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一切都当着我母亲的面。
尽管我也感觉到我母亲内心的不平和嫉妒。但母亲是宽容的,伟大的。这就是母性。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男人的胸是平的,不能盛下委屈和眼泪,而女人的胸是不平的,那里面藏着的是大海、蔚蓝的天空和宁静的家。
穿过时间的隧道,我触摸到了日本人给父亲十二岁的脸上留下的那个刀疤。上起右眉穿过脸颊下至右嘴角,这是时代给父亲留下的文物,也将是父亲给我们留下的遗产。
刀疤作证,我不敢轻易动笔,尤其像父亲恋爱这样的敏感话题,我更不敢去胡编乱造。还是把我的笔换成父亲的嘴巴吧,在新世纪这阳光明媚的岁月,在这个充满和平温馨的夜晚,听父亲讲述他的恋爱时代。
牵 手(1)
整整六十年前,农历三月三日,我穿着奶奶给我缝制的黑色对襟小褂,像一只快活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踩着阳光,直奔住在沙河集东北角东圩子的大哥李学固家。东圩子就在铁路边上,与日本鬼子兵驻扎的桥头堡仅隔一条沙河。而我站岗的岗楼离东圩子也就两里路,每天巡逻的时候都要经过这里。
一出门,奶奶就叮嘱我说:
“儿啊,你在外面要学好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队伍里,你要听你贾叔的话,奶奶老啦,你要自己保护自己。”
“奶奶,你就放心吧。”我有些不耐烦地打发着奶奶,一溜烟功夫到了李学固家。
李大哥家的香案和酒席已经摆好了。大家就等我呢?选
就这样我们八个小兄弟在贾正炳的主持下刺血盟誓,焚香磕头,桃园结义。然后分长幼大小入席,气氛热烈又融洽。在这八个弟兄中我最小,他们就唤我叫“小成子”。对于我真的就像有了家一样。
酒席上,贾叔说:“今天你们结拜为兄弟,往后就像亲兄弟一样,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跟我好好干,只要不做昧心的事,就是俺的好部下。来,孩子们,干杯!”
大家就举杯一起敬贾叔的酒。然后互相敬酒,畅饮。
就在我们开怀畅饮的时候,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在我们四周忙里忙外,端茶送水,看那一脸的笑容好像是我们给传染的一样,比我们还高兴。她穿着一件阴丹士林的褂子,外套一件黑贡尼子的背搭,下穿一条黑毕叽长裤,一双粉白色鞋底深灰色的宽口布鞋,和一双鹅黄色的袜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那细长而弯弯的眉毛下汪汪着聪明伶俐又多情,一只扎着红头绳的大辫子一直拖到腰间,显得那样的纯朴可爱又端庄。她亲亲热热地给大家挨个儿倒水,喊哥唤弟的像一家人似的。这是谁家的大姑娘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贾叔和兄弟们说过。她能是谁呢?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我心理暗自琢磨着。就在这时,她双手端着一杯热茶来到了我身边,送到我的手上。
“小弟,你喝茶。”
我正想站起身来接时,她用左手按住我的肩膀轻柔地说:
“你坐吧,莫客气。”说着,她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小弟,俺妈很想看看你,等一下散会后,让俺带你到俺家去给她看看。”
说完,她对我轻轻一笑,一转身又给别人倒水去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正自个儿纳闷,这是谁呢?她妈妈还想看看我,我奶奶也从没有告诉我东圩子有什么亲戚朋友啊!我抬头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对她的热情邀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突然。
“八弟,她是俺二婶的女儿,是你的安姐姐。”我结拜的大哥李学固看着我发呆地样子笑着说。“俺二婶要看你,你就跟安子去吧。”
宴会结束后,大家都陆续地离开了。这时候,安姐姐就来到了我身边,笑着伸出手来拉着我说:
“走吧,俺妈要等急了呢!”
我的心颤了一下。一层淡淡的红云从我的后脑勺一下子不经意地覆盖了我的整个水瘦山寒的面孔。
牵 手(2)
就这样,安姐姐大大方方地拉着父亲的手离开了大哥李学固家。你可以想像得到,父亲当时的心情是个什么样子——喜悦?激动?羞涩?父亲长这么大,一个跟奶奶长大的孤儿,十七岁的青春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女孩子拉着手牵着走路呢!
要不是手拉手牵着,父亲说不定会一个趔趄。
父亲从此记住了一个女孩的手的温暖。
对于童年就失去母爱的父亲,这浅浅的手温就如同一道霹雳刻在了他生命的天空。
“小弟,你今年多大啦?”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当兵呀?”
一路上,安姐姐像一只喜鹊不停地问这问那,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把父亲当作他的亲弟弟。
羞羞涩涩的父亲腼腼腆腆又战战兢兢地回答着,甚至不敢抬头正视安姐姐一眼,只能偷偷地用自己的眼睛的余光扫描几下,又低下头任凭她牵着走,幻想着自己要是真有这样一个姐姐该有多好啊。父亲打内心里就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了。
“小成子,来了,快快进屋来,让二妈看看你。”
远远地我就听见了这声眷眷温存的呼唤。这声音是一个母亲的。
我低着头,像一头刚找到家的羊羔,跟着安姐姐走到了这个呼唤我的母亲身边。她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藏青色的满襟上衣,黑发挽成一个髻盘在后脑上,素素净净地站在门口,一脸慈祥。她迎着我走来,一把拉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把我牵进屋里,让我坐在她的床沿上。
安姐姐一转身就走进里屋了。
“二妈……”我轻轻地跟蚊子叫似的叫了一声。我这张从来没有叫过别的女人“妈”的嘴,不知哪里来了这股子勇气,鬼使神差般地喊起了“二妈”,那样子真有点像新进门的毛脚女婿似的。
二妈听见我这样一声叫,高兴地站起来紧上前一步一把把我搂在了自己的怀里,突然一下子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一下子紧张,不知如何是好。
“小侄子呀!今后就别叫俺二妈了,就叫俺妈妈吧,呵?”
二妈慢慢地松开手,一边擦眼泪:
“小成子,你长大了,长大了,妈妈心里高兴啊!想当年,你在你妈怀里喝奶时,俺还抱过你呢!”
这时,安姐姐从里屋笑滋滋地抱着一个青瓷罐子出来了,她把青瓷罐子放在灶台上,又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大蓝边碗,把青瓷罐子打开,一股甜甜的酒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小屋。
安姐姐倒了一碗,端到我的面前说:
“小弟,这是俺妈亲手做的糯米甜酒,你尝尝。”
我站起来接酒,安姐姐一把又把我按下,说:
“小弟,你坐,你坐着慢慢喝!不要客气。”
我接过酒,轻轻地用嘴唇抿了一小口。
安姐姐和二妈都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好喝吧?”安姐姐说。
“好喝。”我大口喝了一口。
“从你来北桥堡当兵,俺妈有空就念叨你,说十几年没见到了,也不知道长啥样了。小弟,俺妈好想你哟,说一定要看看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是不是,妈……”
牵 手(3)
二妈笑着点点头,眼睛里盈盈地闪着泪光。
“成子啊,你看二妈现在没有儿子,就和你安姐姐俩一起种点田,马马虎虎过日子……”
“妈妈,你说这些做么事,让小弟喝酒嘛!”安姐姐着急地插话说,“小弟,听说你也没弟没妹的,只跟奶奶在一起过,是吗?”
“是的。”我默默地点点头,“俺是奶奶养大的。奶奶已经七十岁了,她为俺操了一辈子的心,吃了一辈子的苦……”
二妈听我这么一说,就挨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二妈没儿子,你就常到俺家来,俺会把你当作儿子一样的。有空,也把奶奶接到俺家来过过,好吗?”
“行,行。”
看着这嘘寒问暖的母女俩,从未有过的一种幸福随着甜酒像血液一样一下子挥发到我的整个身心——感动——那一刻,我体验到了这两个字,来自生命的深处,漩涡一样。
“妈妈,姐姐,谢谢你们!”我站起来放下酒碗,走到二妈跟前说。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是颤抖的,笨拙的。
“妈妈”的声音还没有落地,二妈又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说:
“小成子,妈妈的命不好,如果俺小平子在,也跟你一样大一样高了啊……”
安姐姐眼泪含含,拉着二妈的手劝说着:
“妈呀!小弟才来头一回,你流个啥眼泪呀!”
“唉,俺这是老糊涂了,俺是哭个啥呀!成子来了,俺是太高兴了啊!”二妈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手。“成子,别见妈妈的怪,看到你就想起了俺小平子来了……你也是个苦命的儿啊!……”
后来安姐姐告诉我,她有一个弟弟,叫平子,跟我同年的。二妈的娘家和我妈妈的娘家都在沙河集乡下一个叫骚狗厅的村子里,她们作姑娘的时候在一起玩得来。后来安姐姐的这个平子弟弟患了肺炎夭折了。二妈知道我的父亲母亲的遭遇,也知道我流浪街头和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
安姐姐又把酒碗递到我手上。
“小弟,快把这碗甜酒喝了吧!”
我接过蓝边碗,一仰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把酒喝了下去。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又用手擦了一下,发自内心地憨憨地笑了。
二妈和安姐姐也跟着笑了。
大家都笑了。
父亲说,这是他自懂事以来笑得最幸福快乐的一次。
天已过晌午了。我还要去上班巡逻,就起身告辞。
临走,二妈紧拉着我的手,走出家门,一边走一边嘱咐我说:
“小成子,从今往后你就是俺的儿呵,在岗楼上没啥事就来家,衣服脏了就拿来洗,想吃什么了,妈妈就给你做。”
二妈一直送我到东圩子的大路口。然后转身跟安姐姐说:
“安子,你送送小弟。”
安姐姐就轻轻地“嗳”了声,跟着我一步一步走上铁路。我一回头,二妈仍站在路口像一棵树一样静静地看着我和安姐姐的背影……
晴空万里,春暖花开。
父亲和安姐姐踩着枕木,一步一步地走着……
铁路上没有火车,安静极了。
牵 手(4)
天蓝蓝的,阳光暖暖的,风柔柔的,还有一些小虫子躲在草丛里开着音乐会。远处的白米山绵延起伏静默如黛,宽阔、平静的沙河里,一片片浅绿色泛白的河水穿过黑松林从那灰白泛黄色的沙滩间潺潺流过,然后又从铁路北大桥下穿过,一直流向远方。一只小船在渔夫的扶摇之中正逆流而上,几只鸬鹚懒懒地耷拉着脑袋用一只脚蹲在船舷上。铁路两边一块一块狭长的小麦地,麦子长势良好;一些黄色的、蓝色的不知名的野花儿一动不动地站在细长的花茎上盛开着。
在父亲的眼前,穿过云层的一束束阳光晴朗如一片片淡淡的粉红色花瓣缤纷飞舞,散发着密密麻麻的明媚又羞涩的芬芳。
父亲和安姐姐在铁路上走着,不说话,没有话说,不知从何说起,又似乎满腹的心思,找不着什么言语,他们默默地顺着铁路走着……
而他们的心应该是一朵花,在绽放。他们甚至听到了蜜蜂在花朵上跳舞嗡嗡地叫声,痒痒地甜蜜和得意。这从他们矫健青春的脚步上可以看得出来,更重要的还有他们的表情是轻松快乐纯洁的,是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朴朴素素的。
他们走过大桥,可以听见十几个日本兵正在训练刺杀的叫喊。要在以往,父亲总要在这里驻足观望,思考一下为什么这些被我们中国人称为“倭寇”的人,怎么就能用不到十号人的小队伍管着这方圆几十里的中国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我们一个打他们一个不行,十个打一个难道还不行吗?但今天父亲没有停下来,脑子里已经充满着甜丝丝的花香。
下了桥,就到了上坡道,岗楼已经随着他们的脚步渐渐进入了视野。
父亲放慢了脚步,转身,轻轻地说:
“到了,安姐姐,你回吧!”
安姐姐静静轻轻地看着父亲,大眼睛仍然快乐得像小鸟的翅膀一样忽闪着。她靠近父亲,拉着父亲的手说:
“小弟,没事就来俺家,俺妈真把你当自己的儿子,她会想你的呀!”
父亲点点头。
“晓得了,安姐姐,你回吧!”
安姐姐点点头,依依松开手,一转身像一只快乐的小梅花鹿沿着铁路的下坡,回家去了。
父亲安安静静地站在黑色的枕木上,安安静静地目送着安姐姐的背影,渐渐地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蓝的天,白的云,绿的草,红的花,还有这灿烂的阳光,它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界限。在这从未见过的奇妙景象里,父亲清晰地看见安姐姐蓦然回首,璨然一笑如雨后的彩虹,那根扎红头绳的大辫子在安姐姐的后背上一左一右的甩着,像一只调皮的小八哥,欢快地跳跃着,随着铁路奔向了远方……
爱情像一枚长长的钉子(1)
安姐姐和二妈的出现,像一束阳光照亮了父亲孤独黯淡的青春。
父亲年轻的心真的就多了一份朦朦胧胧的牵挂,真的就感觉到自己有了一个爱他的妈妈和一个爱他的姐姐了,似真似幻,若即若离,似乎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差不多隔三岔五的,父亲总是借巡逻查铁路为由,抽空去看看二妈和安姐姐。而每次去,二妈总要尽心搞点什么新鲜的好吃的给父亲吃,什么花生蚕豆菱角等等总是留着让父亲尝尝鲜。看到父亲的衣服脏了破了,二妈总是从父亲身上脱下来洗呀补呀的。
这天,父亲又到安姐姐家去了。二妈还特地给父亲包了饺子。坐在一旁的安姐姐水汪汪地看着父亲,愣愣地出神。父亲把头埋进碗里吃得津津有味,没注意安姐姐的表情。许久,当父亲颤巍巍的目光触到安姐姐波光潋滟的眸子时,父亲憨憨地笑笑脸红着又把头埋进了碗里。安姐姐出水芙蓉般娇羞地微笑着,轻巧巧地用手拐子拐了一下父亲的手臂,说:
“小弟,俺听说你喜欢唱歌,是吗?”
“你听谁说的?”
“是舅妈告诉俺的。”
“曹大妈说的?”
“对呀!她说?熏在岗楼你经常唱歌给她听,俺表哥也说你唱得好,像大名星呢!”
“那都是俺唱着玩的,瞎唱。”
“吃完了,小弟也唱个歌给俺听听,好不好?”
父亲没有吭声。
坐在一边的二妈说:“安子,你别说了,让成子好好吃。”
“哼!……”安姐姐朝二妈撒娇似的努努嘴,“好,快吃,小弟快吃!”
等父亲一放碗,安姐姐就急急忙忙地一把把父亲拉到她的房间里,又一把把父亲按在床沿上坐下,自己也紧挨着父亲坐下来,一只手摇晃着父亲的肩膀,一边催促着:
“快!唱呀,唱一个好听的,给俺听听。”
安姐姐这一催,倒让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父亲还从来没单独给一个女孩子唱过呢?唱什么呢?这还真有点儿山歌好唱口难开,父亲不知从何唱起。
安姐姐仍然不停地催着父亲,把头搭在了父亲的肩上。手拉着父亲的手,摩挲着。
父亲想了想,想起了小时候,奶奶在哄他睡觉时唱的那首童谣了。于是父亲暗暗用劲地抬了一下头,认真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轻轻地唱了起来——
小喜鹊,叫喳喳,
今天喜事到俺家
俺给姐姐披盖头
俺给姐姐戴红花
呜哩哇,呜哩哇
俺送姐姐到婆家
……
“别唱了!别唱了!”
没等父亲唱完,安姐姐就大声地制止父亲继续唱下去,还用手捂住了父亲的嘴巴,“俺不喜欢听这支歌。”
父亲被安姐姐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怔住了,惊讶地看着安姐姐。
“这支歌是你自己瞎编的吧?”安姐姐问道。
“不,不是。这是俺奶奶教俺的。”
“你不是俺亲弟弟,俺也没有婆家,俺不爱听你唱的这支歌。”说着,安姐姐顺手一把把父亲推倒在了床上,伏下身子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