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我也搞不清楚,可能的原因,综合起来无外乎是这样,我和安姐姐的堂兄是拜把子兄弟,安姐姐的母亲和我母亲做姑娘时是好朋友,我比安姐姐小,又正好和她夭折的小弟同岁,再加上我还算聪明,会吹拉弹唱,小伙子长得也还可以,二妈也喜欢我。而我一开始也真的就是把她当自己的亲姐姐的。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时间一长,自然就有了感情。”
是啊?选爱哪能说得清楚呢?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比爱更难以言说和表达了。不是有人说过么——说得清楚的爱不是爱。
我还曾偷偷地问我含辛茹苦的母亲。关于父亲的这段初恋,如果不是父亲九岁时和母亲订下这个娃娃亲,或许这个悲惨的故事就得改写,或者有个美好的结果而没有记录的必要了。
忍耐又宽容的母亲告诉我:“在我还没有到你家来的时候,安姐姐从你姑奶奶(父亲的姑妈)嘴里知道你伯(即我对父亲的称呼)在九岁时就和我订了亲,所以感到失望了。再说,因为你伯是孤儿,安姐姐她们家也就一个女儿,想让你伯招亲过去……”
母亲的“招亲”之说,或许也有些道理。
但我觉得,世上的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理由的。其实,作为晚辈,我们对长辈对历史的考古与发掘永远都带有主观色彩,或许所有的客观,都是你我的那一份空白的想像……
安姐姐在天堂。
与其说这是我的祈祷,不如说是我的歌声。
和安姐姐有缘份,也是我的福分。
在心灵的深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宁愿相信:安姐姐,你也像我的母亲。
承部 张玉兰
矮子矮,一肚拐(1)
二○○四年农历四月十二日是我的父亲母亲结婚六十周年的纪念日。
这个日子和所有的日子一样,就像人生中的一个站点,不知不觉中距离我们越来越近,又不知不觉中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父亲属虎。母亲比父亲小两岁,属龙。
据乡间算命先生的话说,父亲母亲的属相是“龙虎斗”,一般是不能结婚的,就是结了也肯定不会幸福长久。
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吗?在离婚率日渐上升、试婚逐渐成为时髦、“天亮之后说分手”的所谓“一夜情”已渐成时尚的今天,我的父亲母亲的婚姻保持六十年不变色,这个数字是传奇的是惊人的也是令人羡慕的。
还有一点,也是值得怀疑的。
六十年,你想想看,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是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坚持的事情。
时间在这样的考验面前,往往也泪流满面。
张爱玲说,每个男人的生命里都有两个女人,至少两个。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在红与白之间,是红玫瑰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还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抑或是白玫瑰如“床前明月光”或者“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
心问口,口问心,父亲呢?
一九四四年农历四月十二日,当新郎的父亲决定在这天早上戴上他送给安姐姐的信物——八卦钱,去迎接自己的新娘。
我不知道父亲是出于什么用心。
七十三岁的曾祖母看着自己的孙子,回家戴上这个自己求菩萨为孙子求来的护身符,也就不再埋怨什么,又欢天喜地跟着父亲蹒跚着目送父亲走出了家门。
父亲愿意和母亲结婚是无奈的选择。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祖母岁数实在太老了,需要一个孙媳妇来传宗接代,帮助料理家务,是尽孝道;另一方面,祖母也想让这个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孙子收收心,尽快成家立业,以了却死得早的儿子儿媳一门心思,自己也可以闭上眼了。
十八岁的父亲和东坂张家十六岁的三姑娘结婚了,这在沙河集街上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二日前后半年的时间,父亲只不过就是沙河集日伪区的一个小小警察,每个月可以混上三斗糙米来维持生活,可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尽管在沙河集父亲是个有名的调皮鬼、野小子,跟日本人斗过,因此被刀劈了脸;跟日伪区长斗过,因此被打得皮开肉绽;还跟一帮子穷小子结成“小八义”爬火车偷日本人的东西,但这算什么,连小人物都算不上。
可父亲的婚礼却惊动了沙河集赫赫有名的安清帮的第二号人物、沙河集赌场上的大老板许步庭。
这个许步庭在沙河集可是人五人六的角儿,在背后人称“许矮子”,场面上就是“许二爷”。在沙河集,除了帮会的徒子徒孙们供养他之外,沙河集这个惟一的大赌场,就是他的生财之道。
赌博么,哪地方都差不了多少。凡是要进场子的,就先必须到老板这用现金买筹码。许二爷的筹码做得可真是漂亮精致,清一色的牛骨头,不像一般的小赌场是用竹片子做的,掂一掂就有分量,摸一摸就让你上瘾。筹码上面雕刻有元角分这些花花绿绿的数字,你赢了就可以用这个到许二爷那里兑换票子,也就是现金,输了那你就连许二爷的影子也见不着。但赢的你也别想走,别忘了,得先给二爷呀交上百分之五的利息。
矮子矮,一肚拐(2)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听说过许二爷不好惹,地头蛇嘛!谁敢惹他不就是“卧薪尝胆——自讨苦吃”嘛!因此,在沙河集就有了这么一段顺口溜:
许矮子,最难缠,
不认人,只认钱。
矮子矮,一肚拐,
手爪尖,无人睬。
许步庭,胆子大,
天不理,地不怕。
事实也真是如此,就连沙河集的头号人物刘段长的儿子刘大少爷刘庭顺、沙河集的伪区长蔡季勋、派出所所长郎耀祖等也怕他三分,这正应了那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
但也就是这个许二爷偏偏和父亲有缘,让父亲觉得他是个奇特的怪人。
就拿父亲十五岁那年在伪区长蔡季勋家当小勤务兵来说吧。
蔡季勋是个鸦片鬼,烟瘾特别大,真是嗜烟如命,自己家里就专门买有一口大烟锅,天天熬大烟膏来过瘾。据说那大烟膏的价格十分昂贵,一般的是抽不起的。父亲在蔡季勋家当勤务兵,一天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大烟锅给碰了,大烟膏泼了一地。蔡季勋一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父亲捆绑起来吊在廊檐上的柱子上,用皮鞭子抽父亲,一边抽一边骂,打得父亲皮开肉绽,还不放过,一定要父亲和奶奶赔偿五十块钱,不然就以命抵债。父亲和奶奶相依为命靠摆小摊子勉强糊口,哪里来那么多的钱呀。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许步庭的耳朵里,他就跑到蔡季勋家里为父亲说情来了。你要知道,那时候,许步庭和父亲是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就算有关系的话,这么跟你说,顶多算是一个居委会管辖内的居民。但那层次也是天上地下,贫富差距政治地位都是风马牛的事情,父亲属于真正的弱势群体。
许步庭到了蔡季勋家就说:“成子还是个孩子,贪玩,做事毛躁,不小心搞泼了你的大烟膏,你强迫他家还,他和奶奶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来的钱赔你,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是太过分了,你家没有孩子,你有没有良心啊?!”
蔡季勋有点摆谱地说:“谁叫他贪玩的,他打泼了,就得应该赔。许二爷,这可是我的家事,你来操心,未免有点狗拿耗子了吧?”
许步庭走上前一步,指着蔡季勋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狐假虎威的,你不修今生,也要个来世!”
许二爷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扔在了地上,然后指挥手下的几个徒弟说:“快把孩子,给我放下来!”
话一落音,父亲就被七手八脚地从柱子上解了下来,让许二爷的人背着出了门。
蔡季勋这下子也就干瞪眼,三角眼里的两个小眼珠差点都挤到一块了。
你说,这许二爷是不是一个怪人。他也没收父亲一分钱。人家讲的就是那份义气。管他是江湖的也好还是无赖也罢,许二爷这事做得哥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正义有良心,一个字:爽!这也的确给二爷在沙河集赢得了声誉。
父亲也从此对许二爷有了新的认识。
这次,父亲结婚,人家许二爷,更是没小瞧咱,特地请朱家粮行的管账先生写了一幅中堂和一幅对联,额外还送了二十块钱的彩礼,还请父亲去他家谈谈心,以表祝贺。
矮子矮,一肚拐(3)
这又是为什么呢?
许二爷为啥如此这般的看得起父亲这个穷小子呢?
这还得接着安姐姐之死说起……
书呆子(1)
一九四三年农历四月初五,安姐姐的死,给父亲的心灵涂上巨大的阴影。这个日子在父亲的生命年轮中,好像被斧子砍了一块伤疤。
生活就是这样,在你需要什么的时候没有什么。
爱情就是这样,伤疤好了,痛的记忆却忘不掉。
安姐姐的死给了父亲致命的一击,精神世界一下子变得苍白无力。
奶奶也衰老了,七十二岁的老人,也不再希望年轻的父亲离开她了。这样,父亲就放弃了再去蚌埠的打算,他曾一门心思想当官的梦想也随之灰飞烟灭。
父亲消沉了。
但每当看到奶奶起早贪黑四处奔波地忙着摆小摊子,父亲又觉得对不起奶奶,生活的艰辛开始像雾水一样悄悄地降临。为了生活,总得找点事情做,在家闲着总不是事情。还像几年前那样提着篮子叫卖?沿着铁路捡煤渣?都十八了,再干那些事情,显然也有些不像话。左思右想只有一条路,就是去当警察,好歹每个月能换来三斗糙米。
在沦陷区,像沙河集这样津浦铁路边的皖北小镇,在一九四三年的这个时段内,基本上没有什么战争,当个警察也就是在派出所门口站站岗而已。剩下的时间就是自己支配,吃喝拉撒都还在自己家里。因此,父亲除了每天三班岗之外,就是帮助奶奶搬东西摆摊子,也就基本上是无所事事了。
父亲的心空着,像一只悬挂在空中的玻璃瓶子,晃晃荡荡的。可又有什么事情可做呢?人最怕的往往不是有事情做不完,而是无事可做的虚空,而时间就是空虚最好的傀儡。如何打发时光消愁解闷成了父亲头疼的问题。
很快父亲就找到了自己的办法。
你知道,在那个年代没有现在这样多的书,更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读书人。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样的经典名著都是靠嘴巴互相传诵的。晚上自然也没有电影电视可看,人们更多的是聚在一起,到书场上去听听说鼓书,也就是评书。就这样我晚上一有空就去听说鼓书,白天呢,就向人家借一些古今小说演义来读,以求心灵和精神上的寄托和安慰。
慢慢地,我真的被说书的给迷上了,跟着书中的故事人物喜,怒,哀,乐,笑,哭……每当听到小说中的忠臣良将被乱臣奸贼陷害就气愤填膺得在台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大叫地大骂起来,日子久了,说书的就把我取了个名字叫“书呆子”。
我家很穷,是根本买不起书的。我能认字,还是我九岁的时候在房东汪老太爷的大女儿汪松青为工农子弟兴办的短期小学念了四年,是免费的。其实也就四个半年,因为那时候日本鬼子来了经常要跑反。后来我母亲被土匪打死了,自然终止了学习,但好歹也能认字,绊绊拉拉地把一本书看完。没有书,我就向一些认识的人借书。“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如果搞坏,当心脑袋。”渐渐地我认识了许多爱读书的年轻朋友,他们也都挺喜欢我。有时候,我还把我从书中读到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对我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都感到十分吃惊。
而我读书又有一个毛病,或者说是特点吧,特别是读小说、演义时,总喜欢高声朗诵,一个人也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地念出声音来。这样就经常吸引一些老人和小孩来旁听,有时连自己都不知道,身边就已经围了一大堆。
书呆子(2)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看中了我这个“书呆子”,他不仅愿意出钱买书让我到他家去读,而且这书读完了就归我了。
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是打灯笼也难找啊!
你可别不相信,这事就被我这个靠一个月三斗糙米 口的小警察给碰上了。这个人呀,不说,你也知道,就是沙河集赌场的大老板许矮子许步庭许二爷。
这个许步庭大字不识一个,讨个老婆原来是个烟花女子,嫁给许二爷后,没有生孩子。许步庭为了香火不断,就托人在河南老家的至亲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做许明道,矮矮墩墩黑乎乎的人称“小矮子”,从这个儿上来看,还真有点像许二爷。许明道的年龄和父亲差不多,从小在一起玩泥巴长大的。
一九三九年春天许二爷在沙河集街上又收养了一个逃难人家的十岁女娃子,名叫张玉兰。许二爷算计好了,养大了正好给儿子许明道做媳妇。这张玉兰到了许家后,终于逃脱了逃难的苦海,不愁吃也不愁穿了。尽管许家里里外外大大小小洗衣浆衫挑水劈柴做饭洗碗等等这些活儿都落到了她的肩上,但俗话说有苗不愁长,这女娃儿很快就出落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许二爷的老婆像个官太太是啥活也不干,还时不时拿小玉兰做出气筒。在外人眼里,这个许步庭“许矮子”还真是有福气,弄来了一个像自己的矮儿子,还有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儿媳妇。
可是好景不长。许明道长到十六岁那一年,这个宝贝儿子得了天花。人一下子就整个儿变了模样,满脸都是麻子不说,连说话也变了腔调,鼻子整天是哄个哄的像被什么堵塞了一样,拉风箱似的。这可把许步庭给气坏了,大病一场,从此伤了元气,赌场上的事情就交给他的老婆去料理打点,收入也就不明不白地少了许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还是能维持生活,比平常百姓家还是强多了。
许二爷心里不舒服,也就不去赌场了,就一个人闷在家里,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但这样闷葫芦似的呆着也不是办法,许二爷不知怎么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了父亲这个“书呆子”来了。
许二爷一想,就翻身下床,走到住在南街上的父亲家里。
许二爷亲自来请父亲到他家去读书给他听,给他消愁解闷。凭父亲的性格,专门给别人读书去,还真有点不愿意。但许二爷亲自上门请来了,再说,许二爷在父亲十五岁时还有救命之恩,这自然不能推脱,就跟着去了。
就这样,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父亲一有空,许二爷就派他的儿子许明道来喊父亲,就是遇到吃饭时也不放过。而每当父亲读完一部书时,许二爷都诚心诚意地对父亲说:
“小成子,念完了,你就拿回家去吧,二爷送给你了。”
父亲总要客气一番。二爷就说:
“俺家也没人认得字,要它也没啥用,反而惹老鼠做窝,你拿回去吧!”
父亲和许二爷这一老一少一个为儿子操碎了心一个为爱情伤透了心的两个大小男人,就这样在读和听中走过了一天又一天。
父亲当警察一天三班岗,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没时间,许二爷已经是了如指掌。有时候,父亲忘了,时间一到,许二爷见父亲没来,就叫儿子许明道去找父亲。有一次,这个许明道没有找到父亲,可他也不回家,自己就玩自己的去了,到处乱跑地撒野,也不归家,害得许二爷坐在家里白等。后来有一次,这个许明道竟然跑到白米山上去翻蜈蚣去了,却被蜈蚣咬了好几口,搞得肚皮大腿都肿起了。这可把许二爷给气坏了,可对这个傻儿子,打又打不得,只得喘着粗气地骂道:
书呆子(3)
“操你妈妈的,老子总算是倒了八辈子的楣,弄来了一个蠢货,真该死!”
从那以后,许二爷就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