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嗣音还没反应过来,听她如此解释,忙点头称是,又指着殷离的手臂道:“若我们真是那岐山派的弟子,又怎会在那山上遭人暗算,以致受了那样重的箭伤。”
怪人将那瓶冰魄丸颠来倒去地研究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但看着二人那样子,倒也不像是在说谎,才又抛回去还给了殷离,道“姑且信你吧。”
还未等松一口气,却又听那怪人道:“你们现下将这坠崖的原委说个清楚,若有一处不对,也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二人再无隐瞒,将被人追杀设计而至坠崖之事一一地说了。怪人细细听完,浓眉紧锁,脸色越来越沉重,听到最后,起身运气于掌,低啸一声,一掌将一株百年老树生生劈断。
“如今武林正气不复,奸邪横行,可惜我已决定再不踏入江湖一步,否则定要将这些奸邪通通杀尽。”
殷离与花嗣音对视一眼,默契地并不言语。
过了半晌,怪人才稍微平复,冷声叹道:“这些年来,这贺老儿倒是越来越阴损了。”
他转过身,指着远处的几个土堆对二人说:“那些土堆里,埋的都是这些年坠下山崖而死的人。再加上一个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全都是那贺老儿暗地里做的孽。”
那贺青松平日里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怎么会……
花嗣音心里感到极为震惊,但这件事带来的冲击远不如方才殷离的身世之密,所以也没有太多地表露出来。
反而是殷离清冷的声音响起:“既然都是被那伪君子所害,那前辈不该为难我们才是。”
“的确如此,可是既已活得不人不鬼,我还需要讲什么江湖道义呢。” 怪人淡淡说完,手摩挲着上衣的下摆,露出了腰间配着的一把漆黑的长刀。
“前些年我每日无趣得只得与自己互搏,总盼望着有人能下来陪我。到如今我觉出那清静之趣了,多两个活人,反而显得多余了。”
殷离看见那长刀,眼神一变,但仍旧不动声色。
“我说一句话,你们若对得上来,我便留你们一命。若是对不上来,也只能喂刀了。当然,对得好不好,还是我说了算。”他神情痴迷地拍了拍自己的刀鞘,“我这刀多年未饮人血,正不安分呢。”
这样赌法,的确谈不上公平。可是这怪人阴晴不定,若是与他讨价还价,也必定没有什么好的结果。还不如先应下,若是对不出来时,再想办法。
殷离与花嗣音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开口:“请说。”
怪人转身负手,眺望着远处的峭壁,面对重重林木掩盖,阵阵松涛似风雷而来,只觉悲怆之意从心中升起,缓声念道:“旧亭台复再登临。”
这一句,要对得工整也并不是很难,只是要如何对,才能让这怪人也觉得满意?
花嗣音平素也读些诗书,略作斟酌,正要应答,却被殷离伸手止住。
“雁归来使泪沾襟。”殷离带着素来自负的微笑,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一句。
怪人闻言一震,猛然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竟知道。”说完又自顾自摇头道:“不可能,你才这般年纪……”
“雁翎十三刀,当年震动天下,侠名远播,晚辈虽出生得迟,亦有所耳闻。”
如此怪人,竟是当年行侠仗义,以一人一刀之力,大挫魔教弘扬正道的九州大侠沈雁翎。而雁翎刀法的最后一式,便名作“雁字回时”。
传闻此式一出,天下之间,无人能够躲过。
花嗣音心中大讶。她虽不似殷离见多识广,但也听说过些江湖掌故。传闻间这九州大侠是在大挫魔教之后退隐江湖,不知往何处去了。如今怎会在这岐山崖底,竟到了如此落魄的地步?
“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沈某。如此一来,我若真的杀了你们,倒辜负了这侠义之名了。” 时隔多年,复又被提起当年的侠义之事,沈雁翎也不免露出几分自得的喜色。
他又不禁怅然道:“当年我年轻气盛,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自负刀法绝技,也不知江湖人心险恶,还以为那贺老儿是个正人君子。”
“如此说来,那贺青松着实虚伪。”
“何止是虚伪。当年他邀我来这岐山之上,假意要与我结为金兰兄弟,我被他说动,欣然应允,不疑有他。谁知他竟在结拜的酒杯上抹了毒药,待我毒发之时便突然发难,我痛苦难当自然不敌,被他一掌打落山崖。”
他说到气愤之处,将手指节握得格格作响。“幸而上天垂怜,这崖底竟有个深不见底的水潭。我恰好落入了那水潭后,灌下了许多潭水,倒将那毒素缓和了去。”
“人心险恶,尔虞我诈,倒不如这山崖底来得清静。”殷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
“你这娃儿倒看得通透。”沈雁翎大概是心中怨忿苦楚终得一诉,脸上的神情也平静了许多。
“如此我也自然会守诺。”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两人一会儿,敏捷地跃上附近的树枝,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瞬间闪身消失在了山林树丛中。
第30章 身份
花嗣音此时方觉冷汗涔涔,又释然发笑:“你这名门正派的弟子,编起谎来连我这魔教妖女也要自叹不如。”
她一说完,才恍然想起方才说到的身份问题,自觉失言,垂眸沉吟半晌,想要再次询问,却又不知如何出口。
殷离虽不知她是如何得知的,但依然看穿她心中所想,轻描淡写道:“如今在这崖下,能否生还尚未可知,我虽不知你是如何知道的,但告诉你也无妨。不错,方才说到的男子正是你们那位英明神武的教主。”
花嗣音心中一沉,仿佛已经有了答案,还是接着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魔教,拜入神医门的?”
“大约十岁那年吧。”殷离面上渐渐寒霜笼罩,似乎不想多说。
“那如今的少主是……”
“当年闹着要断绝关系时,恰好师父带了一名刚收的小徒上门来。与我年纪相仿。难得的是,面容也极为相似,所以便交换了身份。”殷离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花嗣音一眼:“你似乎对魔教的秘闻很感兴趣。”
“我只不过随口问问。”花嗣音掩饰地望向别处,心中不知怎地倒平静了许多。
“随口问问……”如此境地,殷离也没有闲情去拆穿她,只是指着另一边的树下道:“你的剑大概落在那边树下。我渴了,你去取些水来吧,顺便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你不一起去么。”花嗣音知道她受伤难以动弹,但还是刻意挖苦道。
“我都伤成这样了,还怎么去。更何况,你照顾一下我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师姐……”殷离抬眼看她,眼神之中竟有些无辜。
花嗣音想起方才她编故事时说的话,不禁问道:“为何不是师妹?”
殷离哂笑,故意意味深长地瞧她一眼:“我倒是想这样说,但……有人会信么?”
花嗣音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佯怒起身,拂袖嗔道:“那师妹你便在此处自生自灭吧。”
崖底的气候似乎异于别处,即便是寒冬腊月,河流也不冻结。
花嗣音独自来到河边,看着清流潺潺,忍不住俯身掬起一捧。沁凉的河水洗去了脸上沾染的尘埃,也让她心中的郁塞稍开。
这一日来发生的事情的确有些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但其实也解开了她长久以来的困惑。
她心里清楚,自己对于少主孟回,除了敬爱与尊崇,的确是没有其他想法的。从始至终念念不忘的,只是当年那个冷面潇洒的白衣少年。
她原以为是因为人是会变的,所以少年使剑,而少主用刀,少年当日一袭白衣冷漠出尘,而少主长年一身黑衣俊美无双。少年冷酷,惜字如金,而少主温和,平易亲善。
曾以为这些改变都是时间流淌过的缘故,却不知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而那个人,更是令自己有一些动心……不再高不可攀,而是触手可及。
花嗣音转身望向远处那抹镶嵌在连绵碧绿上的雪白身影,大约是伤了一臂的缘故,平素周身的冷清气息稍有收敛,眉眼也温顺了些,就像一只在草地上等待着喂食的兔子。
心中有某处突然变得柔软。
始终嘴硬心软,四周走了一圈后,还是将水袋灌满,回到了开始时栖身的草地处。
“谢谢。”殷离正闭目调息,见她回来,也不意外,道了谢后便接过水袋,细细抿了几口。
花嗣音这才发现她的唇色都已经泛白,大概与失血过多也有关系。
“这附近的河流长年不冻,里面有许多鱼,我们可以捕一些来,再生个火堆。还有一些树上长有不知名的野果,应该大多都是无毒的。”花嗣音也有些疲倦,坐在了草地上。方才取水时担心将袖子弄湿,所以卷了起来,露出了一截凝霜的皓腕。
“那个怪人在这崖底能够生活这么多年,证明条件也不是很恶劣。只要他不反悔,我们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在这崖底与世隔绝地生活十多年,就是再正常的人也会变成怪人,所以我们也不能太掉以轻心。而且我也不想在这里待太久。”
“这有万仞之深,回到地面,谈何容易。”花嗣音的眼神暗淡下去。
“天无绝人之路。”
“但愿如此吧。”花嗣音轻叹一声,又看见殷离正在用手轻轻扯着右臂上的系带,不禁问道:“如何,可是系得太紧了?”
“不是。”殷离的小动作被发现,耳际稍染晕红。“包扎得这样好看,你常常替人处理伤口么。”
花嗣音清浅一笑,道:“我又不是大夫,只是行走江湖,难免见血光,这种事总要学会自己料理。”
“堂主之位也不低了,真不知道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有些事情总要亲力亲为。至少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辛苦一些也无妨。”
“话说回来,你是为什么会入教的。”
花嗣音沉默了一会儿,心知她大概是全然忘却了。“当年我流落街头,被人百般欺凌时,有一个人救了我,给了我容身之所,所以能够待在离她近一些的地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个人,就是当年的血衣堂主吧。你们倒真是师徒情深。”
花嗣音微笑,并不言语。
“昨夜比武还未结束,你又是怎会出现在崖边的?”殷离稍恢复了些气力,开始回想昨日的细节。
花嗣音便将擂台那边发生的事情详尽说了,推测是那群黑衣人趁乱盗走了图轴。而殷离亦是因为察觉了此事,才会与他们交手。
“动用了数十名杀手,还有诸多火器,的确非同小可。”
“还有这天下第一庄,如此兴师动众,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殷离仔细一想,更觉蹊跷。
“大概是想借机挑起动乱。或者,会不会是有人知道了你的身份,所以才一而再地想要置你于死地?”
花嗣音从前不知她的身份,只以为是性情乖戾,树敌无数,此时结合起在襄州时的遭遇,不免有了这个大胆的猜测。
“我的身份鲜少有人知道,又怎会……”
花嗣音微蹙蛾眉,也觉头疼不已:“你要找的那幅图究竟有什么秘密,如此重要?”
殷离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那幅图上画的是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江南大族的顾氏大小姐,顾念。也就是我的母亲。当年顾氏灭族,所有物事也随着宅院也被大火烧尽。而这幅图恰好被送去装裱,才幸而存世。然而,不久以后,装裱师傅就离奇失踪,图画也至今下落不明。我凭借那个人的描述,也试着画过几幅,后来见了你,竟有七八分的相似。但到底还是想见一见原图,也好了一桩心愿。”
她还是不愿意认孟星野为父亲,而称作那个人。
“七八分相似么,若不是知道确有其事,我大概还以为你是在刻意哄我开心。”花嗣音展颜一笑,刹那之间芳华无限。“不过这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大概只是巧合吧。”殷离也怀疑过,但花嗣音的卷宗上一无所具,实在无从查起。
花嗣音颌首,但心中忽然又浮现了一个念头。
难道殷离对她的那些接近与维护,都只是因为这个缘故么……
她想起她之前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关心的都只是这张容颜,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两人找了一处山洞容身,如此过了几日,因着体质异于常人,殷离的伤也渐渐见好,可以自由行动,只是脱身之法还是完全没有头绪。
即便是轻功再好,内力再深厚,只要是血肉之躯,在这攀援途中也难免会力竭,若是再次坠落,恐怕就真是九死一生了。
“如今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了……”殷离烦躁地扯着地上的杂草,虽然美人在侧,但这样的生活的确令人不堪忍受。
这几日来养成的默契,让花嗣音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道出了三个字:
“沈雁翎。”
第31章 条件
如若的确有脱身之法,最了解的,自然是已经在这崖底生活了十数年的沈雁翎。
所以与其再这样耗下去,还不如主动出击,去探探他的口风。
“当日之后,沈雁翎就没有再出现过,我们又要如何寻到他?”漫无头绪地走了半个时辰,花嗣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只要有人生活过的地方,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殷离边走边仔细查探着四周,“更何况他一走了之,不闻不问,也定然是在等着我们主动去寻他。”
花嗣音回忆了一下:“当日我见他穿梭林间时所使的轻功有些怪异,似乎与某种动物的活动行为相似。”
殷离被她一提醒,也想了起来。她停住脚步,双目合上,在脑海中重演了一遍,忽然睁开,眼眸中光芒流转。
“那不是什么轻功,而是在模仿猴子动作。沈雁翎是武学奇才,二十年前就已独步江湖。长日漫漫无聊,所以自创了这么套功夫也未可知。”
花嗣音也托腮细想:“那日采集野果时,在西面的密林出口处的确见过一群猴子,也不怕人,闹腾得很。”
得出了这一猜测,两人便径直往西面的密林行去。
到了出口之处,果然有几只猴子正在外面的河边戏耍。那些猴子的个头都很大,浑身金黄皮毛,光滑发亮。见有人来,也不惧怕,只是瞪着溜圆的眼睛盯着。
殷离观察了一会儿,发觉其中有一只的气势明显与其他猴子不同,毛发色泽也要更亮眼一些,有不怒自威之感。
她心中有数,这大概就是这猴群的猴王了。她们如此侵入了猴群的地界,而猴群却还没有发动攻击,就是因为这猴王还没有发出指令。
而花嗣音更发现了一些不妥,她伸手指向那猴王身后的一只体型较小的幼猴:“你看,那只猴子的腿上受过伤的地方,竟是用布料包扎的。”
殷离一看,的确如此。而那猴王却以为她们用手指着幼猴是怀有敌意,瞬间将眼一瞪,目中红芒大盛,浑身的毛发滋地倒竖了起来。
眼见猴王摆出了进攻的架势,那群猴子自然也紧随其后,纷纷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就要一跃而上。
殷离与花嗣音一直都是与人相斗,此时对阵一群暴动的猴子,自然不觉畏惧,而是都觉得十分好笑。
殷离抽出长剑,故意扬声道:“尔等若不速速让路,休怪我剑下无情。”
花嗣音“嘁”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对那些猴子说什么,难道它们能听得懂。”
再有灵性的猴子也始终不是听不懂人话,故而一见她拔出剑来,更是激愤,开始发出“叽叽”的尖锐叫声。
殷离却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状况,更潇洒地将剑在空中一划,明晃晃地直指那猴王。“它们自然听不懂,但是有人能听懂就够了。”
花嗣音此时也会意过来,故意沉声作狠厉状:“看来它们是不会让路的了,我们动手吧。”
一阵风声忽近,树木沙沙作响。
只见猴王怒吼一声,群猴如同听到了指令一般,猛地一齐窜了上来,伸手便往二人疯狂抓挠起来。
殷离运起迷踪步,身形一时飘忽无比,宛如暗夜之中被风吹荡的烛火,难以捉摸。花嗣音