的却是个十五六的姑娘,生的杏眼桃腮十分的标致,这姑娘愣愣的看着许阳,也不说话,只是眼泪刷刷的流。许阳脑中一阵的恍惚,这姑娘不知道哪里有些让他觉得熟悉,正愣着忽然有人扑上近前大哭:“珠儿,珠儿,珠儿你没事儿吧,你这孩子是要吓死我吗?你若是有个好歹,可让我怎么活,让我怎么活啊!”那声音又急促又悲切,明明带着哭腔却依然显得十分的好听,许阳的脑子更乱了。
这悲泣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发出声音扑上来的也是个姑娘,看身量显然比跳楼的小姑娘岁数大一些,她胡乱的在那跳楼的小姑娘身上摸索了一遍,嘴里念叨着:“珠儿,你有哪里疼么?你动一动胳膊,抬抬头,让姑姑看看你。是姑姑不好,姑姑不该把你自个儿留在楼里,是姑姑的错,你快说句话,快说句话……”那女子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许阳救下的小姑娘好半天似乎才反应过来,轻声道:“姑姑,你别哭,别哭,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莽撞的。我没事儿,是这位公子接住了我,可这位公子怕是被砸坏了,您别拽我,让我慢慢起来,别碰到恩人的伤处。”
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可虽然才遭遇到这样的惊吓表现的却十分的镇定,她缓缓的从许阳怀里蹭出来,周围一圈的人也不敢乱动,明显许阳是受伤了,真怕一个不小心给碰坏了。
这小姑娘一蹭,许阳越发疼的厉害,咬了牙不敢吭声,总算那小姑娘从他身上蹭了下来,慢慢爬起来站到一边。那后来的女子似乎也醒过神来,立刻跪在许阳面前道:“恩人救我侄女一命,曲如梦给您磕头了”说罢额头就重重的砸在青石板的地上,一连几下,砰砰的听着都让人觉得疼。这声音越发的熟悉,许阳的早疼的脑子一片糊涂,努力集中视线去看那正抬起头的姑娘。二人正好双目对视两两相望,一时间都呆了。
第十四章
此时的许阳满脸是汗,因为剧痛脸色十分的苍白,而曲如梦因为才经过一场大哭,满脸都是泪痕,额头磕在石板上破了皮,头发也十分的凌乱。谁能想到,时隔多年的重逢会是这般模样!一身的狼狈两人相互对视了半晌,曲如梦如同梦呓般轻吟:“许哥哥……”她声音十分的低,就是面前的许阳也听不清楚,只从她的口型上判断出她在说什么。
许阳的眼泪已经快出来了,他的声音也很轻:“兰妹妹,是你么?”
可听了这话,眼前的这个自称曲如梦的女子却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当即脸色大变,伸手抬袖遮住了自己的脸,声音大了很多:“奴蓬头垢面不堪入目,莫污了恩公的眼。”
祝少彦鸡飞狗跳的忙着安排人叫了大夫,这会儿又挤了进来,忙让许阳倚着他坐好,看许阳的左臂软软的垂在一边就知道这条胳膊怕是断了,心里也焦急的要命,嘴上却连连安慰:“小师叔忍着点儿,我已经使人去叫何大夫了,他的骨科是最好的,去年小金将军从马上摔下来,腿断成三四截都给接好了,你这点伤一定没事儿的!”
许阳心里乱的很,很想问问兰梦如她这些年的境况,可看兰梦如的样子分明是不想让旁人知道她与他相识,只得强笑道:“我左胳膊怕是断了,还好右手该是没事儿的,这就无所谓了,反正我很少拿左手写字。倒是该给这位姑娘看看,别摔出什么暗伤来。”
这会儿祝少彦才注意到跪坐在一边的曲如梦,也认出了那个叫做珠儿的姑娘,他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好好地珠儿姑娘怎么跳了楼!”
没等那边姑侄二人答话,一边就传来声音:“都愣在这里干嘛?外面这么凉,快抬个榻过来把这位公子抬进屋里头!”
祝少彦倒是认识说话的人,原来是教坊司奉銮吉原,便问道:“吉大人,这青天白日的怎么闹成这样,是有人到这里捣乱么?”
教坊司奉銮不过是小小的九品官,不过但凡做到这个位置的肯定人脉够广且绝对是八面玲珑的人物,这位吉大人也不例外,一见是祝少彦就笑道:“原来是祝二爷?惭愧惭愧,今天飞云楼当值的婆子打瞌睡,竟让人闯进了楼里,这才惊到了珠儿姑娘。”
“打瞌睡!我看未必!平日里我们出来进去手里端盘果子她都看贼似的盯着,怎么那么大个活人还带着个狗腿子摸进去反倒看不到?”那叫做珠儿的小姑娘这会儿早缓过劲来,直直的站在一边冷笑。
这吉原的风度倒是很好,面上还带着笑,可说出的话却非常严厉:“你说的很是,这事儿自然不是这么简单的,可这话不该在这个场合这么直愣愣的说出来!你姑姑这些年为了护着你受了多少委屈?可这都几年了,你还是这么不管不顾的说话办事都只图自己痛快,我不信你除了跳楼就找不出别的办法来!你今天若是真摔死了,你姑姑这些年为你做的又算什么!她还能活么?”
那珠儿原本虽然衣衫不整却一脸的倔强,一听这话不吭声了,低头一看她姑姑一身狼狈的遮了脸跪坐在地上无声的悲泣,再硬气不起来了,跪下来搂着她姑姑哭开了。
吉原训完了珠儿,又赶紧来看许阳:“今天实在是多谢这位公子了,若不是您挺身而出,我们这里今天就真要出条人命了。”
祝少彦恼火的要命:“这会儿说谢顶什么用!我小师叔没事儿还好,要是让他执笔的手出了什么问题,追究下来你怕是也甩脱不了干系!”
许阳的如今恰是风头正盛的时候,祝少彦特意的把小师叔这个称呼喊出来,那吉原立马明白了许阳的身份,态度更是不同,正好这会儿有人抬了软榻过来,吉原过来帮忙把许阳扶到榻上躺好,让人轻手轻脚的把许阳抬到了飞云楼旁边的一座精舍里躺下,一会儿何大夫也来了,检查了一下,许阳的左边小臂骨折了,好在折的很干净,处理起来也不麻烦,好好将养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右手却没什么大碍,只是抻着了,歇几天就好了。原来那珠儿姑娘掉下来的地方不过是三楼,她分量又轻。许阳这些年也是练过些功夫的,接的动作很好,把力气卸了大半,而且可能是身为画家的本能,他救人的时候下意识的把左手抬得更高,承住了大部分的力,这才护住了右手。一听右手没事儿,吉原松了一口气,谁不知道许明灿正给太上皇画像?真让他在这里受了伤画不成了,追究起来虽不至于有什么大罪可是挨顿排头甚至丢了官是一定的。许阳自己也放心了,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若是因此毁了自己画画的手那可真是惨了!不过就是这样,许阳怕是也要有十天八天拿不稳笔了。
好容易胳膊上了药,固定上了夹板,好上了夹板,许阳这才有心思抬眼看人,与站在人群后面的兰梦如的目光几次相遇却又赶紧错开。他明白兰梦如的心思,不肯用自己的真名,不愿别人知道她的出身,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尊严。许阳不愿毁掉她这点坚持,尽管心里难过,可从头到尾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许阳处理好伤势,那个叫做珠儿的姑娘正式的给许阳跪拜谢他的救命之恩,许阳知道她是兰梦如的侄女,那也就是兰济和的亲孙女了!他当日对兰梦如的感情只是少年时懵懂的自己都说不清的淡淡爱恋,可对兰济和的尊敬却是没有任何折扣的,这会儿他无意中救了兰济和的孙女,实在觉得自己的胳膊断的值,又怎么能容忍这位尊敬的老人的孙女在他面前跪着,连连叫她起来,偏那姑娘就是不肯,自己浑身无力伸不出手扶她起来,祝少彦这个混账东西又去送大夫了,只得叫艾德里安去拽她起来,谁知道艾德里安毛手毛脚的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小姑娘的玉手,这珠儿姑娘今天就是因为不肯被人占了便宜才跳了楼,这是个爆炭脾气的姑娘,这会儿正是杯弓蛇影的时候,抬手就给了艾德里安一个大耳光。
许阳脑袋都大了,怎么兰梦如这个侄女除了这张脸就没半点跟她姑姑像的,难怪那吉奉銮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直接训她!忙跟艾德里安解释东西方风俗不同,他这样摸人姑娘的手是不妥的,当然这话也是解释给珠儿听的:这个大个子金毛儿的外国人没有恶意。
那珠儿打了人,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虽然泼辣,可毕竟不过是十五六的小姑娘,一天里连番惊吓,虽化险为夷了可是情绪却还是十分的不稳定,涨红了脸跟艾德里安道歉,艾德里安脾气一向好,连连摆手说是自己太不小心了。
这会儿屋里早只剩下这三个人,其他的人都被吉原赶出去了,屋里人多空气不好,太乱,他自己则跑去处理那个逼得珠儿跳楼的登徒子。毕竟教坊司也是属于国家机构,里面的女孩子虽然大多是犯官之后但也不是能随便碰的。祝少彦则跑去送大夫跟叫马车了,他出的馊主意让许阳到教坊,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如今脑袋都大了,回家被他爹打板子是一定的了,不过在此之前还得把许阳安安稳稳送回家才成。
许阳正看着艾德里安跟那个珠儿姑娘驴头不对马嘴的说话,忽听见门响,兰梦如端着汤药进来了:“珠儿,这屋里药气大,你带这位先生到隔壁吃茶。”艾德里安是个有眼色的,立刻跟了那珠儿姑娘出去了。
在破庙送行的最后一次相见的四年之后,许阳终于再次见到了兰梦如。昔日不过十四五的娇嫩少女如今已是年近二十的美丽姑娘。她一身普通绢布做的衣裳,一根带子横系在头上遮住了刚才磕破的地方,脸上没有半分的脂粉,她显然比当初更美了,尽管脸色苍白而憔悴,却让她的容貌多了一份病态的动人。其实兰梦如容貌上的变化并不算大,可许阳很难把这个清瘦而憔悴的美丽女子让跟当年那个璀璨的灯光下回眸的明艳少女联系到一起。
兰梦如轻轻地把汤药放下,却并不叫许阳,只低了头慢慢说:“这药共抓了十服,这会儿药放凉些就先吃一服,其他的都让小厮包好带回去了,单子上写了煎法。等吃完了再叫人去请何大夫。”说罢放下药,立在一边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好半天,还是许阳先醒过神:“兰妹妹,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兰梦如微微一笑:“大家伙儿都是这么过的。好歹我有点儿名气,倒没人找我的麻烦,过得还算自在。”
许阳心里一酸,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自在可言?说没人找麻烦,真没有的话刚才珠儿又怎么会跳了楼?心里虽这么想,可他知道兰梦如定不会想听他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同情的话,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轻轻地问兰梦如:“你知道玉儿找过你么?”
兰梦如点点头:“我知道一点儿,听说是林府的人过来打听就知道一定是林妹妹的意思了。”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我落到这个地步,难为林妹妹还挂记着我,她的好意我心领了,她今后若是再提起我,你不妨提一声,就说我过得还不错,省的她再为我挂心。不过万不要再让人来找我了,她是正经的大家闺秀,让人知道她跟我有什么来往对她的名声不好。”
许阳心里难过,兰梦如善良依旧,到这个地步还在为林妹妹的名声着想,他轻轻问兰梦如:“这里,管得严么?有没有可能想办法出去?”
兰梦如慢慢摇头:“照规矩是没可能的,虽有人钻漏子,可我这样的谁不认识?出不去的。除非有一天我爹的案子……算了,不提这些。药凉些了,你先喝了吧!”
药十分的苦,许阳的心里更是苦涩。兰梦如是他少年时期的最瑰丽的梦想,时隔多年,这个梦就在他面前,可两人都不再是昔日的两人,他对情情爱爱早失去了兴趣,她也被这些年的生活折磨的再无当日的明媚。一会儿祝少彦回来了,“车准备好了,你别动,我让人抬你上车。”
许阳道:“我是胳膊断了,又不是腿折了,还是试着走走吧!免得回到家里还没缓过来,被我妈见了以为我的伤有多严重,又该哭了。”祝少彦一听也觉得有理,便不勉强,上前搀了许阳,果然许阳缓缓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还真是没什么问题。艾德里安也不肯骑马了,要坐车在身边照顾许阳,许阳便让祝少彦自己回家,他这里不用这么多人照顾。
马车缓缓的行去,许阳截开帘子往后面看去,之见兰梦如依站在教坊司大门前向他离去的方向望着,此时已是深秋,她却穿的十分单薄,远远看去越发显得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虽然许阳是走着进屋的,可是许太太还是哭了一场,出门的时候还全须全尾的,回来就断了条胳膊,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的儿子,她不哭才怪呢!更糟糕的是哭的不是她一个,林黛玉正好来串门,一看他这幅样子也绷不住掉泪了:“这是怎么弄的!?”
许阳这一天过的累极了,可母亲跟妹妹的面前他再累也得说清楚,先解释了自己胳膊问题不大,已经处理好了,母亲妹妹别太担心,然后才说了当时的情况:“遇到个姑娘跳楼,我给接住了,就把胳膊给碰断了!”
说起今天发生的事情许阳是有些尴尬的,虽知道这年头男人去教坊是非常正常的事儿,内眷们请教坊司去家里演出也是常事儿,可他还是有些底气不足,但还是乖乖解释了前因后果,只隐去了曲如梦就是兰梦如不提。许太太听得眼泪都下来了:“都是些好姑娘,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又念了声佛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做得对。”
许阳的胳膊断了,当时看着没事儿,晚上就有些发热,不过倒也没有大碍,受了这样程度的外伤发烧是一定的。只是这种情况下再想去给太上皇画画就很不方便了,只得求了大师兄葛明远替他去请假,果然又挨了葛明远一顿臭骂,晚上老师兄回来告诉他太上皇说他胳膊不方便,就算右手能动也肯定影响画技,让他好好养着,年后再过去给他画画。
许阳不去画画了,空闲的时间也就多了。因为许阳已经把他能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儿办完了,他的舅舅叔叔还有伍师兄这些人也就不把他叫到跟前讨论国事了,这些事情许阳再帮不上什么忙,何必总把他揪在身边跟着提心吊胆呢?故而许阳对事情的进展如今知道的真是不多,只是明显的身边这些在朝为官的长辈跟师兄们全都越来越忙了,不过他自己胳膊那个样子,也不好到处乱跑,只得窝在家里。
不过他就是窝在家里也没闲着,右手能动,便依然坚持每天练字。功课也没落下,孟老先生早从葛家搬回来了,从早到晚的盯着许阳,恨不得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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